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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捉) ...

  •   双杏已经很久不做那个梦了。

      梦里是永宁九年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年关将至,即使近入宵禁时分,街头巷尾也都洋溢着喜庆的气息。
      余府门口廊前皆高高挂着大红色灯笼,灯影下丫鬟婆子来来往往,面带喜色。是呀,要过年了啊。

      那时她七岁,懒懒地伏在卧房的榻上,可能在思忖怎么跟母亲撒娇。莹白有肉的小脸在绣枕上蹭来蹭去,嬷嬷帮她梳的发髻乱了,几缕发丝掉下,搔着水嫩的脸颊。

      “哒、哒、哒,哒哒哒!”
      听到马蹄声,她飞快地起身,白皙绵软的小手扒在榻旁的小窗边,很用力,也很坚定。是父亲回来了吗?今日怎的这么晚呀?

      下马声、敲门声、对话声都没入了风雪中,偶尔飘过来几丝,也和她小院里的温暖格格不入。她将耳朵贴近窗口,只能捕捉到几个高深奇怪的词语。

      打断她认真辨认的是突然进屋的奶嬷嬷似哭非哭的表情和颤抖的声音,自降生起,奶嬷嬷便在她身边,她对她又爱又敬,有时甚至甚于母亲。
      在她心中,嬷嬷是无所不能的,在她闯了什么祸、做了什么错事后也淡然的。可是现在……

      “娇娇,不要说话,不要哭。一会儿贵人让干什么,你做便是了。”

      她不明白,为什么要哭呢?

      嬷嬷嘴唇翕动,眼睛里有闪烁的泪光,却没回答她。
      把她抱下榻,迅速地为她脱下精致的外衫和中衣,手顿了顿,把衣物和绣鞋一齐塞进怀里。然后她被换上一身普通棉布料子的衣裳,色调有些暗,洗的很柔软。

      纷至沓来的是陌生而繁琐的、她没办法理解的事情。她跟着嬷嬷走到前厅,所见之处皆是下人们无助或恐惧的脸。不远处祖母、母亲和嬷嬷家的女儿站在一起。

      一个尖细瘆人的声音响起。有两个人站在那个人左右侧,恭敬地帮他捧起一道明黄色卷轴。

      祖母带领母亲怆然跪下接旨。她站在下人堆里,也随着身旁人跪下,磕头,额头触到冰冷的地面。
      偷偷看旁边,乌泱泱的一大片人,好似没了脊梁。

      那马蹄声,原来不是父亲。在心中模模糊糊地有了这个概念,她抬头看见母亲将什么一饮而尽,祖母老泪纵横,而嬷嬷家的女儿穿着她的衣服,开始尖叫。
      女童没叫两声,就被祖母捂住了嘴。

      她好害怕,她想哭,但想起嬷嬷的话,又不敢哭了。
      她颤颤巍巍转过头,想看嬷嬷的脸,获得一点慰藉和温暖,却看见嬷嬷的脸色苍白,触及她的视线,隐隐迸射一丝恨意和无奈。

      雪更大了,这次,一点年的味道也没有了。

      她慌忙地转移视线。传圣旨的天使约莫不惑之年,身边两个人看着年轻许多,尤其是左边那位,长身玉立,身姿俊挺,可惜清秀的面上带着与旁边阉人如出一辙的狠戾郁色。

      他看向了她!

      梦变得更吊诡。她看见他眼里不易察觉的温柔抚慰,在下一瞬变得无情。她觉得他什么都知道。

      大雪漫天,又变成血水和尸体,最后变成了一场大火。
      火舌舔舐她,像她平日亲吻庭院里的雪花。

      还剩下谁呢?她还有谁呢?一只冰凉的大手牵着她,她脑子里浑浑噩噩。
      这只手牵着她走出了余府,亲自送她进了宫里,将她安置到内务府。

      她进了宫,从此再未出来。就如同她那晚失去的脊梁,到现在也无法再找回。

      梦陡然结束。双杏惊醒,坐起身瑟瑟用被子包裹自己。

      喘息声和啜泣声很小,但在深夜的侧殿厢房格外明显。旁边铺的安兰翻了个身,双杏伸手捂住自己的嘴,默默掉眼泪。

      八年过去了,久到她有时都记不清过去的事。但这梦却总在她以为能和那段经历挥别时出现,给她重重一击。
      让她永远记得,自己来自哪里。

      怕睡过去又梦到这段经历,双杏慢慢爬下铺。小心翼翼地把被子叠整齐后,竟在这初冬时节出了一身薄汗。不过还好没吵醒安兰,不然以她的脾气,自己不一定还要吃几顿排头。

      她和安兰刚共住半年,难免有些摩擦,更别提她性子绵软,崇尚以和为贵。安兰与她恰恰相反,她便在遇到矛盾时退几步。

      双杏移步到小桌前,桌上的燃香剩指肚长的一截,这代表离她们这些奴婢起身还有约莫大半时辰。她点了根蜡,拿起白日每每不得空绣的香包。身子正好斜斜挡着那根蜡,不让烛光晃到安兰。

      她攒了十好几个送不出去的香包,那些香包随着她的成长从粗糙拙劣变得精致漂亮。现在正绣的这个淡绿色底,青翠竹林和飞鹤栩栩如生。

      天微微亮时,燃香熄了,她的香包也绣好大半。双杏一边估量着再添双鞋垫,一边吹灭蜡烛叫安兰起身。

      “快起来,别误了时辰。”她伸手轻轻拍了拍安兰的背,压低声音道。饶是如此,飘散在厢房中上扬的调尾,还是显得她的话有些无力和柔软。

      安兰再百般不耐烦,却也得换上淡蓝色宫裙。双杏帮她理好外搭的同色系薄夹袄,这是内务府统一发的大宫女服饰。

      双杏紧紧扣好夹袄的盘扣,看外面阴沉的天色,今天保不定要下雪。她们虽是大宫女,却也免不得整日跑上跑下,着凉生病了可不是闹着玩的。

      洗漱过后,匆匆各司其位。安兰在中宫侧殿当值,不过不到半刻的脚程,双杏便远了些,从中宫侧殿厢房到正殿要足足走上一刻钟。
      在宫中,她们只敢快步走,万万不能跑动,且动作中禁止掀动裙摆,不然便算惊扰贵人,她们纵有八个脑袋也担不起。

      宫女队伍整齐,浩浩荡荡一行人却连一点声响都听不出。那是在内务府便训练过的,尤其是来伺候贵主、能被主子刻刻看见的一批。冬日里,穿着棉鞋踏在结冰的青石板上,也须又轻又稳。

      双杏站于队首,身后是一众着粉衣的小宫女。虽是小宫女,也不一定比双杏年龄小。
      要说在这宫里,资历远比年龄重要,不过对上主子的宠爱,资历也要让道。

      双杏也有点含糊自己是怎么当上皇后娘娘宫中大宫女的,于她而言,娘娘贤良、仁爱,说句大不敬的话,是皇上后宫里唯一存着的好人儿了。但她怎么也琢磨不透娘娘对她的好。
      这两年索性也就不想了,尽心尽力服侍娘娘便是。

      穿过中宫正殿侧门,一股冷气吹透了双杏脑中的昏沉。

      静。
      中宫寝殿的静,甚于外廊。乌泱泱的太监宫女们无一人发声,或站于窗下等候主子起身,或穿梭于殿间准备洗漱用品。

      其实几年前还不是这样的。双杏刚来时,中宫有孕,前朝后宫不管心下如何,表面俱是欢腾鼓舞,来往奴仆无不喜气盈盈。哪像现在,那么……一团死气。

      记得和双杏一同来的小宫女打碎了碟子,正殿大姑姑也未曾重罚。现在的小宫女们一步踏错,就得被拖下去无声无息地,不知贬到何处。

      娘娘的慈爱未曾变,温柔未曾变,但作为下人最重要的便是识得宫中风向,懂得看主子脸色,把引起主子不快的任何人或物都掐断在根儿里。

      娘娘在榻上翻了个身,长长地叹了口气。叹完气,她将手轻轻拂在额上,缓缓睁开眼,像是在辨别窗棂射进来的光。

      “起吧。”

      随着这两个字,整殿的人皆动了起来。太监比宫女更灵活,游鱼般穿梭在回廊间。

      双杏在娘娘洗漱完毕后才进入殿门,像往常一样候在床边。今天娘娘身子乏力,便只将早膳端近床头简单吃了口。

      添粥时,双杏听得娘娘又是叹了口气。大胆开口道:“娘娘,您别叹气,把福气都叹没了。”

      这是大不敬的话,偏生双杏也敢说,只因她是中宫最受宠爱的大宫女。

      刚来中宫时,她生得玉雪可爱,即使在内务府受了一年挫磨,也没能灭掉她的娇气善良。皇后贤淑,正是为了不易受孕犯愁的年岁,看见孩子就心喜得很,索性把她派到中宫正殿。

      正殿的姐姐们对她极好极温柔。后来姐姐们年岁到了,陆陆续续地,不是放了出去,就是被皇上拉上了龙榻。直到现在,只剩她一人了。

      她心疼娘娘。
      娘娘所出的太子是皇上唯一子嗣,但君心似铁,无论娘娘怎么付出。娘娘灌水般喝汤药、产子时鬼门关走一遭才拼了命生出太子,那几年中宫小厨房抬出的药渣每旬都能有几百斤。

      但皇上仍以太子有先天不足之症为由,厌弃于他们,把这后宫搅得如烂泥般,污浊不堪。

      皇上沉迷丹药,未届四十便将身子搞得内里亏空。更不要说听信宦官,纵容前朝段黄两位宦官斗法弄权,使得忠臣纷纷噤声。

      而那宦官,那宦官……

      “呵,就你敢说。”皇后露出了今天的第一个笑容,伸出手指轻点了下双杏的脸颊。

      双杏从沉思中脱离,继续打趣,指望能哄得娘娘再度展露笑颜。

      用过早膳,双杏陪娘娘听了太子宫中嬷嬷的汇报。
      两年前,虽还只是五岁稚童,太子就搬往了东宫独自居住。白日接受授课,只有早晚才得空来为娘娘请安。娘娘膝下空虚,只得了这么一个孩子,日日夜夜盼得紧。

      嬷嬷走后,娘娘乏了。后宫的后妃在嫡庶尊卑上早就乱了规矩,皇上歇在哪里,哪里便过年,厌弃哪里,哪里就是冷宫,于是便也没人来向娘娘请安。
      不过其他下人没得选择,在其位谋其事,将这宫中经营得还是井井有条。

      服侍娘娘歇下,双杏去了内殿书房监督小宫女打扫。

      书房窗户半开半合,几粒雪花顺着窗缝飘进来。

      “呀。”双杏惊喜地轻声叫道,这是今年的初雪呢。
      虽说这雪,来的早了些。

      书房当值的两个小宫女也挤了过来,和双杏站在窗前看雪势渐大。

      观望了会儿。双杏见她们偷懒也不恼,只是假意呵斥了两句便拉上袖子和她们一起清扫。

      正当她拿起一把铜镇尺用软布细细擦拭时,她听见两个小太监在窗外站定避雪,许是为了消遣无聊嚼舌根道:“昨夜可是发生了大事呢……那段公公经此算是彻底栽了。触怒龙颜还能活着,说不定还没有死了强。”

      “这下黄爷爷该乐了。自此他一家独大……倒也可惜……”

      宫中的太监们有情又无情,今日可以痴痴地捧你,哄得你心花怒放,明日就能在你陷落时冲在第一线踩你啐你。在这飘摇又人心惶惶的时节,看别人楼塌了,自己也说不得的畅快。

      “当啷”一声,双杏手中的镇尺掉落地上,惊扰了窗外的小太监。二人四目相觑匆匆离开,而书房内的小宫女们也担忧地看向双杏,像是不解她为何如此失态。

      顾不得俯身捡起镇尺,双杏有些寒冷,心中闪过一张男子的脸。他面色苍白,眼中常含狠戾之色,生生破坏了本来清隽的五官。
      君子温润如玉,他却如一把鬼魅的刀,身负骂名,万人唾弃。

      可他……他有一双冰冷又温柔的手,那双手曾经拉着她,拯救她于飞雪与烈火、绝望与无助中。

      那张脸,那双手,和那个名字重合。

      ……段、荣、春。

  • 作者有话要说:  一直喜欢宦官男主文,自己来圆个梦。
    有缘遇到朋友们,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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