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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3、七十二 ...

  •   夜已至子时,萧何见案头的灯火有些弱了,搁笔扶了扶灯芯。营中之人都已歇下,城楼内此时只余他和一些打瞌睡的小吏。萧何执笔平稳地写着,至某一刻却停了下来。城中似有马蹄声遥遥而至,他放下笔,起身走到窗前。
      马蹄声停在了城楼的入口处,马上的人翻身落地,拂下了遮住半边脸的兜帽,露出了那张虽苍白消瘦却风华灼灼的脸。他转身将另一人从马背上抱下,回过身时顿了顿,而后对着站在十余步远处台阶上的人影行了一礼:“萧前辈。”
      萧何朝他略一颔首,并无多言,转身引他上了楼。怀中的姑娘睡得很沉,在他将她安顿在榻上时眼睫动了动,而后便再无反应。张良看着昏黄灯光下已干得差不多的发丝,起身走了出门。
      木门在身后掩上,不远处萧何负手而立。张良垂首一揖道了谢,而后说道:“这位姑娘方才受了凉,怕需休养些许时日。”
      萧何只点了点头,却并没有离开的意思。张良朝楼下瞥去,桌上的油灯散发着微弱的光,桌边的小吏已东倒西歪地趴在了桌面上。夜风透过半掩的门吹入,他忽然意识到背后的房间,便是之前数月他一直借居的处所。
      身边的萧何仍旧一言不发。张良笑了笑,转过身去:“萧前辈可是有事相问?”
      闻言萧何从袖中缓缓取出一枚竹片,递到张良面前,后者垂眸一看,墨迹尚新,上面正是他的字迹。
      “主公今日稍早将这枚竹片给了萧某,”萧何说道,“说是张良先生交代,在明日他启程后一个时辰遣竹片上此人出城。”顿了顿,他补充道,“张良先生莫介意,此人随萧某做事,因主公不甚熟悉这些事务,所以命我明日代他将此办妥。”
      张良回了一句有劳,萧何示意不必,顿了顿继续:“主公在与萧某交代此事时亦说,他似乎觉得周围总有一人盯着他麾下队伍的动静,而后伺机传信出去告诉别人,尤其在朝项梁将军借兵攻丰那时,不知——”
      “主公果然明察,”张良笑了笑,而后笑意敛去变得严肃,“不过为项营打探传信的并非竹片上书的此人,而是另外一人。”
      “哦?”萧何皱眉。
      “为项营打探消息的人那时随主公在丰,”张良将手背在了身后,“主公所言、在前辈属下做事之人当时在沛。在沛县的此人乘隙生事,萧前辈想必亦知晓;而传信那人,平日里跟随主公征战,不过依良揣度,此人在军中品级不低,平日里因议事等机缘,萧前辈应当也认得。”
      萧何看着他从袖中取出另一枚竹片,而后从侧面朝他递来。上面的字迹工整而不失飘逸,他确实认得这个人。
      “请转告主公多留意,逢划策之时,即便心有定计,出口亦须视有何人在旁而再加斟酌。”张良肃声道,“然更万不能戒备太甚,打草惊蛇。当下二军结盟,此人必然不会加害主公。然若他察觉自己的行踪暴露,怕会令这结盟生出嫌隙。”
      竹片在他面前,而萧何却未伸手接。他似是思索了一阵,又开口道:“萧某冒昧,愿再问一个问题。明日先生欲让此人出城,不知是有何意味?”
      张良维持着原来的语调:“此人来头亦不小,若指明其为奸细而以军法处决,必定招致其所从属之人的仇怨,且前辈此前已将此事揭过,若翻出再提,想必之前的决断将引来争议,律令无信,士卒便难再整肃。如此看来,此事只可暗中解决。”
      萧何转了话题:“前几日我听闻大夫讲,先生旧伤未愈,而后调养不周,若再频频用武,伤及根本,则将有性命之忧。”
      张良的表情有轻微的变化,而后很快便恢复如常:“良现下已非营中之人,此事由良去做,将最为适合。良虽负伤,然若对方仅有一人,亦能不占下风。”
      萧何不语。他看着竹片上的文字,过了许久,缓缓说道:“主公告诉我的那个人,云微姑娘也和萧某提过。”
      递出竹片的那只手一僵。
      流动的风在这一瞬变得凝滞。
      他知道,面前的这人定是捕捉到了他这短促的破绽。
      萧何抬起头,直视着张良,后者定在原地,失焦地垂头望着手中的竹片。目光中那审视的意味令人不寒而栗,他问道,语气中却带着不容置疑:
      “张良先生,你是认得云微姑娘的罢?”
      张良沉默了。
      这诡异的安静持续了很久,萧何似乎并不着急,只看着他等他的答案。许久,张良终是叹了一口气:“认得。”
      手中一轻,竹片被萧何接下。张良撤回伸出的手,眼底的波澜几乎控制不住,却终是被他压了下去。
      “营中有奸细一事,是云微姑娘告知的萧某。”萧何转过身去,回到侧对着他的姿势,“那日先生身陷包围,她便发觉有人暗中动了手脚。我听那位大夫说起过,那日先生将她带去时,因是旧伤上再被重创,沛县之内恐已无人能治。而主公与我说的,则是先生告知他,云微姑娘身上有伤未愈不能随从去丰地,此番前去借兵,不如顺带托付项营的大夫医治。项梁将军知她不能用武,自然会应允的。”
      “萧某听闻薛郡乃是大郡,或许物资充裕,药材亦较沛县多。只不过营中的大夫多半只是料理外伤,若是经脉受损,则也是无能为力。”说到这里他看了张良一眼,后者的脸色微微泛白,“而现在看来,云微姑娘不仅性命无忧,且经脉的旧伤似乎已大致痊愈。托付项营大夫医治之言,怕只是幌子罢。”
      “萧某原本好奇,为何先生已将她左手的伤治愈,还要将她送至项营。然而见主公朝项梁将军借兵五千,萧某便明白了。张良先生,外人多半认为先生将云微姑娘送至项营,乃是以她为抵押为沛公借得攻丰的队伍。却不曾想先生此举,实是以项梁将军的五千兵马为筹码,去胁迫项营之人不敢对云微姑娘不利罢。”
      张良全身一颤。
      “项梁将军或许以为,主公因有人抵押在薛郡,便会戮力攻城,不敢失信于他,将借出的兵马如何。可实际上,若他敢动云微姑娘分毫,便会因是他先失信而理亏,从而给了主公一个发难的由头,他在外的五千兵马若听从主公号令,便再难控制。”萧何面上没有表情,“看上去云微姑娘为质,似是危险,然实际上因她在项营,留在沛县的那奸细即便想趁她有伤再度下手,也不会有机会。最危险的地方,反而是最安全的地方,张良先生当真,是瞒过了所有人。”
      楼下桌案上的火光摇曳,在张良的脸上投下一片阴影。
      “先生想必也觉察到,云微姑娘仍未放弃彻查此事。”萧何继续着,“那奸细尚在营中,若被发觉,则她的处境将十分危险。正是因此,前几日主公启程去薛郡前,先生才劝说将萧某留下,且不宜多带随行人马罢。若萧某留在沛县,云微姑娘便不至于孤立无援,那人若想做什么,也需趁我不在。而如果其他部将也在营中,则士卒不至于松懈,行伍整肃,那人便无甚可乘之机。如此一来,即便先生和主公不在,云微姑娘也不会有恙。且先生想必心中已有计量,在主公从薛郡返回沛县之后出发往旧韩地之前,暗中取此人性命罢?”
      晚风轻缓,张良似凝固在了原地一般纹丝不动。
      “只是此人虽只有一人,而沛县与临近城镇中,自然有其他人与他呼应。如果这些人的主子认定了先生便是出手之人,必定会有很多麻烦找上先生来。这些先生想必知道,萧某便不多言了,只是愿讲一句,沛县的大夫给先生看伤之后怎么说,先生莫要不当真。”
      萧何在说完这一大段话之后重归于沉默。一时间整座城楼似是空无一物,只听见风声在其中嗡鸣。仿佛已过了千百年,张良挺得笔直的脊背终是松弛了,他闭上了眼,沉默终停止于一声叹息。
      萧何看着张良,平日里那处变不惊的冷静外表在此时终于裂开了一道口子,如玉般光洁无暇的笑容带上了掩饰不住的一丝疲惫。他看着楼下的灯火,又像是什么都没有在看着,半晌,他终是移开了视线:“多谢前辈。大夫说过的话,良……自有当真。”
      他知道若那人的主子决定针对他,以他目前的状况支撑不了多久。
      他只是不想让承受这危险的人,变作是她罢了。
      “张良先生如今为韩王司徒,萧某如此说或许冒犯,先赔个不是。”萧何说道,“先生高才,非萧某能望项背,主公这般推崇先生,自然容易理解。只是萧某私下斗胆揣度先生心之所向,不知有萧某这一众不成器的部下,主公是否能值得先生坦诚相待。而如今看来,是萧某愚钝了。先生无论身在何,心之所向,皆无外乎一人而已。”
      张良侧过头看去,萧何说出这句话时,正望着他身后半掩的木门。
      “若无她,良对沛公,依然是心怀景仰。”张良平静地回复道。
      “若有她,先生对主公,则必不会不利。”萧何没有停顿地接下,淡淡一句,却斩钉截铁。
      风渐止,烛焰停下了摇晃,照得室内的景物也明朗了些许。默然良久,张良转头,长身拜下:“前辈洞悉分明,良甚是钦佩。只是良——还有一事相求。”
      “先生不必多礼,请讲。”
      “她现下跟随前辈处理事务,在出战时并不随去。”张良双手交叠俯身不起,“她之前习练射术,如今伤愈,双手并用,便可尽数使出来。营中现时虽无人知晓,可她一旦伤愈必然会用弓箭,到那时便会为人所知。若有人指她随军出战,如非再无他人可去,良想拜托萧前辈……都一并推了罢。”
      “便让她只留在营中。”
      萧何没有立刻应答,只是看了他很久,而后低声缓缓道,像是在自语:“你和她很像。”
      张良怔住。
      “她瞒着所有人孤身去查奸细一事,只为了不惊动那人,以免他再对你如何。”萧何仰起头,“而你更甚,张良先生,你瞒着她挡下了所有事,只为了她在你走后能一直平安无恙,甚至不惜让她记恨你。”
      心中一梗。
      萧何又看了他很久,而后叹了口气:“先生的托付,萧某自会答应。只是不知云微姑娘,是否甘于在伤好之后一直在营中做一杂役,而非真正破阵杀敌。”
      “她会知道哪一处最需要她。”张良面不改色。营中懂算之人不多,熟悉兵粮物资等杂务者更少,她会知道她留在营中,对所有人而言是最好的。
      见萧何不再继续问下去,张良便道了谢,而他却在此时开了口:
      “先生如此打算,自是一片苦心。只是不知先生可有想过,云微姑娘并非可以轻易一直瞒得住的人,若哪一日她知道了这些——”
      “她会如何受折磨。”
      “先生可狠心让她如此。”
      张良定在了原地。
      他可狠心。
      他如何狠心。
      可若他不狠心,他又能如何。
      他又能如何……张良阖上眼帘,又能如何,受制于项营,失信于沛公,他已输光了身上所有的筹码;旧伤不愈,剑术已难同往日相较而语,他又有多少把握能在危险来临时替她挡下,又有多少把握能保她无恙。
      他能护得了她几分。
      那使出飘逸出尘的凌虚剑法的右手,此刻正不受控制地颤抖着。
      他能……护得住她多久。
      放在最靠近心口位置的木簪,夜风下渗着寒凉。
      萧何不语,似也不在等他回答。良久,张良终是睁开了双目,他探手入怀中,取出一件物什。萧何凝神一看,那是一根深色的木簪,尾端刻着花瓣的形状,却被撞裂出一道深沟。狰狞的断痕赫然横贯过簪子的中部,却被细致地修补过,重新拼接在了一起。萧何听见张良对他说,声音是从未听闻过的沙哑与干涩:“这根木簪,良想拜托萧前辈收着。”
      深浅木纹温润。萧何抬起头,发现张良垂着头并没有看它:“它本来便是云微的,是良该将其还给她。”
      “待她寻得一好人家,嫁与他人……”
      “烦请前辈再替良,将这个给她。”
      “便当做是,良的贺礼。”
      风似要扼人咽喉。
      萧何沉默片刻,伸出手接过了木簪。掌心一空,那细腻的触觉便消逝,只剩下寂然冷风若有若无地穿过。张良收回手,俯身告辞。一步一步,脚步声沉沉而缓缓,他一步步从长长的楼梯上走下,走向那半开着的大门。风过耳轻鸣,楼上却飘下了萧何的声音。
      “你可舍得。”
      那白衣的身形停在了门边。
      风声萧瑟。
      楼外夜色凄凉。
      张良的背影消瘦得如同要被吹散在风里。

  •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终于一口气把之前的大部分悬念解决掉了……
    对的真相就是,在汉营中的奸细有两个人。一个是给项营通风报信的墙头草,但这个人除了帮范增监视刘季和他的部将们的动向之外,并没有做什么别的坏事。另一个则是干了包括泄露张良的行踪和暗算云微等等一众坏事的人,但这个人效力的对象并非范增。两个人都彼此不知道对方的存在,云微错误地把这两个人当成一个人了,然而张良看穿了事情的本质。
    范增(或者说他所代表的项营)并不想害沛公,他只是利用那位墙头草部将打探沛公的行踪,所以他对云微姑娘和另外的那位奸细具体是个什么情况完全不知情,这个时候就要请出张良先生施展乾坤大挪移的障眼法……成功瞒下他带云微姑娘来治伤这件事,因为如果在那个时候云微的存在被范增知道了,她很可能会被挟持做威胁他和沛公的筹码,而且当时有伤未愈,万一一个不小心给整死了那就悲剧了……
    萧何从云微姑娘和张良先生各自的反应中察觉出了不对劲,所以猜测他们之前认识,并且相互试图保护对方。有了这个认知之后,他就很方便地看透了很多事情,也从张良多面周旋的过程中看出他是真心效忠于刘季的,因为他没有尝试直接说服刘季投靠项梁从而借兵,且在范增面前制造了刘季什么都不会、自己走了之后就毫无威胁了的假象,从而为他隐藏了实力。因为他感觉到张良把云微带去了项营,并且估测他在项营周旋陷入困局,且这关系到刘季与项营借兵一事的成败,因此在刘季出师大捷准备追击时劝说他尽早收兵,从而为张良解困。
    所以现在剩下来没有解开的悬念应该不多了……毕竟快HE结尾了稍微虐一下还是可以被原谅的……吧?
    (话外音)
    张良:编剧你好,我没有辜负你的期望,剧组多余的番茄酱已全部被我喷完了。
    刘季:虽然我什么都没猜对,但是我觉察到了真相。哎老萧,你啥时候整了个袖章带着,看起来蛮威风的哈。
    萧何低头一看,上面三个大字:居委会。
    樊哙:你们这群玩智商战的,不要欺负我们武职人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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