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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1、七十 ...

  •   萧何正同其他人交代着杂务,云微推门进了屋内。似是见了他正忙,她顿了顿转了个弯走向一旁,收拾起记着账目的竹简。小吏领命走了,萧何正要低头回到方才一直看着的卷轴,似想到什么般停下说道:“丫头可有什么想问的?”
      整理竹简的声响安静了下来,云微投向他的目光中有一丝诧异,而后很快便收了起来。她起身走到萧何面前,似是犹豫了一阵才下定决心一般开口:“萧叔,”她说道,双手不自觉地握成了拳,“萧叔可记得,张良先生之前负伤的那一回,醒来时都有哪些人在一旁?”
      萧何闻言看向她。
      云微抿了抿嘴唇,将声音又放低了些:“我是说,不知我左手上有旧伤的人。”
      萧何的双眼略微睁开,而后很快便垂目开始思索。云微深呼吸,依旧盯着他,随着时间的推移眼中却渐渐泛起失落。是了,时间过了这么久,虽然说那些人多半司职后勤,萧何应该会熟悉,但莫说那时是否有留意,即便当时记得,现在早已忘了罢。她这样想着,却见萧何抬起头来:“记得的。”
      云微心头一颤,见萧何凝神又思索了一阵,缓缓却笃定地点了点头:“是平日里随我做事的三个人。”而后转头回视着云微,沉声将这三人的名字一一道出。
      云微眼中的不敢置信转为欣喜。本以为这个线索会因事隔太久而断开,却未曾想到萧何即便日日需记住的琐碎事项多如牛毛,却仍能肯定地指出当日在场的是何人。云微郑重地道了谢,抬头时见萧何似是掩饰般地转头低咳了一声,对她说道:“丫头若不介意,可否告知萧叔,从前你身边人对你可有个称谓?”
      云微有些错愕,却见他回头对自己无奈一笑:“营中亦有女眷,共事的人问起来时若总唤你作丫头,怕他们记混了。”
      云微抿了抿嘴唇,错开了目光。萧何亦不急,便由得屋子内这样安静着。须臾,云微终是转回了视线,眼底是明朗的坚定:
      “贺云微,”她说,“我叫贺云微。”
      “贺云微。”萧何垂眸默念一遍,片刻后抬头对她一笑:“好名字。”

      不出所料,几日后项梁便放出话语,邀诸位义军将领前往薛郡,共议集结反秦事宜。云微见项营的使者今日一早便从城门那进了来,不久便回了程,想必此事沛公答应得很是爽快。
      云微盯着竹简出神。那日她被暗算时在场的人之中并没有那三人,因此他们中的某一个可能当时正藏在屋外的某处,待到屋内发生混乱再乘机下手。于是她翻了那日屯运的记录,心想着再跑几处府库问问,兴许便能知道当时有哪些人不可能出现在城楼附近。
      走过她面前的士卒们频频扭头瞥着她,察觉到这一点,云微直了直身子收起竹简,掩饰着方才思索时一动不动的姿势。她这回小心了许多,询问时都尽量避着同在萧何手下做事的小卒。嚼舌根的人少了,她有些奇怪的行迹想必也不会人尽皆知,这对于她来说是好事,因为她的对手便不会听闻了。
      萧叔已经将这件事情掩了过去,她不想再次暴露。

      “子房?子房?”
      张良的视线从窗口处收回,才发觉刘季连着唤了他两声,忙抱歉地笑了笑,问道:“主公有何事?”
      “明日项梁将军召大伙去议事,”刘季的手叩着桌面,有些不放心地扫了他一眼,“子房,你的身体能撑得住吗?”
      “劳主公记挂了,”张良颔首道谢,“良自当随往。”
      “那就好那就好,”刘季长舒了一口气,似是想着要独自面对项梁范增一众人马的逼视就冷汗涔涔一般,抬手擦了擦前额。环视一圈,四周坐着萧何曹参樊哙一众部将,刘季思索了一阵说:“我看那传信的人来的架势,这件事好像不小。樊哙老弟,不如你也一并随我去,曹参老弟也一块,要是人少,到时候拿不了主意可就难办了。老萧,”转向坐在窗边的萧何,“你要不也一块?”
      萧何闻言沉吟,张良却先开了口:“主公,萧前辈掌管营中大小事务,近日来十分忙碌,此行若一同前往,恐怕会对行伍有所扰动,良愚见,萧前辈还是留在沛县为好。”
      “嗯……好像的确是这样。”刘季托着腮拧着眉头,张良略停了一阵,又出声道:“且此番议事,项军为东,我等为客。随从之人过多,或有反客为主之意,许会遭项梁将军误解,以致生出嫌隙。因而良以为,此程不宜有多人同往。局势多变,诸位前辈留在军中亦是保险。”
      “有道理有道理,”刘季不住点头,而后看向萧何问道,“老萧你怎么看?”
      “张良先生说得在理,”萧何点头以示认可,“我也这般觉得。”
      张良谢过,与刘季讨论起了明日出行需注意的事项。萧何收回了目光,望了一眼窗外,方才府库前倚马站立的那个身影,现在已经离开了。

      过了些日子云微偶然问起萧何,后者才说主公和张良先生已经在前几天出发去了薛郡。云微点头谢过,心中却梗着一根什么。
      几天下来她已能确定那日暗算她的是何人,只是没与他照面,依旧未能抓到他的把柄,也正是这个原因,她还没有告诉任何人。
      回想着那时在项营的所见所闻,云微默然。沛公在丰,率兵的动向却不足一日便能在项营里传开。这让她几乎可以肯定,项梁在沛公周围有通风报信的耳目。
      怕就是那个人罢,云微咬住下唇。她隐约感觉到项梁与沛公之间并非毫无嫌隙,那人将张良的行踪暴露,想必是为了重创沛公的队伍,却不是让它直接为秦军攻破。这样一来沛公实力大伤,对项梁便无法构成威胁了;二来沛县不破,也留了时间给这个人喘息,或是留在行伍间继续打探消息,或是回到项营规避祸患。
      耳边策马的声音传来,她抬头看去,发觉是沛公回来了,正朝着她背后的城楼去。云微上前问了声好叫住了他,正要代他上楼去告知萧何,却顿住了身形,踟蹰着问:“主公,张良先生可有一道回来?”
      “你说子房?”刘季虽有些诧异,却还是回答了她,“他明日就要出发去旧韩地了。项梁将军说前不久寻访到了韩王室的后裔,便让子房跟着他到颍川去,也算是为了收回之前被秦兵攻下的城池。”见云微还看着他,挠着下巴继续说道,“今日他随着项伯返回薛郡西南,就在城郊的一家客栈里头歇下了,估计明日一早便走。”
      “只他一个人?”云微皱眉,下意识地问。
      “也没有别的人了,”刘季思索着,“项梁将军确实派了不少人马,不过明日他们才从薛郡走。”
      云微低头沉默,刘季看了她好一会,终于忍不住说道:“丫头,你问这些……”
      云微闻言复抬起头回视他,而刘季却止住了话头,萧何的声音从后面传来:“主公可回来了,上一回府库的记录有参差,我还想劳你再确认一遍。”
      “有问题?”刘季听他这么一说赶忙跟了过去,“完了老萧,我可不一定记得清楚啊!”
      上楼的脚步声渐渐远去,云微一人立在城楼下。今日之事已大致完成,眼下已近黄昏。她看着城中偶尔穿梭的兵卒,与十余步远处卖酒的摊档,犹豫了一阵,走过去要了一坛。
      酒香清冽扑鼻,云微提着它翻身上马,朝着薛郡的方向奔去。
      终还是决定去见他。

      一路上避着戍守的士兵,云微绕了远路,待找到地方时夜已颇深。她走上了木制的楼梯停在门前,举起手却顿在了半空中。
      门却自己开了,后面是一袭白衣的张良。
      他看见是她,动作顿了顿,眼底飞速闪过的什么云微还来不及抓住,便听他问:“何事?”
      一直提在手中的酒坛有些发沉,云微看着他的视线转到了她的手上。手腕定在一个动作上久了有些酸,她张了张口,有些艰难地说道:“听闻……先生明日走。”
      张良看着她的手许久,终究是后退一步开了门。提了许久重物,手掌心隐隐透出酸麻,她看着张良背对着她走了几步,停了下来,而后便没有回头。一片沉默中终是她先开了口:“先生的身体可还好?”
      “尚可,多谢记挂。”张良回道,侧过身拨了拨灯芯,烛焰扯高了些,照得室内也亮堂了起来。云微看着那一簇火光,窗外的树叶随风轻动着,垂眸又说道:“韩地在沛县北,还未完全入夏,”她顿了顿,“……主公十分挂念先生,还请先生多保重身子。”
      余光里张良颔首,应答的却仍然是不变的语调:“多谢了。”
      风悄然溜出了窗户,张良侧对着她,目光落在面前不知何处。静默似一堵墙横亘在二人之间,须臾,云微终是深吸一口气,抬起了头:“先生此去,今后可会再回沛县?”
      张良拨动灯芯的动作停了下来。
      方才一句话里的波澜似是失了控。云微看着他凝视着灯芯,而后转头朝她笑了笑,却又像没在看她:“若有机缘再至沛县,良必会前去拜谒主公,请他不必担心罢。”
      这是逐客令了。
      云微呆立在原地,眼前白衣的身影转了回去,云微看着,一直压在心底的一句话终是忍不住冲出了喉咙:“先生为何要去韩地?”
      张良脸上还未消逝的笑容如同木偶被跌碎。
      平复着方才不稳的呼吸,云微紧咬着嘴唇看着他,她知自己问了一个冒犯的问题,却仍然想等一个答案。时间一分一秒地流走,张良面上的笑容已褪尽不见痕迹,半晌他终于开口,声音轻得像夜风:“韩尚在时,张家五代为相。”
      “我知道。”云微打断他,已顾不得无礼,“在这之外呢?”
      沉默许久,他终于开口,却没有看她:“良别无所求,只愿无愧于先祖。”
      心中似有悬着的细线兀然断开,什么东西高高坠下撞击在心底。
      云微的睫毛颤了颤,睁大的双目有些干涩。她上前一步,声音已控制不住漏出了情绪:“先生请容我问一事。营中有奸细,先生可知?”
      张良的眼神闪了闪,云微却不依不饶地注视着他。他沉默了片刻,答道:“知道。”
      “那先生可知他是何人?”云微追问,几乎没有给他留下停歇的间隙。
      张良悬在身前的右手微不可察地握紧,更久的沉默,而后他开口,涩声道:“知道。”
      冥冥之中心里的什么东西渐渐摇动,云微又上前一步,拼命压制着不稳的呼吸:“那先生、先生可有打算将他如何?”
      张良阖上了双目。
      沉默,如死一般的沉默。
      眼前的人影似是在摇晃着,牙齿已将嘴唇咬破。她用尽最后的力气提起放在一旁的那坛酒,打开举起倾侧。一碗斟满,她伸出手将它递向张良,努力维持着平稳:
      “我敬先生一碗酒,便当是送行罢。”
      酒香如刀割喉,粼粼波光随着执碗的手的颤动而闪烁。
      张良凝视着那波澜,抬起头回视着云微,烛光映照下,他一双好看的凤目交织着无法看懂的神色。
      他这般看了她很久,终是低声说道:“良不沾酒已有多时。”
      碗从手中滑落,砸在地上摔得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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