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7、五十六 ...

  •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样想。大铁锤参与,墨家的人很有可能同行,小高,或者是盗跖,可能性都要比他大,可那异常清晰的直觉却让她害怕。始皇已下令大索天下,周围的郡县必然会被封锁,在此时冒险冲出去几无可能。围追之人如此多,如果之前逃离的时候再受了伤……
      她不敢想这结果该是如何,身后传来隐约的马蹄声,云微环住马的脖子,拼了命地催着它快点跑。夜幕降临如大鹏蔽日,黑暗如潮水转眼吞没了山路。马蹄踩在树枝上的声音一下下刺激着她的耳膜。不知跑了有多久,混混沌沌中左手痛到已近失去知觉,云微死死守住仅剩的一丝清醒,似是感觉到奔跑的步伐渐渐放慢。
      夜风阵阵,吹过背后时一阵冰凉,才发现衣衫已经被冷汗浸透。云微试探地拉了拉缰绳,马却惊惶地左右摇晃了起来。心几乎提到嗓子眼,她赶忙放下缰绳伸手安抚,却不知这摇晃愈发剧烈了起来,在某一刻失去控制朝一侧倒去,将她连人带马地摔到了地上。
      地面碎石遍布,倒下时膝盖磕在一块凸起上,一阵麻木感卷着痛意如电流闪过贯透了她整条腿。云微痛得蜷缩在地上,脑中的混沌被驱逐得不见影踪,许久之后右手缓缓拂上膝盖,意料之中地摸到了一片湿腻。
      眼前一个巨大的影子躺倒在地面上,周遭静得除了细碎的蝉鸣和树叶的沙沙声什么都听不见。心跳撞击着胸膛,云微感觉着自己的呼吸开始急促,犹豫地伸出手,碰到的是马背上粗粝的毛发。有什么模糊的想法在脑海中成形,她咬紧了嘴唇,支撑着起身朝前探去摸索到了马头的前方。
      没有鼻息。
      云微愣住,片刻后潮水般的无力感涌遍全身。她脱力瘫坐在地上,周围是伸手不见五指的一片漆黑,砰砰的心跳声仿佛要撞出胸膛,树叶化开成一团团黑雾,在眼前忽远忽近地晃荡着。那照亮她心底的唯一一道光熄灭了,将她毫不留情地扔回绝望之中。
      云微没来由地打了个寒颤,凉意顺着脊背转眼攀遍全身。那个数月以来一直折磨着她的梦魇,此刻就着黑暗如藤萝般疯狂生长,将她缠在其中勒得她几近窒息。铺天盖地的火光与血红,剧痛如锁链将她拖入意识的深渊,永远看不到边的黑,什么也看不见的黑,像要将她整个人吞噬。
      恐惧如出闸猛兽摧毁了所有的防线,云微崩溃地蜷缩成一团,头埋着双膝之间,眼眶中的泪决堤般横行在脸上。
      再也见不到了。
      再也见不到他了。
      她真的好害怕。
      喉咙中漏出低哑的呜咽,冷风吹得疼痛已麻木。疲倦朝她涌来,意识渐渐沉入混沌,昏沉间天似乎变亮了,树木的影子在光影中悠然摇动。初出的日光从树叶缝隙中透过,耳畔鸟鸣的声音虚幻,恍惚间脚步声从遥远处渐渐行来。
      是你么?
      声音逐渐清晰,衣料摩擦的窸窣似空谷回响。
      终于能够见到你了么?
      脚步声缓缓经过,而后渐行渐远,夹杂着树枝断裂的细碎声音。云微睫毛猛地一颤,那即将沉入虚无的意识骤然被强拉了回来。有人来了,有人经过这山路,并且正在走远!
      喉咙中下意识地发出干涩的音节,脚步声渐渐低了下去,云微挣扎着爬起,踉跄的步履朝着那声音的方向奔跑了过去。树木中一个背影若隐若现,仿佛听见了身后的动静般停了下来,云微欲迈开脚步追上,却绊到了地面盘根错节的树根,整个人摔在了泥地里,痛意中混着辛味灌入她鼻中,失去意识前映入眼帘的是一双粗麻编成的草鞋。

      她便这样得救了。
      救她的人是山下县里的一个屠夫,那日上山想寻拣些柴薪,不料刚进林子里不久便碰见了她。云微一边喝着米汤一边听着他唠叨,说他见那密林中突然摔出个人影,头发披散身上沾着泥水血污,一双眼死死瞪着他脚下,着实把他吓得不轻。
      男子让她称他作樊叔,对她这诡异的出场方式并无太多过问,便在屋子里腾了块地方给她休息。云微想道谢,樊叔挥了挥手,对她说这年头挨饿逃难的人太多,一个小姑娘在深山里面能活下来太不容易了。云微沉默片刻说道,我可以帮忙做点活计,比如劈柴烧火之类,这样就不会白吃饭了。
      樊叔诧异地看了她一眼,抛下一句小姑娘碰不得那些粗活的乖乖歇着吧,然后走开了。三日后他看见那堆被云微劈开摞好的木柴,嘴张得能够吞下一只鸡。
      最终云微还是留下了。小县里人不多,几条窄河穿城而过,日子就如这平静的河水一般不疾不徐地流淌着。人们渐渐知道了泗水边上那樊狗屠家里头多了一个脸带刀疤的姑娘,却没几个人听她说过话。一些好奇的人猜测着她是不是哑巴,见那姑娘遇上生人便低头用头发盖住侧脸,看她的眼神里头都多了几许怜悯。
      左手的事情让樊叔知道了以后,云微便被拉着到县里头一位老大夫那走了一遭。那大夫把了把脉便一脸恨铁不成钢地看着她,口中絮絮叨叨着经脉已损就不要强行用,这次封几个脉穴可以压制住,以后要是再敢胡来小心命都给赔进去。云微一旁不住点头,走出药铺之后心里却是一片茫然。
      于是樊叔继发现这个逃难来的姑娘居然能劈柴烧饭之后,又惊讶地发现她居然还会煎药。狠狠吃了一惊后,更是放心地把所有事情都交给了她,并拍着她肩膀大笑说自己这回算是捡到宝了,丫头连煎药都会,还有什么事情是做不好的。云微听着他这么讲不禁扶额,不知他是真不疑心她还是装的。
      樊叔也不是没有问过她叫什么名,云微在听见这个问题之后表情有短暂一滞。樊叔看出她不想回答,只道她是之前遭了什么不堪回首的惨祸,一脸同情地安慰了她一顿,然后就不再问了。
      说实在话,樊叔也是个有点行当在身的人,见她劈柴时的手劲自然猜得出她会武。一回大清早的云微被屋外的风声吵醒,起身一看原来是樊叔提着一柄三尺多长手掌宽的大刀,舞得猎猎生风。樊叔见了她眼神一亮,问说丫头想学是不是?云微颇为尴尬地退了一步,干巴巴地问,那把刀有多重啊。樊叔掂了掂它说,七八十斤的样子吧,平时屠狗用不着这么重的。
      云微咽了口唾沫。她好像有点懂樊叔为什么可以什么都不问就让她留下来了,自己如今的这点功夫,一刀下去估计就和那些被屠的狗差不多了。
      从那之后云微开始学起了长刀,既然射术已经不能用了,不如练练右手的刀法自保。樊叔挑了把正常的刀给她,一面滔滔不绝自己当年如何一人单挑数十山贼,收了他们家伙,把他们统统打得叫爷爷。云微接过刀犹豫了半晌问,樊叔,你之前是江湖中人吗?樊叔笑道哎哟丫头你可折煞我了,我倒是想着去干那劫富济贫的英雄事,只是这狗肉铺还得我看着呢,除非找着个接管的人。
      说罢樊叔的眼神便开始朝她身上打量去,云微嘴角抽了抽,心想着您老不会想把我培养成您的接班人吧?然后就听见樊叔说你这丫头根基不错,一直练下去说不准可以成个少侠。云微身形一歪,问说樊叔你真的有把我当个丫头么,不等他回答便摆了摆手无奈道,算了算了,我已经习惯被当男子使了。
      结果樊叔猛地一拍她的后背吓得她差点呛着,而后哈哈大笑说就是该这样!丫头果然是个有大志的人!
      云微的嘴角已经僵掉了,看来她这辈子都别想好好做个姑娘了。
      这小县城不是什么兵家要镇富庶粮仓,因此平日里官吏们都颇为闲散,日渐紧张的局势似乎没有影响到县里的生活。一天天下来云微的刀法在长进,她却常常在闲暇时发愣。她不知自己这样待下去是为了什么,却也说不出如果不这样她又能怎么做。
      “小兄弟?小兄弟?”
      耳边几声叫唤把她从神游中拉了回来。云微转过头,看见摊子前面站着一个梳着高髻腰上挂着酒瓶的男子。
      “哎呀真是抱歉,姑娘。”那人见了她脸有些诧异,然后赶忙赔罪说,“在下眼拙,刚一时看错了。”
      云微摇了摇头示意没关系,见男子东张西望地似乎在找人,开口道:“樊叔出门了。客官是来买肉的?”
      “啊!”男子一拍手,“你是樊家的那个小姑娘是吧,正好正好。昨日喝酒的时候樊老弟和我说,今日他新屠肉里头有些不错的,到时候留给我。”
      云微回想了一下今日一早樊叔出门的时候交代过有那几块要留下来的,在旁边一堆里头翻了翻找出来:“可是这个?”
      “对对对,就是它。”男子不住点头,“等樊老弟回来了跟他说,挑好的给我来三斤,提一壶好酒帮我带到两条街外头的亭里去,就说是我刘季要款待客人……”
      咚的一声巨响,菜刀砍在案板上。
      那男子没说完的话卡在嗓子眼,目瞪口呆地看着她。
      云微移了移案上的肉,什么都没看见似的又举起了刀,和方才一样响亮的咚咚咚三声,而后揩了揩刀上的血水,终于抬起头来看了男子一眼:“这些可够了?”
      男子的下巴都要掉在桌案上了。
      “哎呀,刘季老哥,”远处传来樊叔洪亮的嗓音,“还真到我这铺上来了?”说话间已经走近了两人,瞥见边上的云微,问道,“丫头来铺里了?”
      “嗯,”云微应道,“柴都劈好堆在后院了。”
      “樊老弟,这这这……”一旁的男子终于忍不住开口了,指着云微瞠目结舌便问,“你让一小丫头劈柴?”
      “这丫头可不是寻常人。”樊叔的语气中透着自豪,而后似突然想起什么一般把云微拉上前,“还没介绍呢,这是刘季老哥,就在不远那亭里头做亭长,平日经常关照咱们。”
      云微略恭敬地问了个好,感觉面前叫刘季的男子朝她投来若有若无的探究目光。樊叔继续道:“这老哥是个酒鬼,下次他来这找你要酒,你可千万不能给他,不然我就被他给喝穷了。”
      “我说樊老弟,”刘季一听这话顿时就不乐意了,“老哥我平日里可没喝你多少酒吧,再说了,即便是喝,我也有好好记着账啊。”
      “丫头别听他瞎说,”樊叔悻悻道,“这位大哥喝酒赊账不还的名声可是沛县第一响的。”
      “我这不是慰劳县里头的兄弟嘛,”刘季打着哈哈,“大家平日里替人做事不容易,我这空有一个小官位,当然要给大家伙谋点好处啊。”
      “别和老弟说这个,”樊叔瞥了他一眼,“欠着我的五坛酒准备何时还?”
      “得空,”刘季摆着手眼神瞟向远处,“得空还,嘿嘿。哎对了,”赶忙把话题岔开转向了云微,“还不知姑娘如何称呼?”
      云微愣了愣。
      记忆深处似有一人如是问道。她嘴唇略张开,却没有发出声音。
      樊叔见她不对劲忙试图将刘季扯回原来的话题上,却听见这丫头低声开了口。
      “没有名字。”她说道,“我没有名字。”
      面前二人有些奇异地看着她,她顿了顿,抬起头:
      “叫我丫头便可。”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