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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五十三 ...

  •   随后的一切进展飞速,大铁锤自告奋勇,愿随张良前往博浪沙刺杀嬴政。若是绕开从河北面的驻军,便需从河南面取道。小城在桑海以南,提前数十日出发,便能抢先一步到达。墨家的弟子陆续转移与头领会合,修整后一刻不停地在周围的县城打探东巡车队和沿途驻军的动静。
      日子平淡中透着紧绷,张良的伤逐渐好了起来,刺秦的准备亦日渐充足。只是有数次大铁锤和盗跖等人询问何时出发,张良均不作回答,只是抿一口茶淡淡说,再等等罢。
      每日黄昏打探消息的弟子归来,张良和几位头领都会聚在一处商讨。一切井然有序而又不可阻拦地进行着,一步一步走向那个杀机骤现的节点。悉数析解传回的消息,而后逐一部署,张良平稳的声线从未变过。而将散之时,他总是会追问一句,可有她的消息?
      回答他的却总是沉默。
      而他神色不变,只垂眸看向杯中茶水,须臾启唇道,再找找罢。
      再找找罢。
      波澜不惊日子总是过得很快,转眼已将入夏,城中已有消息说,始皇的车驾不日将至函谷关。大铁锤首先耐不住性子,而张良的回应却没有大的改变。其他几位头领多少有些心急,只是知晓张良自有分寸,于是没有过多地担忧。
      入夜后的商讨今日照旧,只是打探的弟子带回了车出函谷关的消息。此言一出诸人心下均添了几分焦虑,而张良一如平常,只是缓缓点点头,沉吟片刻,问出了那句已问了无数次的话:“可有她的消息?”
      依旧是无言。
      空气中不知何时多出了隐隐的压抑。
      张良没有说话。带消息的弟子不敢看他,只得默默盯着自己的足尖,思考着该如何挖出一些有的没的告诉他,却听见那嗓音响起:“罢了,就这样吧。”
      弟子一惊抬起头。张良手握着盛茶的杯子,骨节分明的手在灯光下有些许的苍白。沉默得能听见外面的鸟鸣,仿佛过了许久,盗跖有些不确定地出声:“子房,你的意思是……”
      “不找了,就这样吧。”张良打断他的发问,将杯子放回桌面上,发出一声闷响,半晌,低声重复了一遍。
      “不找了。”
      议事完毕众人起身散去,盗跖有些担忧地回头看了张良一眼,后者端坐在桌前。灯火如豆,窗外月光皎洁落入屋内,他看着半空的杯子,然后执杯将余下的茶水饮下。茶冷后入口苦涩,他的眼睫轻微颤动。
      第二日,张良告知墨家众人,两日后出发。

      启程的前夜墨家的众弟子和头领都聚到了一处。始皇车驾防范严密,多人同行恐打草惊蛇,因此此去只有张良与大铁锤两人。墨家弟子平日多受头领照顾,大铁锤又是至情至性,与众人感情深厚。此行吉凶未卜,一别过后恐再难相见,大伙便开了几坛酒,狠狠喝了个痛快。
      盗跖平时总是嚷嚷着喝酒,真喝起来醉得倒是最快,喝了几碗便开始絮絮叨叨,一边还劝周围人多喝点。几回合下来众人皆微醺,盗跖举着碗拍着丁胖子,回头晕晕乎乎地问道:“哎?子房上哪里去了?怎不来和我喝上几轮?”
      “臭小子,”班老头对着他头上就是一个暴击,“子房身子才好,你就要拉他去喝酒,你这是什么意思?”
      盗跖揉了揉头上被打的地方,一副我什么都听不见你奈我何的样子。

      月华如水,夜晚的清风中带了几分凉意。张良一人坐在屋顶,从这里可以看见远处县城中零星的灯火。
      风拂过碗中的酒,吹起细密的波澜,柔和得像抚摸大地的手。他闭上双眼,酒香隐约。春去夏来,新芽已长做荫荫树冠,叶子交叠间发出沙沙声响。
      似有一阵微风溜过他的袖口。
      “你来了。”他兀然开口。
      “不陪我坐会么?”他补充道。
      耳侧叶声阵阵,似近在咫尺。
      “明日便是启程之时,”张良轻吸气,声音因低沉而带上了一丝柔和,“一个月的时间,抵达博浪沙再到布好埋伏……”
      风声似是紧了些,吹散了方才细碎的声响。
      “你果然觉得这有些仓促了。”唇边浮出淡淡的笑容,“你定认为,我既然身体抱恙就不应该亲自去。只是这次虽凶险,然那周围只有我一人熟悉,所以即便冒险,也非去不可了。”
      他顿了顿,声音中复多了些释然:“想必你也看得出,所以不拦我。不仅如此,若是有机会,你一定会日日催我快些动身罢。”
      叶浪起伏如笑声清脆。
      “我知你想说,既然刺秦之事危险,就应该早到设伏之地准备,在此处等着,实在是浪费时间。”张良笑了笑,风扫过他额前的头发,“可你真的是这样想的么?”
      风渐止,沙沙声稀疏寥落。
      “你真的……”张良喃喃重复着,低沉的声音中带上了沙哑,“是这般想的么?”
      “你会怨我,就这样离开了么?”
      “云微……”
      耳畔的声音隐没无踪。
      张良睁开双目。
      没有人。
      她不在那里。
      嘴角僵硬的笑意再也坚持不住,张良痛苦闭眼,举着木碗的手不受控制地颤抖着,修长的手指紧紧抠住碗沿,掩下的眼底痛意翻滚碾过一切。月光皎洁依旧,却冷得像冰,寒意刺骨如剑直插入身体。那疼痛破开麻木直击在胸口,像要将方寸之心绞碎。
      酒香萦绕鼻尖,浓得让人窒息。
      “你从不说……”破碎喑哑的声音自喉中传出,仿佛不属于他,“你从不说你害怕,你只会让我不必管,可是你可知……你可知我会……”
      话音渐弱,化作呼吸间滑过的一声哽咽。
      寂静中只余下天地间混沌的声音。
      屋顶上单薄的身影萧瑟如晚秋落叶,执酒之手早已僵至麻木。碗中倒映的半月被微澜打碎作凌乱一片,挣扎着在水波间起伏,恍若浮萍相接而后又骤然被巨浪扯开,终难再聚。
      月光投下的孤影瘦长。
      “我要走了,不来送我么?”
      声线朦胧如水雾,身侧却无人应答。
      张良定定看着碗中波光,似想透过它看见什么缥缈的事物。半晌,他开口道:“你沾不得酒,这一碗,我便代劳了罢。”
      木碗送至嘴边,他仰头将酒尽数灌入。旧燕地的酒烈如烧,一线入喉堪比吞剑的痛。一碗饮罢,张良将碗搁在身侧,眼中却清醒得不见一丝醉意。他起身站立,眺望着西面群山匍匐,再言时声音已是清冷。
      “只是这之后,我便再不喝了。”

      第二日一早,两人便启程赶往博浪沙。
      一路日夜兼程,绕开驻军穿郊野小城而过。农田间的禾苗枯黄着,春日的潮湿在酷暑的逼近下节节败退,扬起的尘土弥漫着焦味。
      始皇车驾的风声越传越远,城中之人看外来者的目光中也添上了更多忌惮。六月暑热蛰伏着,等待曜日当空之机倾巢而出。星点的躁动愈演愈烈,如影子吸附在每一个人的身上。
      东地的苍翠褪去如飞,中原的粗粝之气夹杂在如刀斧劈出的纵横街道中。下马歇脚之时张良饮着解渴的茶水,宽阔的帽檐遮住了那张引人注目的脸,耳边是始皇已至三川边界的消息。
      他掩了掩身侧,粗葛衣布下剑鞘的青翠凛冽如泉。
      是时候该有一场雨了,一场浇灭这酷热与焦躁的狂风暴雨。
      紧赶慢赶,二人在阳武县戒严的前一日到达了博浪沙。千里苍茫人烟稀,芦苇随风倾倒似大片大片的青绿泼在画布上,匍匐沙丘是狰狞的纹路。阴云碾过苍穹卷起惊涛骇浪,投下的阴影压向地面。
      河南渡北,苇荡翻腾。
      马蹄声紧,木制车轮在沙丘间蹒跚。夕阳的血红似鲜妍的旗帜,始皇的仪仗不紧不慢地接近着,一轮弯月不知何时已挂上天穹。
      “来了!”大铁锤难掩激动的低吼。
      横斜草叶间,一列马车缓缓驶入视线。
      似世间万籁俱静默,他听见血液在血管中奔腾的声音。
      三个月了,距小圣贤庄倾覆已过去了整整三个月。张良掩藏着自己的气息,凌虚剑柄的碧血丹心异光摄人,他紧握手中的剑,沙丘的起落逐渐低伏,他感觉着心脏一下下撞击着胸口。身旁不足一步大铁锤弓下了腰,右手已经摸到了雷神锤的木柄。
      前方的护卫策马行过,须臾过后六马并驱缓缓步出。
      天子六驾……执剑之手一顿。
      车轿巨大的轮廓从沙丘后露出,另一架马车紧跟其后,马蹄声参差,竟然也是六驾。
      耳畔似被清空。
      第三辆、第四辆、第五辆……张良死死盯住这一条长长的车队,都是天子六驾,每一辆都是六驾,嬴政多次遇险,此番怎会不早有准备!
      “这、这怎么都是……”大铁锤愕然望着眼前的景象,语气中难掩震惊。
      失算了,失算了,张良阖上双目,遮过眼底翻腾的巨浪。以六驾分辨已无可能,车队中车轿的布置参差差异却混淆视听。放手一搏无异于用性命去赌,且一旦押错,入了守卫的包围便再难全身而退;而若是放弃,此次东巡中便再无破绽可乘,车队入关返回咸阳,下一次便不知要待到何时。
      车队缓慢而不可阻挡地驶向前方,一寸一寸远离着埋伏的地方,只差那么几步,数月的筹备便如是付诸东流。
      “张良先生……”大铁锤转向他,眼中是难耐的焦躁。
      “撤!”张良紧咬牙关,狠狠挤出一个字。
      “什么?”大铁锤不由得提高了音量,“难道就这样放过他!”
      “如此以性命冒险,不值得。”张良握紧了凌虚,每一个字背后均是隐忍的刻骨之恨。车驾高低颠簸,空中的夕阳灭去了最后一丝余晖,木轮之声渐行渐远,眼看着那葳蕤冠盖便要再次隐入沙丘——
      大铁锤却悍然从苇荡中站了起身!
      “先生说得对,这样太过冒险。”他抓住背后的雷神锤,一把将它抡到身前,斩钉截铁道,“但我大铁锤这次来,便从来没有想过还能回去!”
      张良瞳孔骤然紧缩,阵风突然加紧吹得芦苇飒飒作响,这边的动静已惊动了车驾周围的守卫。大铁锤俯下身子,双足稳稳扎在芦苇荡中,内力旋绕锤身,运转间天地变色:“张良先生,你便放手赌一把,你说哪辆,我便去砸!”
      心跳声冲破胸膛,张良紧盯着惊觉有人行刺的守卫,一圈的人面朝外,下意识地退向了——
      “正中!”电光火石间,判断脱口而出!
      大铁锤跨步上前,一息不到便已至那车轿前三尺。守卫之人聚集欲挡,却似被从天而降一股无形之力固定在了原地。一百二十斤重锤旋转在空中,抡出的狂风夹杂着惊雷霹雳撕裂苍穹,车轿的帘幕被掀开扯断,巨压以不可抗拒之势对着车顶轰然砸落!

      心跳一滞。
      云微骤然捂住胸口,跳动的声响坚定而有力,仿佛刚才的一顿只是错觉。
      村头街巷间已不再熙攘,她的睫毛颤了颤,不由自主地扭头看向左侧,远方翠色林海起伏。
      是那边,一声巨响蕴着巨浪般的内劲,沿着大地的震动贯遍全身。错觉么?身边不时穿行而过的人什么都没听见似的来往着,她呆立在原地,隐隐的不安让她禁不住地发抖。
      声术的反噬令她内力毁去大半,近几月不停的修补也只是让她的经脉能勉强承受练习时气息的流动。此时的她几乎与普通人无异,而这股劲力居然横穿山峦让她抓住了分毫,难道说……
      她不敢深想,恐惧却如梦魇紧追在她身后。她加紧了脚步向村子内走去,枝叶的黑影模糊在夜色中如同一团黑雾将她笼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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