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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五十一 ...

  •   老者是这个小山村里唯一的一个大夫,妻子过世,儿子几年前被征了徭役,阿菱是他的孙女,这些年来便只有她一人陪着他。前几个月这个丫头不知怎的就跑到了海边去,结果发现了一个人倒在滩上,便死缠烂打硬是要他救她。
      这来路不明的女子衣衫上染着大片大片的血迹,又在海水里面泡开成淡淡绯色。他看第一眼便觉得这人恐怕难治,带回来诊脉后果不其然。身上大小刀伤擦伤遍布双腿与手臂,背后一道箭伤直接穿透左肩胛,全身经脉如被横冲直撞过一遭似的,就算捡回一条命,恐怕也成半个废人了。结果阿菱听说之后当即嘴一瘪就哭了出来,闹着说这个姐姐好可怜不想她死掉,硌得他神经阵阵发疼,只好把这人留下了。
      其实平心而论,医她胛骨上那处伤并非难如登天,真正没法治的是受损的经脉。能把经脉伤成这样,再看看她别处的刀剑伤和手臂上肌肉的生长,必定是个习武之人。就算能治好外伤,难保她不能接受苦练的功夫一朝废掉的事实。
      只不过……身受重伤加上落海,居然能坚持到获救,这人不是功力深厚,便是凭着极强的执念硬是撑了过来。不论哪种,来历都不会简单。
      她左肩上的伤触及了经脉,再加之体内的经脉本已受了损,且内力不济,几重影响下,左手恐怕也就废了。他等她醒来后和她说了这事,而后安慰性地补充道平日里拿些小东西还是可以的,只是肯定没那么灵便,也没法再练武了而已。刚说完他就发现自己反朝人伤口上撒了把盐,而她却没有一点反应,从清醒开始便怔怔地看着前方某处。
      他当时想着,得,这姑娘约莫是受不了打击,直接傻了。
      话虽这样讲,可不得不承认她是个十分听话的病人。喝药从不嫌苦,上药从不嫌痛,躺了一个月多便能下床,再过了十来日便能干些简单的活了。
      这恢复的速度当真是让他有些惊讶,伤得这么重不仅没落个残废,而且平日的生活居然已差不多能够自理了。做了这么多年医生他也知道,重伤之后初下地行走得忍受多大的痛苦,而这姑娘居然一声也没吭。
      不过话说回来,就算她想吭声,那时候也发不出声音吧,老者自顾自地想着。
      阿菱很喜欢这个姐姐,每天黏着她不放。外伤好了后,逐渐的她开始能发出一两个短暂的音节,声音因嗓子被毁而低哑粗重。之前额头上的一道刀伤深得见骨,愈合之后留了一条长疤,不过幸而没有伤及眼睛。村子里其他小孩见了她都不敢接近,偶尔听到她的声音会吓得直接跑开。刚被阿菱找到时,她原先齐腰的长发沾满血污和泥沙结成一团,只好都剪了去。一段时间后,原先不到耳后的头发差不多及肩,她便时常把头发遮到面前低着头掩着。阿菱倒是不觉得害怕,出出进进都跟在她旁边。
      本来想着既然她能说话了,便打听打听她的来历,只是看着她目光无神的样子,怕是无甚可能了。

      事情的转机出现在半月之前。一日他碰巧想从后院出去,那女子正端着一盆水朝里走。篱笆外两三个青年人经过,边走边说着早上到镇里听到的新鲜事。
      “小圣贤庄当初如此显赫,现在一把火烧过去,什么都没剩下,啧啧。”
      “那儒家的几位当家也是有血性的,竟抢在逮捕令下来之前冲出了包围,让弟子们都逃了出去,情愿惨死也不让帝国给抓了去……”
      一声巨响兀然把这几个人打断。
      女子手中的木盆倒扣在地,水泼得到处都是。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她就跌跌撞撞地冲出了院子,死死拖住刚才发话的男子的衣袖。
      那几个人被吓得不轻。他皱了皱眉头,只见这女子抓得指节泛白,嘴里不知念着什么。被扯住的那人想推开她,不料她的手一松也不松。旁边的两个人看得急了,骂咧着疯婆子撒什么野拳脚就招呼了过去。他见事态不妙赶紧上去拉架,这丫头力气大得可以,竟拉得他气喘吁吁才把她拉开来。
      手松脱了衣袖之后她便一个踉跄直接坐倒在地上。那几个男子咒骂着哪里跑来的疯子大白天出来吓人,转过身就走了。他看着她头发蓬乱呆坐着,双肩明显在颤抖,心里也就明白了大概,于是把她拖进屋,给她倒了杯水。
      “看姑娘的反应,想来姑娘和儒家有些关系。”他先开了口,“儒家十余日前被指为叛逆,听闻他们掌门被软禁在将军府,早一步知道后当众自尽,将消息传了出去。二当家和三当家赶在军队来抓捕之前带着所有人冲下了山,弟子有六七成都逃之夭夭。二当家留下断后身受重伤掉进了山谷,似乎是活不成了。那三当家……”他说到此稍作沉吟,“突围的时候伤得不轻,有人说他死在了山林里,也有人说他逃了出去,还有人说他藏了起来,但没人能肯定。”
      女子的眼神动了动,抬眼盯住他。
      “现下因这件事情,搜查的队伍都扩展到了桑海周围的郡县了。儒家弟子有的被抓了回来,在逃的都找不着行踪。姑娘如果和儒家扯上了关系,怕是危险得很,不如先避一避,等风头过去再说。”
      女子的双手紧紧攥着袖子,半晌,伸出手指蘸了杯中的水,在桌面上划拉了几个字。
      何罪叛逆。
      他挑了挑眉,略诧异地看了这人一眼,但还是回答了她:“三当家张良勾结帝国在逃罪犯,与儒家上下一同谋害帝国祭司。”
      而后他便看着女子的脸色瞬间白到发青。

      那样子真让人怀疑她是不是下一刻就要去咬舌自尽……老者想着,看见女子站起身来,不禁有些后怕。那之后她在屋里干坐了有两三个时辰,之后竟在他不注意时跑到了镇上。阿菱跟了她一路在海边追上了她,只见她目光失焦地看着海面,整个人半靠在围栏上如同一片枯叶,恰又是夕阳西下时,周围的人看这样都以为是闹了鬼。
      所幸过了两三天,她又重新恢复了正常。只是跑得太猛撕裂了旧伤,怕是要再养一段时间才能好了。
      目光扫过她的额头,不免有些唏嘘。这姑娘的长相虽说不上漂亮,五官清淡得来也有几分精致,额上兀然多了道疤,整张脸就这么毁了,倒还挺可惜的。
      风过之处,清香隐隐。
      阿菱转身看着不远处的女子,对她伸出手,“阿菱把这朵花别在头上,好看不好看?”
      女子微怔,眼前的梨花洁白如玉。她缓步走过去摊开她另一只手的掌心,慢慢写道。
      梨花意头不好,等六月,给你戴荷花。
      阿菱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女子俯下身摸了摸她的头顶,将她手中的梨花轻然取走。
      阿菱伸出手碰了碰她的发尾,喃喃说:“姐姐挽发髻一定很好看,等姐姐的头发长长了,阿菱也给姐姐挽一个发髻好了。”
      抚摸着发顶的手细微地一滞。
      阿菱小跑着走开了,梨花打着旋飘落,静静躺在泥土中。
      女子呆呆地立在梨树下,风撩起她的发尾扫着双颊,脚边的花瓣薄得似透明。
      “良便帮云微,挽个发髻好了。”
      那个含笑的声音清朗如玉,带着淡淡的鼻音,像早晨山间的露水在耳边缥缈。在她无数个噩梦里,那个清朗的声音一遍又一遍地响起,却一直遥远地停在云端。
      恍惚又见那日初春白雪未融,他站在她身后,修长的手指穿过她的长发,戏谑之下是缱绻的温柔。
      梦魇中血与火的鲜红吞天灭日,海浪翻滚使人窒息,她用尽全身的力量朝那个云端跋涉,却听着那个声音越来越浅,化作一声轻叹。
      她微阖双目。
      而今梨花落尽如雪,那头长发却已不再。
      她也……再听不见他,这样和她说话了罢。
      簌簌花落,沾在葛衣之上。

      小城街巷转角的一处医馆门面已老旧褪色,老大夫坐在药柜前读着一卷医书,忽而听见有人叩门。
      老大夫从书简中抬起头,见一农人模样的男子在门外。男子从怀中掏出一竹片递过:“请问先生,能否帮在下按这上面所写抓一副药?”
      老大夫接过竹片,上面的几种药材均是止血与镇痛所用的,不禁皱了皱眉头。
      男子见他疑惑,低下头解释道:“小儿前些时候被锄头伤了脚,伤口几日不见好。家中贫寒,请不起大夫,好在翻出了家里上一回看病时留下的老方子,因此抄来求先生了。”
      老大夫闻言默默叹气,对着方子仔细打量了一阵,起身打开药柜。
      男子谢过那老大夫,拿着药出了医馆。正午街上人来人往,他拐进巷子里兜了几转,走进了城郊的一家小酒馆。
      许是经过的人不多,在这热闹的时分酒馆里却颇为冷清,店小二心不在焉地招呼着食客,掌柜的在桌子后面打盹。男子绕过酒馆的桌椅向一侧的偏门走去,外面半山处几座茅屋歪斜地立着。他顿了顿脚步,走入其中的一间,里面一人临窗而坐,长发披散在身后用发带随意束起一绺,苍白的脸色依稀看得出身负重伤,瘦削的身姿却不减风骨。
      “张良先生。”男子沉声道,递过了药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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