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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三十九 ...

  •   药碗上升腾起氤氲白气。
      张良的脸匿在那团白气后,似乎隔着很远的距离而看不真切。云微紧抿起嘴唇,大步走过去,右手一把抓过去,像要扇人耳光一样恶狠狠地抢过张良手里的布帛,却出乎预料地没有遇到任何阻碍,他的手上没有着力。
      云微的肩头起伏了一下,攥紧了手中的信,指甲抠进肉里仿佛就要扎穿,回头瞪着张良。后者仍保持着原来执着信的动作,眼神向前方延伸。云微张口欲言,声音却一下子卡在了喉咙里。而正在此时,张良缓缓转过脸,目光定在她的脸上,深深看进她的眼里,仿佛要将她整个人都穿过。
      “云梯乃公输班所造,属霸道机关术;吴戈乃楚大夫屈原九歌中物,与阴阳家密不可分;秦风黄鸟之歌,乃是百姓怨秦穆公以忠良殉葬而作。若当日程风前辈闯入祭典之事与之前出现的那些人相关……”张良一字一字道来,音色低沉,“那他们的图谋,可不是一般的大。”
      云微没来由地生出一股怒火,伸手就往张良身上推去,却还未感受到他胸前的温度就被擒住了手腕。一股劲力蓄而不能发,云微一口气差点顺不过来,用力甩开手腕却被抓得更紧地。云微怒而抬头:“你做什么!”
      “你不愿告诉我么,”张良收紧了手上的力道把她拉近自己,毫不闪避地回视着她,语气中带着一抹严厉,“你不愿告诉我与你为仇的是与公输家与阴阳家都有干系的帝国祭司?”
      “你把我的手放开!”云微握紧拳头,甩开额前的乱发,又用力拧了几下手腕依旧无用。这些日子一直萦绕在身侧的感觉似挣脱枷锁的猛兽一般夺门而出,像孤身站在巨浪前,翻腾的恐惧与懦弱有如泰山压顶。而张良的双眸近在咫尺,带着一股凌厉之势:“你为什么不愿说?”
      “我为什么要说?”云微气得冷笑,对抗着那股要将她拽向前的力量,逼视着那双黑得仿佛深不见底的眼睛,看着自己那副无能的模样就这样暴露在了这样一双眼睛之下。云微瞪着他,就像要在他眼中烧出两个洞:“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只是因为你想挖出什么情报?”
      “你是不是以为你可以凭一人之力对抗他?”张良眼底的怒意暴涨,另一只手扣在了云微的肩膀上将她拉得更近,他已几乎感觉到她渐变得急促的呼吸。云微挣扎着想摆脱手腕上的束缚,毫无效果后抽出左手试图掰开张良抓在她手腕上的手指。张良丝毫不顾,盯着她因咬着而青白的嘴唇:“我说过,只要你肯说我就会听,你就是这样相信我的。还是说,你以为自己可以强大到承担所有,从而不屑别人的帮助吗?”
      “够了!”云微咬牙,不觉提高了音量,手指插进手腕和他的手指的间隙中,捏得他的指节发白,“你有何能耐可以对他人妄作评论?”
      “你自己难道不清楚么?”张良紧紧夹住云微企图掰开他手掌的手指,“你做不到!”
      宛如重锤砸在心尖,云微只感觉一股逆流从胃部腾起冲撞着全身,几乎眼前一黑,凭什么,脑海中只剩下这三个字,你凭什么这样说我。双手被制动弹不得,她一急之下甩开手臂,带着张良的右手朝桌面上的药碗撞去。短短一瞬张良意识到了什么,不但没有松手反而迅速将另一只手伸出,盖在了云微的手背上。
      云微睫毛一颤,感受到手背上的阻力,心口咽不下的一口气却让她本能地使出更大的力量朝药碗的方向甩出。松手啊,云微心中一个声音念道,却感受着那双手更加坚定地盖在自己的手背上。松手啊,只要撞上去,撞得鲜血横流,手上的痛就可以让胸中那股几乎让自己窒息的郁结就此解脱了,你又不是不知道,那为什么想拦着我?云微闭上眼,手上却以更快的速度朝药碗掼去,张良你快松手啊,再不放开,伤到的人就是你了啊!
      一声清脆的碎裂声,汤药泼了一地。云微感到手腕上的禁锢随着这撞击声松开,随即是杂乱的落地声。手背上麻木没有感觉,云微睁眼,映入眼帘的却是张良白皙手背上两道渗血的划口。
      手背上发麻的感觉褪去,残余着方才撞击之下那双手猛地收紧的触觉。云微身形摇晃了一下,不是她,又不是她,被划破手背的本该是自己,为什么又是别人,为什么又是伤到了张良?你为什么,云微死死咬住嘴唇,一股淡淡的咸涩在口中蔓延,你为什么总是这么没用?
      张良下意识掩了一下受伤的手,云微眼皮一跳,像被什么力量驱使着一般蹲下身子忙乱地收拾着地面上的碎片。摔碎的瓷片边缘犹如一把把锋利的刀刃,张良听着那杂乱无章的碰撞声突然醒悟,正要大步走过去把她从地上拽起,姑娘却飞快地把叠起的碎片放回桌上,手掌心正搁在上方,惊惶之下声音不受控制地颤抖:“你别过来!”
      张良顿住了脚步。
      那只手颤巍巍地抵着瓷片的尖角,鲜红的血珠沿着边缘缓缓滑下,像丹青在宣纸上带下的一笔。张良感觉自己停在半空中的手在颤抖着,努力稳住自己的声线:“云微,别碰它,把手放下来,听话。”
      最末的二字像一柄剑朝胸口插来,痛得脑海中和眼前均是一片空白。云微猛地将手抽开,掌心的痛觉没有传来,只听见耳边瓷片从桌角砸落在地上如同不绝的惊雷。身后的人在喊叫,惊疑的面孔在看她,纷乱的议论在风里,天边一角的日光直扎人眼,压顶的黑云翻滚使人眩晕。她一路狂奔跑下山,胸口炸裂般地疼痛,直到脚下一软,整个人摔在桑海城内的大街上。
      石板的路面坚硬得硌人,云微痛得忍不住倒抽一口冷气闭上眼睛。人越聚越多在她旁边指点着什么,云微低下头爬起来,全身上下没一处不疼的,赶在有人开口问她在做什么之前踉跄着跑开了。
      围起来的人群渐渐散去,云微如一个孤魂野鬼一般在桑海街道上漫无目的地游荡着,拐进一条又一条小巷,带过一路上茶汤氤氲的热气,墙里炉灶升起的油烟,二楼窗户飘下的酒味,飞驰而过的马车帘内透出的一丝熏香,漫天扬起的尘土和砂石,此起彼伏的纵声谈笑和温软话语。大风一阵一阵地撕扯着,愈来愈紧,冷得透骨。侍立在路边掌灯的人们蜷缩成小小一团,任由着风一盏盏地把灯火掐灭。
      黑云翻滚着直逼屋顶,悬在飞檐上的铃铛被震得作响,闪电在厚重云层中裂开。街上的人向一个方向走着,云微逆着人潮,走过一座座拱桥一条条街,走到了海边的看台上。
      耳边的声音渐渐清晰,那些聚集的人们谈论着同一个名字。

      一袭青衣的人影穿行在街道中,人们疑惑注目,却终是收回目光。张良焦急地走着,桑海城是这般的大,大得根本找不到她。
      大风起,青衫被吹得凌乱。张良不管不顾,在旁人惊诧的目光和议论中四处张望,屡屡回头。脚步的节奏已打乱,他仍旧在找,像在海洋中捞一滴坠入的水珠。

      远方似有银铃声响起,伴随着涌动的声音。云微愣了许久,缓缓回头,看见远处桥上,路两侧的人影簇拥着一台轿。
      一声惊雷炸裂,雨终于落下。
      云微滑坐在地上。
      一句句议论钻入耳中,敬畏,惊惧,压抑的怒火,无可奈何的麻木,担忧与恨意。天上下起雨来,雨点便生生砸落。云微听着,一股强烈的无力感如海浪一般席卷全身,仿佛全世界的雨落下,而整个世界只有她一人。
      这是她的敌人,她师父和师母的敌人,他是帝国的祭司。
      师父在信中说,吴戈犀甲,云梯钩强,此人在阴阳家埋有内线,与公输仇往来甚密,合阴阳术与霸道机关术造出人形,赋以声术使其神思相连,便成了这样一支,藏在暗处的军队,任意驱驰,恍若傀儡。
      那些之前遇到的,自称“废弃品”的人,恐怕只是神思不继,力量崩塌,便这样成了这惨无人道的试验的牺牲者。那自相残杀的两人,恐怕是为了争夺彼此体内的力量,而生生将对方的神思蚕食,致使□□化为乌有。机关术和阴阳术纵使再强,又怎么能造出人形,这些黑衣人的底子,是被摧毁神思的人,活生生的人。他身居高位,呼风唤雨,又有什么是要不到的?
      一支军队绝不可能无故成形,他这样瞒天过海,再将师母劫走利用,其意所指,除了夺天下翻云覆雨,可还有其二!
      师母因通晓声术被劫走,却和师父保下了她,更重要的是隐瞒了她也懂声术的事实。这个人,既然他在当年师父闯大典之时就已经造出了一批傀儡,又怎么可能对声术一窍不通,又还能为何劫走师母?他也懂声术,天下声术仅此一家,他和师母,竟是同门所出。那自己,又该如何向旁人解释这一层的纠葛?
      她懂声术,也只能靠声术抵挡对方,可是他也懂,而且轻易就能超出她许多。她只有一个人,而对方除了一个深不可测的祭司,还有可匹敌千军万马的傀儡。她不齿于逃避,可是当她决定执起弓箭面对之时——
      却发现她根本无法做到。
      雨水流进眼眶内,云微再无法忍,把头埋进手掌中弓下腰嚎啕大哭。

      雷声震耳,雨水大滴大滴地落下,张良没有打伞,风带起一阵寒冷。找遍了整个桑海的街道,他终是走到了海边,一个矮小的影子在雨幕中时隐时现,心中那根紧绷的弦,此刻却似啪的一声断开了。
      那道熟悉的身影在雨中蜷成小小的一团,哭得声嘶力竭,像要将全身的力气都哭出来一般。平日要强不服输、什么时候都直着腰的姑娘,此时却脆弱得像一碰就碎的陶土娃娃。张良的眼神有一瞬的恍惚,片刻后,剧烈的痛觉如一只巨手攥住心脏。

      云微的头仍然埋在掌间,喉咙已经干哑发不出声音,眼眶里泪水已经干涸,只是睁大了眼睛失焦地注视着眼前的一片黑暗。瓢泼大雨仍在敲打着地面,隐约听见脚步声,云微愣了愣,极其缓慢地抬起了头。
      她从未见过张良这般狼狈的样子,长发散乱,衣裳湿透,裙角沾着尘土。而倾盆大雨却似洗去了他身上的尘俗之气,唯有一双眼睛,亮得摄人。
      心中的一个角落忽然融化成了潺潺溪水,方才干涸的双眼却在落入他的目光中时复又湿润了。肩膀被一条手臂环住,柔和而有力地将她拉向前面一方温暖的胸膛。云微有些无措,双肩上的力量却变大,将她整个人都拥入怀中。一时间她听不到雨声了,整个世界的喧嚣都沉默下来,只听着那方胸膛中绵长不觉而又坚定的跳动声。疲惫感从脚底逐渐蔓延,云微靠在了面前人的怀中,把头埋得更深。
      张良的胸前温热了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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