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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离京(一) ...

  •   数墙之隔的宫外,人声喧天,战鼓争鸣,火光如岩浆一般流过大街小巷,燎红了半边天。

      宣政殿内空无一人,掌灯的宫女早在几天前就被遣散了,没了烛火照耀,黑黢黢的大殿更显幽深冷清。

      萧辩身穿龙袍,头戴冕毓,端坐在龙椅上,沉默如一尊石像。

      “陛下!”

      也不知过了多久,门忽然被人推开,如水的月光倾泻入室,一道矮胖的身影跌爬进来,以头抢地,伏在龙椅下。

      “陛下,李将军——牺牲了!”

      赵公公苍老的声音回荡在空旷的殿内,说不尽的萧索悲怆,月光透过打开的殿门洒在他佝偻成弯弓的身形,和两鬓的华发上。

      这话出口良久,却如石沉大海,得不到丝毫回应。

      赵公公心里失望,终于忍不住抬起头,朝龙椅上看去,却只见萧辩一动不动,月光落在他脚尖前方,只这毫厘之差,便仿佛将他单独隔进了一个世界,五官隐在冕毓垂下的十二串玉珠之后,阴影层叠,看不真切。

      赵公公心急如焚,只得再催:“陛下,如今太清门已破,不过一刻工夫乱党就会打到这儿了,请您快些动身,离开这儿吧!”

      “走?”蓦地,头顶发出一声低笑,刺破空旷的黑暗,透出无尽的讽刺与凉薄,“和谁走?走去哪?”

      赵公公额头死死地抵在地上:“陛下,御花园内有一条通往外面的密道,老奴都安排好了,只要能逃出去,总会有机会回来的,这江山毕竟是萧家的……”

      萧辩打断他:“赵公公,这偌大的皇宫,大家都走了,你为何还不走?”

      赵公公被他一句话勾起往事,心里酸涩,颤巍巍地道:“老奴这条命是成宗皇帝救的,如今萧家有难,如何能走。”

      “萧家有难,萧家有难……”萧辩将他这句话喃喃念了两遍,发出一声飘忽又奇异的笑:“你觉得我是个什么样的人?”他连“朕”都不说了。

      赵公公没想到这种时候他还会问这个,不由怔住。

      萧辩:“我自幼长在乡下,和母亲相依为命,五岁失怙,此后受尽苦寒。十六岁那年父皇才想起我的存在,将我接回京城。自此我苦尽甘来,被繁华迷失了眼,斗鸡走马,不学无术,之后变本加厉,仗势欺人,草菅人命,什么为君之道,什么仁善厚爱,全是狗屁,若不是先帝只有我这一个儿子,这位置哪里轮得到我来坐。你是不是这样想的?”

      赵公公被戳中心事,肩膀颤了颤,身形委顿下来,似愧疚,似不忍。

      萧辩吐出一口气,说不清是笑是叹,毫不客气地道:“若不是萧家只剩了我一人,你又哪会护我至现在。”

      赵公公无言以对,萧辩也不再开口,只余满殿枯寂。

      就在赵公公以为萧辩就打算老死在这儿时,萧辩忽然起了身:“走罢。”

      赵公公茫然抬头,萧辩俯视着他,低笑一声,半真半假地道:“我这皇帝才做了十天,不敢下去见萧家的诸位列祖列宗,还不如苟活于世,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赵公公你说呢?”

      如果能活着,谁又想去死呢。

      萧辩跟着赵公公从宣政殿后门离开,一路宫灯未明,草木幽深,层层幢幢仿若鬼影。大祸将至,大厦将倾,仿若连虫鸟都感受到了这非同一般的氛围,不敢发出一丝声响,整个皇宫如同一潭死水一般寂静,与不远处的喧嚣震天形成鲜明对比。

      这阴森可怖的皇宫萧辩也不过才住了十日,哪里分得清东南西北,更遑论是在这黑夜中。黑暗里,也不知跟着赵公公走了多久,更不知走到了哪儿,拐过一处假山乱石,月光被遮蔽在灌木之外,忽然传来一道压得极低的人声:

      “陛下,师傅。”

      萧辩觑着眼,终于在一片黑暗里隐约分辨出不远处有一个山洞,而山洞前站着一人。

      赵公公吐出一口气,脚步加快,萧辩急跟两步,与他一同没入山洞中,擦着那道人影而过。那人在萧辩经过时微微低头,等他们都进了山洞,才将两旁藤蔓都放下,将洞口堵得严实。

      这下可真是伸手不见五指了。

      没等萧辩出声发问,一豆火光便亮了起来,照亮狭窄的山洞。萧辩被这突如其来的光亮刺得眯了眯眼,打量四周,发现他们在一道狭长的山洞中,蜿蜿蜒蜒,一直延伸进黑暗里,不知通向何方。

      而除了方才接应他们的那人之外,山洞里还立着三人,萧辩一一看过去,饶是多年练就表面功夫,心硬如铁,仍旧眼眶微红,声音泛出些许沙哑:“南青,子求……”

      魏南青和苏子求是他从王府里带来的侍卫,曾经三人情同手足,但是后来他越发纨绔,和二人便渐渐疏远了,没想到时至今日,他们居然会留下来。

      “谢衣……”

      谢衣是他身边的大宫女,也是从前在王府里时就跟着他的,昨日一整天没见,还以为她也和其他人一样逃走保命了,没想到却在这儿等着他。

      谢衣泣不成声,哽咽着唤了一声:“殿下!”萧辩当皇帝时日太短,再加上她此刻一时情难自已,唤的还是从前的称谓。

      萧辩闭了闭眼,收拾好情绪,看向最后那人。

      那人便是方才在外接应他们之人,穿着内侍的衣服,五官平凡无奇,胜在白净,一双细长的眼微微敛下,规矩地注视着身前地上的某一处。

      萧辩盯着他看了会儿,总觉得有几分眼熟,但再细想,却又想不起究竟在哪个宫里见过。

      没让萧辩等太久,赵公公便有眼色地开了口:“陛下,这孩子姓花,名斛珠,从前在储秀宫做扫洒。”

      萧辩闻言,眉头不由一皱。不过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太监,怎会,又怎能出现在此处?

      赵公公似知道他在顾虑什么,笑了下,用他那独特的苍老细长的语调慢慢道:“陛下放心,他是老奴的义子,当得信任。”

      花斛珠便在赵公公说完后屈膝跪下,头碰在地上,行了个无比正式的大礼,“花斛珠见过陛下。”他的声音如他人一般平常,只一点有些奇特,便是没有一般太监的尖细,带着些许沙哑,低低的,听在耳里倒也舒服。

      萧辩垂眸俯视着他的头顶。此事是赵公公一手筹划,用人不疑,萧辩没说什么,只点点头,漫然道:“朕知道了,起来罢。”

      会面结束,本以为会就此动身,熟料却没人动弹。其余几人对视一眼过后,目光均落在了花斛珠身上,他低垂着眼,睫毛抖了抖,伸手去解腰间盘扣,不一会儿便将衣衫尽数脱落,只余白色单衣。

      与此同时,谢衣也来到了萧辩身边,福了福身,轻声道:“请陛下宽待……”

      萧辩已明白了他们要做什么,他这身龙袍实在太过显眼,若是撞见了人,便是明晃晃的靶子,看来这几人早已商量好,由这个小太监代替他穿龙袍,如果真的出了事,还有个偷梁换柱的机会。

      是啊,他身上到底流着萧氏的血,和这个小太监相比,自然是他的命更贵重些,此举无可厚非,若由他自己来谋划,怕都没有这般周到。

      若是拒绝,倒显得不近人情,糟蹋一番好心。萧辩垂眼,掩下一丝讥讽,张开了双臂。谢衣微微松了口气,不再多言,动作利落地开始替他除衣,这事是她做惯的,看起来繁复的龙袍不消多时便被完好脱下了。

      花斛珠这时捧着衣服走近两步,谢衣欲与他交换手里的服饰,他却仿若未见,走到萧辩跟前,一板一眼地道:“奴才替陛下更衣。”

      这关头倒也没人还会在意这份僭越。

      两人身量差不多,但他低着头,看起来便矮了些。萧辩盯着他轻颤的睫毛看了会儿,终于展开双臂,任由花斛珠替他穿衣。

      如今刚至数九,虽没有到滴水成冰的时候,却也严寒,尤其是这常年不见日月的山洞之中,更多了几分湿冷。花斛珠只着单衣,不一会儿裸露在外的皮肤便冻得青白。萧辩目光从他始终低垂的眼睛上挪开,落到正为他整理腰带的瘦削的指节上,冷不防开口:“我们见过?”

      花斛珠动作微不可察地顿了下,终于抬起头。这是萧辩第一次看清他的正脸。他脸色苍白,嘴唇被冻得发紫,一双眼睛却黑亮幽深,像僻静山谷中的一汪幽潭,平静无波,深不见底。

      “回陛下,”花斛珠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便重新低下了头,抚平袖子上的最后一抹褶皱,退开一步,“好了。”

      山洞是往地下延伸的,沿着黑黢黢的洞穴一路往深处走,所经之处,两旁是千篇一律的潮湿腐朽的岩石,就连其上的青苔都生得一样,看得人心生烦躁。出去后还不知会遇到什么,悄寂和未知将这段路程渲染得格外冗长。也不知究竟走了多久,久到萧辩以为这条地洞没有尽头时,前方终于出现一丝光亮。

      出口是一口枯井,上方悄寂无声,显然远离皇城里的那场战乱。

      萧辩心中不由松了口气,环顾周遭几人,正待开口,忽然发现了不对:“赵公公呢?”

      魏南青和苏子求对视一眼,没有吭声,谢衣低下了头,萧辩见到他们的反应,一颗心倏地沉到了谷底。

      花斛珠顶着他锐利如刀的眼神,轻声道:“师傅不跟我们走。”

      “……为什么?”萧辩涩然开口,“难道在皇宫里待了一辈子,根就在那儿了吗?什么不比性命重要呢??!”他说着,声音渐渐染上一层不知从何而来的怒意,气得眼眶发红,口不择言地骂:“简直迂腐!古板!不知变通——”

      自来京城后,父皇对他不管不问,其他宗室对他避而远之,大臣们表面一套背后一套,谁不觉得他萧辩粗鄙无能,只有赵公公会对他嘘寒问暖,年节时分,除了父皇送来的赏赐,也从不曾落下一点额外的小礼物:一碟饺子、一碗元宵等等,虽不知其中究竟掺了几分真情几分假意,但……

      魏南青和苏子求不忍地闭上了眼。谢衣哽咽着劝他:“陛下……”

      萧辩握紧拳头,声音渐弱渐哑,好似力气正随着每一个字的吐出飞快地流逝:“明明能逃出来,明明可以活下来,明明已经……”

      “陛下!”花斛珠一句话便将他所有的话都掐断在喉咙里:“叛军追得急,总要有人殿后。”

      萧辩张着嘴,半晌没发出一个音节,斗狠般瞪着花斛珠。花斛珠却只低着头。他又猛地转过身,背对着他们,好一会儿才开口:“你们都知道?”声音已经恢复了平静。

      “师傅不让提前告诉您,怕……他舍不得留下,也怕您不肯走,”花斛珠忽然跪在地上,道,“师傅还让我给您带一句话。”

      “说。”

      花斛珠:“他老人家说,看在他看着您长大的几年的份上,请您答应他,务必要收复萧家的山河。”

      “哈,哈哈,这个老不死的,死到临头说的还是这事,他以为他是谁……”

      萧辩闻言沉默良久,忽然大笑出声,神情轻蔑,语调也极尽凉薄,可是那句“我凭什么答应他”却始终说不出口。

      他知道,落在心里沉重无比的这份愧疚罪责,将是他甩不掉的债孽。赵公福这个成了精的老东西,临走前还是将了他一军。

      他终是疲倦地应下:“我知道了。”

  • 作者有话要说:  憋了好久,还是没忍住开了新文,佛系瓜,更新时间不定吧,每周至少会更一章
    感谢慕宁小可爱投的地雷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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