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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余生劫 ...


  •   温暖的阳光播撒在一望无垠的大海上,晴好的天气无风无浪,平静的海面上,也不见一丝涟漪。

      就在这一片海天一色的安宁祥和中,我们乘坐的轮船正稳稳地驶向远海,爸爸、妈妈,还有阿成伯伯、伯母,玲儿姑姑、姑父,以及我的表哥表姐们,一大家子人都聚集在甲板上,共同守护着一个小小的骨灰袋和一块灵牌,袋子里面盛放的是我爷爷的骨灰,而那灵牌上写着一列古朴的烫金小字,“先考华公港生之灵位”,那“华公港生”指的便是我的爷爷,我那已离开人世三天的爷爷,他的名字,叫华港生。

      这一年,我九岁,我的爷爷七十三岁。在这之前他已在医院里住了一阵子,就和两年前我奶奶去世前一样,记得我最后一次在病房里见到爷爷时,他虽瘦了好多,但还偎靠在枕头上笑着和我说话,叮嘱他的宝贝孙子一定要用功读书,将来做个好人,做个对社会有用的人。我还记得我当时重重点了点头,说等我长大以后也要当个作家,像爷爷一样的作家,写出好多好多作品,无论走到哪里都受人尊敬。而爷爷握着我的手久久没有说话,只在我临走的时候亲了亲我的脸,天真的我还是一如既往的和他挥手道别,就像我从小到大每次从爷爷家离开那般,因为不出几日我就会再来到爷爷身旁,陪着他,黏着他,做他的小跟屁虫,只是这一次我却错了,爸妈告诉我爷爷去了天上,去找我的奶奶,还有我的太爷爷、太奶奶、大伯公他们去了。他们还告诉我,爷爷临终之时只留下两个遗愿,一是丧事从简,切莫大操大办;二是务必把他的骨灰分成两半,一半与奶奶合葬,另一半则撒入大海,爸爸说他问过爷爷为何要这么做,他做儿女的实在不忍让老人逝后还漂泊在外,经受风吹浪打,哪怕只是一半,但爷爷却执意如此,还再三求恳爸妈帮他完成心愿,他们也只得依从——于是便有了我们全家今次的这番出行,不知爷爷在天有灵,看到这么多亲人都来护他送他,会不会在感到欣慰的同时,仍会用他那种温和的语调笑着数落一句:你们呀,都快回去忙你们的吧,我不要紧的,不用管我啦……

      爷爷他,总是这样替人着想的,从来都不愿意麻烦别人,相反他一向是与人为善,即便他的大名经常出现在报刊、电视上,同学们都羡慕我有一个这么厉害的爷爷,可我却从不记得他曾经对谁疾言厉色过,就连我小时淘气删掉了他的书稿,他也不许我爸妈教训我一字半句,只管自己熬了整夜把稿子重新敲好,所以我从小就喜欢住在爷爷家里,陪他吃饭写作,和他外出遛弯,晚上也要爷爷抱着才肯乖乖睡觉,尤其是在奶奶去世之后,我和爷爷更是几乎形影不离,亲友们都说幸好有我这个贴心孙儿的陪伴,让爷爷走出了悲伤,也让他们放了心,可我每每听了这话,心里却总有些难过,还带着一点隐隐的不甘,至于原因便只有我一个人清楚——爷爷的悲伤其实并没有被我抚平,我也无法抚平,尽管他在面对外人时永远笑容灿烂,仿佛没有任何事情能困扰到他一般,但我知道实际上他也会伤心的,因为我就曾亲眼见过爷爷流泪哭泣,且不论在奶奶生前死后,都是一样……

      我的爷爷,他,也曾哭过的啊……

      回想起我记事以来第一次看见爷爷伤心,那还是在我五岁的那年冬天,我记得很清楚,那一天是玲儿姑姑的生日,就是我爷爷的哥哥、我大伯公的女儿,她虽比我爸爸年长十一岁,但他们姐弟的感情却特别的好,从小我爸就是跟在她和她哥哥身后一直玩到大的,每年他们三个过生日时也会相互庆祝,两家人凑在一起吃顿生日大餐,这可是我们华家多年的传统了。而那一次吃过饭后,我还是跟着爷爷奶奶一起回了家,说好了让爸妈明日再来接我,就在那天晚上,原本熟睡的我突然感到尿急,身上一个激灵便醒了过来,一揉眼睛发现身边的奶奶睡得正香,另一侧的爷爷却不见了踪影,我于是便提着裤子光脚下床,自己打开房门一溜烟的出去,没跑几步便发现楼下客厅里的灯正亮着,爷爷却不在,只是尿急的我实在等不及多看,只能先踩着小碎步赶去“屙嘘嘘”,待我一身轻松的从厕所里出来,才又发现一楼的厨房竟也透着灯光,还听见里面传出“叮”的一声响,我晓得那是微波炉加热食品完毕的动静,对于我这个馋猫来讲是再熟悉不过了,正当我不由自主地咽了下口水时,却见爷爷穿着睡衣走出了厨房,手里面拿着一杯牛奶,径直走到客厅的沙发旁坐下,将那杯冒着热气的牛奶轻轻放在了茶几上。我当时只以为爷爷是夜里肚子饿,这才偷偷起身热牛奶来喝,刚想恶作剧的忽然发一声喊,吓唬爷爷一下,却又发现爷爷只是坐在那里,许久也不见他伸出手去拿那牛奶,远不像我渴了饿了时那般急不可耐,正因如此我的那一声喊也就憋在了喉咙,只化作一个问号徘徊在我的脑海——好奇怪,爷爷是怎么啦?

      我双手抓住了二楼的护栏,瞪大了眼睛仔细地看着爷爷,爷爷似乎对我的存在全无半点察觉,一点也不像平时那个细心又警惕的他,而他又在我这充满困惑的注视下,缓缓的从怀里取出了一样东西,颜色黑乎乎的还绘了些格子图案,叠得方方正正,看着很像手帕,但是尺寸又比寻常的手帕大了许多,只见爷爷将那大“手帕”也放在了茶几上面,又将那杯牛奶向它稍微挪近了些,跟着他便向后靠在了沙发上,两眼盯着茶几一动不动,就在好奇心爆棚的我再也按捺不住,一张口便要再次唤他之时,我却又听见了一声清清楚楚的啜泣,我毫不费力便断定那声音正是来自爷爷,我绝没有听错,我的爷爷,他,哭了?!

      我被爷爷这一声哭泣吓得倒退几步,好在身下是地毯,没有发出声响,也没有惊动爷爷,而爷爷已是低下头去,将双手紧紧捂住了口鼻,如此一来他的哭声就变得很低很轻,如果我不是竖起耳朵再加屏住呼吸的话,也根本就不可能听得清楚,只是看着爷爷那一耸一耸的肩膀,还有那满头的白发,那蜷缩成一团的身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懂得了心疼是什么滋味,更知晓了平时慈祥乐天的爷爷也并非神灵,他也会受伤,他也会疼——可是,爷爷究竟为什么哭?那杯茶几上的牛奶,和那块黑黑的“手帕”,究竟为什么会让爷爷那么难过呢?

      那一晚我终究没有出声惊动爷爷,而是独自悄悄回到了被窝里,一直睡到天亮。天亮后的爷爷又恢复了平日那慈爱温和的模样,为我和奶奶做早餐,带我去公园玩,直到我爸妈开车来将我接走。只不过那一整天里我都心事重重,面对心爱的玩具也感到索然无趣,终于在妈妈怀疑我是否生了病、伸手来摸我额头时,忍不住问她牛奶和黑“手帕”放在一处是不是有什么不好的寓意,又问她若看到这两样东西会不会也感到伤心,我妈听了这问题顿时哭笑不得,反问我又是从哪里听来的离奇故事,还说这世上有哪个小朋友的手帕会是黑色的,除非他(她)不讲卫生,用脏了也不知道洗,就跟我一样。我见她非但不信,还要拿我打趣,心中更是焦急,忙比划着说爷爷就有一条黑色带格子的手帕,大概有这么长短,质地很滑很亮,连说带比划的形容了半天,换来的是我妈妈噗嗤一笑,问我说的那个东西该不会是丝巾吧,又说爷爷怎么可能会有丝巾呢,纵然有,也该是奶奶的,至于我说的爷爷在深夜对着那丝巾和牛奶独自哭泣的事,她是一概不信,只当那是我昨夜做了一个梦,加上在那之后爷爷真的没有再哭过,我也便将此事渐渐淡忘了去,不知不觉又到了下一年深冬,又赶上玲儿姑姑举办的生日派对,席间爷爷依旧和家人们谈笑风生,对几个小辈也是亲热得很,当晚我仍旧跟去爷爷家里睡,巧的是那晚的宴席上我又喝多了汽水,又一次在睡梦中被尿生生憋醒,睁开眼睛又发现爷爷不在床上,等到我再次提着裤子慌慌张张的出门,看到一楼客厅里发出的灯光时,和去年一模一样的场景果然又再度上演——爷爷还是用微波炉热了一杯牛奶,摆放在茶几上,放在那条黑色带格子的丝巾旁,然后便对着那两样东西哭得浑身微颤,看得我心里难受却又不敢靠近,更不敢弄出动静,虽然我心里很想很想立刻跑下楼去,抱住爷爷的脖子,亲亲他的泪眼,劝他不要哭了,可爷爷那副悲伤却又极力隐忍的模样,终归是击退了我的想法,我只能还是静悄悄地回到房间去,自己上床躺好,假装睡着的等待爷爷回来,且对爷爷这怪异的举动向所有人守口如瓶,只在今后的相处中待他更亲、更好,使尽浑身解数哄他笑口常开,但事实证明我的努力并没有什么效果,因为之后的几年里爷爷仍会偶尔在深夜默默淌泪,每到姑姑生日的那天也必在夜深人静后独自起身,在客厅里对着一杯牛奶和一条丝巾泪流满面,而我直到爷爷去世也没能找到合适的机会单独问一问他。不过就在昨天爷爷正式出殡以前,爸爸妈妈在家中为他整理遗物,无意间翻出了一个日记本,没有细看便随手将其放到一旁,和爷爷生前用过的文具书籍摆在一起,可我对那日记本却是有些印象,我记得爷爷曾多次在那本子上写写画画,而且经常写着写着便停下笔来沉思,很久都不说话,我也曾好奇地爬到桌上看他在写什么,可惜那时的我还小,认字也有限,如今我已大了,想必对于那本子里的内容,应该也能看懂了吧?

      我怀着对爷爷的思念拿过了那个日记本来,十分小心地翻开,本以为凭我现在的国文水平,拜读爷爷的遗作自是不在话下,谁知刚看了几句我便败下阵来,因为里面的内容除了开头那“华港生回忆录”六字外,其余竟然都是些“之乎者也”的古文,从头翻到尾也没能读出个大概来,正当我盯着最后一页的那两句文字绞尽脑汁时,爸爸一把从我手中拿走了那本子,说这些东西都是要给爷爷带着上路的,不许我乱动,我站在原地发了好久的愣,看着他们将要烧给爷爷的遗物逐一打包完毕,终于忍不住扯了扯爸爸的胳膊,小声问他道:

      “爸爸,什么叫作‘此情可’——可什么成追、追——追忆?还有‘只是当时已’,已什么然?”

      “嗯?你在说些什么?爸爸听不懂啊?你乖乖坐着别闹,爸爸妈妈这边还在忙着呢,你要听话……”

      我的满腹疑问最终还是没能得到解答,那日记本也终伴着爷爷一同火化成灰,被我们一捧一捧地撒入了大海深处,跟随着那洋流漂向他的故乡——我知道爷爷的故乡就是香港,那座与我们隔着大海遥遥相望的城市,他在那里出生,也在那里成长,他的大名,不就叫“港生”吗?

      完成爷爷的遗愿后,我们便顺利返航,又在街边找了家饭馆随便吃些东西,邻桌的一对情侣边吃边看着手机屏幕发笑,笑了好一阵子,才听那女孩嗔怪男孩道:

      “瞧瞧,我说你好笨,你还不服吗?当初你追我的时候给我写什么来着?就是用诗词求爱,也不能胡乱用吧,幸亏我可不笨,否则岂不是要给你活活气死啦?”

      “哎,那有什么的,反正最后你还不是答应我了?”

      男孩红着脸挠头一笑,女孩却不依不饶,点着他鼻子笑道:

      “说你是笨笨,你就承认!还‘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呢,有这么求爱的吗?都‘成追忆’了,都‘惘然’了,这情还怎么求?甭管是亲情、友情还是爱情,都不能失去了再来求啊——”

      女孩话音未止,我脑中已是霍然清朗,可旋即却又是疑云满布——失去?难道,爷爷也曾失去过一段情么?是亲情,友情,还是爱情?在那个已化为灰烬的日记本里,在那一页页我尚不能读懂的文字中,会不会,就是——

      可惜,这个问题,永远也不会有答案了……

      爸妈的催促打断了我的遐思,我将勺子里的米饭缓缓送入口中,而这时饭馆的音响里也飘出了一首国语歌,婉转的旋律中带着淡淡的忧伤,历经沧桑的歌者深情却又克制地吟唱,唱出的每一句歌词,我都听懂了——

      “是不是,每种感情都不容沉溺放肆,交心淡如君子?
      只道是,那些无关风花雪月的相思,说来几人能知……”

      那一夜我独自睡在我的小床上,迷迷糊糊中又做了一个梦,梦见天空中飘起了鹅毛般的雪,很快大地就变作了一片银白,而爷爷的身影就在那大雪中悄然出现,他孤单地站在那雪地上,手里握着那条黑色带格子的丝巾,不时向远处张望,似乎是在等待着什么人。就在那一片苍茫之中,我的耳边又响起了在饭馆听到的那首歌,合着那漫天飞雪,悠悠荡荡,绵延不绝……

      “桃树下,那年落雪为你唱一段乐府,
      信了人不如故,
      只如今,茫茫大雪之中等着谁回顾?
      明知无人回顾……
      谁能……初心不负……”

      附:华港生回忆录

      余生于香港,少贫,父为国军军官,于内地另有妻室,生余长兄京生、次兄粤生,时逢乱世,人皆自危,父终日奔波劳顿以养家活口,往见余母子者,十难有一也。余日与母相依为命,须臾未尝离也,六岁始归父家,方知大母、次兄皆亡,盖因家国劫难之故,父亦因伤失业,囊箧渐空,举家衣食无着,日陷困顿之境。母秉性柔善,秀且贤,精女红,善烹调,自归华门,一应大小内外诸事,皆未有忤也,时见父抚膺长叹,亦每多温慰,但求破颜耳,更为阖家生计,不惜忍辱含垢委身歌舞欢场,以图夫儿温饱,何过之有?然父性暴烈,闻则大怒,比其为娼妓之流,一意逐之,余自是与母生离,个中悲怆不复言矣。未几,长兄京生就学台湾,家中仅余与老父相伴。兄自幼聪敏过人,父甚爱之,以为大器之才,言余终不及也,余每羡之者甚,惟日夜苦读,并登报寻母不辍,如是经年矣。

      余既长,便欲效长兄读书取仕之途,未料天意弄人,适余高考之日,闻父因公负伤,急往探视,又见其不畏年老力衰,一片热肠,助人擒贼,余何忍独去,亦奋臂相助,不意错失考试,竟致落第矣。余深以为憾,一日路遇巡警,睹其威武之姿,遂生从警之念,所幸者,一试即中,余之衣食前程暂得无忧矣。惟父闻之多有不豫,犹言余当赴台湾依托长兄,以为谋生之道,余心忿忿,亦不以为然也。后余于街市力斗匪徒,负伤入院,虑戚老父之心,故阻人走报,孤身养伤而已,幸赖护士阿青多方照拂,始得大愈。阿青者,前余父子擒贼所救之夏氏姐妹一也,其人娇憨烂漫,常作率真之语,余病中郁郁,思母尤甚,见此女笑靥如花、善体人意,常至余床前为说可喜之事,博余片时之欢,其状颇类吾母,未及伤愈,心已许之,几经辗转,终得阿青结缡之诺。长兄京生亦归,父大喜过望,然内情唯余知之,叹旧日手足,今竟至警匪之别,水火之势已成,嫌隙固难消矣。余痛愤之余,日与兄争执不断,每有灭亲之举,父愕不解,诘余凉薄负义,枉为人子。余既伤兄之堕落,复悲母之未寻,自感前途茫茫、出头无望,一生襟抱,至此尽付东流乎?奈何天不怜我,复何望哉?复何道哉?

      越数月,寒冬将至,某日,余上司警司李氏往见余,问余之所思,余唯唯,不知如何对也,李警司曰:“吾观汝久矣,知汝为可造之材,何患无功?今有一犯罪集团自美国来,贩毒售假,无恶不为,吾等势必除之。汝既为家事所苦,颓然不知前路,莫如临危受命,以为卧底可也?汝乃最佳人选,吾力荐之,愿不负我所期,早日功成,则汝迁进有望,虽高级督察之位,亦非难也。”余是晚苦候阿青商议不至,沉思良久,终肯应之,次日即与父兄、阿青作别,改名换姓寄居余友人阿柴处,与之饮酒厮混,仿其素日泼皮放诞之态,又托其引荐,求职于犯罪集团,终得与其首脑鲁德培一会。余观其貌,果年轻有为富家公子矣,状极慷爽,学贯中西,待人亦甚多礼,然其警惕之心乃余生平仅见,余之过往尽为其获,言余为警署弃子,难堪大用,讥余速去,勿自辱也。余为卧底大业计,不欲打草惊蛇,乃吞声而出,另寻他法以近其身也。又数日,至其所辖金翡翠夜总会,见阿柴立门前,瞑然欲睡,戏之,知德培在此,言毕即见其出,登车远去,一车紧随其后,其形迹可疑,或恐对之不利,余心生一计,夺车追之,俄而果见其身陷刀丛,危其殆矣。余挺身直上,救其脱险,臂、背因中数刀,血流如注矣。德培即差人送余入院,为置单人病房一间,朝夕探视,待余伤愈,辄命余为其司机保镖,酬劳甚厚,但言其尤恨欺叛之者,嘱余切莫效之。余佯作不解,心实喜之,自此追随左右,跬步不离,卧底之成,则可待矣。

      余自事德培,如刀尖起舞,时时自惕,万事无不恭谨,未敢稍有纰漏,日久,终获德培仰赖,为其亲信也。然世事难料,阿青自弃医从文,为记者始,乾乾终日,无暇其余,余亦为卧底之计,不敢实言以告,恐累其身,阿青不解余意,与余矛盾日深,又复因工作之故邂逅德培,与其过从甚密,自后常遍身罗绮,珠围翠绕,不复往日之质朴矣。余心焦忧,苦不能明言相劝之矣,值阿青生辰,即略备寿礼,俟其于楼下,至夜方回,而德培果伴其侧,出手阔绰,状极殷勤,阿青亦巧笑对之。余睹其二人卿卿之态,心痛莫名,知其已移爱德培,终不可挽,惟苦劝其迷途知返耳,曰:“德培寡恩少义,非汝良人也,汝当速远之,免致终身之恨。”其怒曰:“此吾家事,何劳置喙?”言讫拒礼而走,自是与余陌路矣。

      余既失阿青,无计可施,姑至金翡翠夜总会呼酒数杯,但求一醉解千愁也。一杯下肚,忽闻歌声渐起,宛转清柔,犹胜天籁,余之愁苦尽去,如沐春风,转头见一女郎献歌台上,意态温婉,姿容端丽,浑似吾母绮年形貌,余心慕之,急唤侍者以问,知其名“水仙”也。其人外柔内刚,威逼利诱不能屈也,德培似亦重之,许其来去自由,非登台无需陪酒卖笑,众女皆羡恨之。庶几德培令余执掌夜总会,以为洗钱之用,余因得“近水楼台”之幸,与水仙谈,甚亲洽,觉其温雅贞娴,世所罕见,虽阿青亦多不及也,故而求娶之心,与日俱积。然其视余宛若稚子,每笑拒之,余亦知其心之所属,乃一孙姓男子,常与相伴,亲昵无间,或已罗敷有夫也。余既爱而不得,虽有不甘,亦无如之何矣,惟事德培益谨,俯首帖耳,无所不至,以求卧底大事成焉。一夜送其归家,将去,其突发胃疾,冷汗剧下,几不能言,余惊问其故,强曰:“此不足虑,尔去床头,取药饵与我可也。”余依其言,为之侍汤奉药,寸步不离,察其面色渐复,又问曰:“君之恙稍愈乎?吾为取牛奶饮,必得安痊。”德培曰:“子怜我耶?”余不疑有他,对曰:“然也。”德培容色甚异,良久方叹曰:“余幼学之年辄为家父所迫,赴美求学久矣,终日孑然一身,形影相吊,常为番人殴也,余无他计,惟奋起反抗、以牙还牙以自保耳。及长,又入商海,事务缠身,敌友莫辨,一言一行,俱难自专,日以假面示人,恐心事为他人窥破而已,余亦疲甚。不图今日竟蒙见爱,胸襟为之一爽,吾何幸哉!”余闻其父所为,心亦戚戚,复念身世,竟生知己之感,遂与其秉烛夜谈,不觉忘倦矣。自此德培待余更胜往昔,无人处常语余异乡风物、商海风云并其陈年谐事等,琐琐絮絮,不可胜记,余亦每多欷歔叹惋,觉其实乃性情中人,非生而毒戾暴虐者也。然则其亦终非纯良忠厚之辈,尝笑语阿青非其女友,乃玩物也,其芳心既得,则索然无味、视如鸡肋矣。余虽附和,实深恶之,亦为阿青忿而忧也。后每遇之,必多方开释、百端提醒,然终不听。德培亦常嗤其虚荣自负,复言世之女子皆如此类,不值一哂耳,嘱余莫近之。余虽疑甚,亦未深究其言,以致后患也。

      俄顷除夕至,德培屏退左右,独以丝巾一条赠余,为新年礼物矣,余心异之,但草草称谢耳。是晚,德培置酒于别馆,大宴麾下,以贺新年。酒过三巡,竟命众人吸毒为乐,阿青亦未能免,余趁乱逃之,欲携其同去,不从。次日早起,见其匆匆而至,遍体觳觫,言其窥德培杀人矣,余大骇,知必凶多吉少,未及多言,德培已至门外,余速匿阿青于柜,独与德培周旋,然势单力孤,阿青终为其执,余奔救不得,竟睹其堕楼身死,余亦为德培所擒,予药迷|奸,昏昏然无以为拒。入夜方醒,见余身无寸缕,头痛如裂,始知德培乃龙阳之好者也。余暴怒而起,痛殴而去,复念阿青之死,乃呼号抢地,愧悔难当,遂趋水仙处求欢索爱,几欲用强,为其力拒之,余自此心灰意冷矣。已而长兄来寻,言父病笃,余即随兄往探,竟遇水仙,父笑而指曰:“此系尔母,儿速呼之。”余闻此言,忆及彼夜之事,知余五伦不分,不及禽兽也,母亦神思恍惚,相顾无言,不意母子重见,竟至此也,悠悠苍天,独我何薄?

      又次日,余独宿家中,闭门谢客,惟沉溺烟酒、放任自沦耳。少顷,德培至,为余推拿导引,极尽讨好之事,又啜余剩酒,以口度之,余知其所欲,本当拒之,然心既哀而死,身亦无可依傍矣,且余自愧负人良多,禽兽莫如,虽万刃加身亦难赎其罪也,非自苦无以为遣,故顺从之。无何,母、兄亦至,见余僵卧榻上,唤之不起,知乃德培所为,兄怒,叱而捶之,母且泣且止,言德培乃其幼子,众皆愕然。余始知德培竟为吾同母弟也,然事已至此,人伦既崩,血仇横亘,兄弟之情,将焉附哉?余心若死灰,又闻父丧,如五雷轰顶矣,自是终日浑噩,通宵大醉乃归,见母寻至,则避走之。某夜至酒肆买醉,竟遇德培,见余孟浪癫狂之状,似有不忍,遂以洋酒相赠,余悲愤不已,尽泼其面,当众痛訾其过,复怒殴之,德培默然以对,任余百般折辱,终未发一言。余心恻然,反身欲走,其追而问曰:“汝果为卧底乎?所图谋者,擒我为功耳,余今在此,汝可生擒之,何反不为耶?”余无言以对,但云“汝至闲暇时,当往探汝母,勿复以犯科为念”,言已复去,德培呼余止,以枪指之,余至是已无生念,视死若归也,故冷笑相看,坚辞不返,然行之甚久,终平安无恙也。余方知其乃真情相待,非视余为猎物矣,奈何吾定负之,心痛如绞。适李警司寻至,问余案情,余亦不忍相告,但含糊其辞耳,李氏闻之殊不豫,诘余疯癫若此,不合再为卧底矣,竟即褫职,令余自去,侯其发落而已。余抗辩无效,五内俱摧,哀正义之师今亦负余,曾不若德培之待余诚也,人非草木,岂无情乎?余何忍复弃之,以致骨肉离散、遗恨无穷矣?

      余心既决,辄往见德培,劝其自首。德培拔枪以对,谓余乃欺叛之人,其不信也。余嚅嚅久之,知其心结犹在,然血缘天堑,何以为僭,惟蹙然对曰:“汝母即吾母,汝系我之亲弟也,吾安能弃汝于险,汝知之否?”德培骇然色变,喝余不得近,自持枪而走,时警方亦追踪至,与德培鏖战,枪声四起。余惊而追之,欲夺其枪,德培推余至旁,举枪向警猛击,弹落如雨,众警察反手击之,乱枪齐发,德培仆地,不能起,余大惊,急揽其于怀,见其前胸洞穿,血如泉涌,犹强撑之,呼余“哥哥”,求余携之去,余即应之,复执其枪以挟李警司矣,迫其让路,偕德培速离。适吾兄驾车至,呼余兄弟登车,至是方暂离险地矣。然德培气息渐微,脸如金纸,千呼万唤,方能张目视余,断续言曰:“吾愧君甚,乞谅宥之。”余大恸,抚而泣曰:“阿兄知矣。”其复对曰:“余颇思母也,今将永诀,惟乞见之,面谢儿之不孝之罪矣。”余诺诺,急问长兄,知母竟之码头矣,余不明其故,复问之,兄即默然。而德培两目瞪视,已不能言,余知不可救,痛肠欲断,惟高呼其名,叠言其务忍之以待母也。移时,车抵码头,余与长兄负德培奔至岸边,见母已乘舟将行,盖欲随孙氏同赴台湾也。余乃抱持德培跪于地,疾呼母归,母亦挣扎欲返,孙氏见而强阻之,又命船家速去,勿理也。余痛呼不止,因举德培头面以视母影,觉其声息全无,急顾之,见其清泪已干,血尽而卒,惟双目犹瞠,似不甘也。余抚尸大哭,声嘶泪尽,几欲昏绝,嗟余母子兄弟,动如参商,竟尔未获一日之团圆矣。兄再三劝之,终含悲忍泪,脱余衣衫为之装裹,草葬德培于码头僻静处,始与兄归,见车后空空,无人与坐,又觉痛彻肺腑,泪下如雨矣。入夜,闻吾嫂将娩,后诞一女,为余侄女也,其生之日,即为德培死期,余每念及此,必肝肠寸断,不能自已。其时兄嘱余藏身车上,以避警方之搜捕,又值车载广播述此案也,言德培尸身为警方所掘获,余亦为在逃钦犯,身败名裂矣。呜呼!天曷不吊,竟厄我至此耶?余于是时即陷疯痴之状,诸事不知也,经年乃醒,知余身至台北,与母同居,而孙氏已横死,兄亦因之代母入狱,十年乃得出。往事历历,犹在目前,余虽不谈,然未尝一日忘也。

      余疯病既愈,则长居台北,奉母以老,后兄弟重圆,兄嫂及二侄亦来此安家,举家皆喜。余日以著书为业,娶妻生子,含饴弄孙,不一而足。然德培之事,常萦于心,兄虽慰之,终不释也。后余亦尝潜返入港,往寻德培遗骨下落,多方打探,终得见余昔日督察张氏,其人耿直忠正,与余私交甚笃,知余身世,亦多感慨,忆言曩时德培案毕,其尸即转托某殡仪处代为收殓,似葬于某海滨公益墓园矣。余闻言泣下,甚感谢之,依言而至,所见竟数栋高楼大厦矣,急寻人问之,乃知彼公墓十数年前遭逢台风,又遇海水倒灌,一夕冲毁,百千遗骸尽归大海,复何寻哉?余捶胸顿足,跪地不起,号泣如昔,此后亦竟日怅怅,不得解脱,德培之渺然,终成吾余生之劫也。想德培为侣为弟,皆赤诚也,然余为伴为兄,则两负焉。今其尸骨不存,无以为吊,惟待余死之日,同赴波涛,乃可相从于九泉乎?

      当是时,兄弟耶?眷属耶?或二者皆是欤?余实不知也,正是: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 作者有话要说:  全文完,滚去更芦花新作《阴谋与爱情》了,欢迎去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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