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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上 ...


  •   那个星期一的早上与平常的每个星期一没有什么不同,我照旧起床喝过早茶,开门走进我的办公室,刚一坐下便接了两个电话,都是询问关于出殡和购买墓地的业务,而且还都是大买家,我一面解答一面顺手给自己倒了杯热水,放下电话便为一大清早即有生意上门而暗自高兴,刚想要举杯喝上一口润润喉咙之时,手边的电话却又响了起来,我看都不看便一把抄起,脱口便问道:

      “您好,永安殡仪服务公司,请问有什么可以帮到您的呢?”

      “老板,是我,细坚啦——”

      我一听电话里传来的是公司前台小弟的声音,这才反应过来,瞟了一眼座机号码果真如此,忙改口问他找我何事,只听他略带犹豫地道:

      “是这样的,老板,门外来了两位姓华的先生,他们拿着警署的证明文件,说是有要事想当面拜访您,您看,这——”

      我听了那“警署”二字便是一怔,要知道我这殡仪公司可不是一般的小作坊,不光承接全香港普通市民的业务,还跟本地的警方多有合作来的,合作的历史可要追溯到我的叔公、也就是这家公司的前任老板那辈,打那时起公司便经常替香港警方做事,帮忙处理一些无主尸体的身后事,我自入了这一行后也曾参与过不少,早就见怪不怪。如今来访的这两位既然拿着警署的文件,想必也应该是与警方有关的人了?却不知一早前来,到底所为何事?

      我在电话里让接待小弟请他们二位上楼,跟着又将办公室的大门敞开,不多时那细坚便领着两人进来,礼貌地介绍道:

      “这位就是我们公司的老板麦先生,老板,这两位就是我说的华先生了。”

      “您好!免贵姓麦,麦宝荣,二位请这边坐!细坚,快去倒茶!”

      我露出一抹职业性的微笑,一面和两位不速之客握手寒暄,一面快速打量了二人一番,只见来人是两位上了年纪的老者,鬓发都已斑白,目测应当是年过六旬了,其中那位个子高些的看去倒很热情,一边和我握手一边笑称客气,还说了些冒昧登门、多有打扰的话,我见这高个子的面孔轮廓甚是分明,眼窝深邃,鼻梁高挺,乍一看上去颇有些混血儿的味道,人也大大咧咧十分健谈;而另外那个个头稍矮的男人则是安静沉默得多,与我握过手后也只是笑了一笑,并不多说什么,比起那一位疑似混血儿的欧化外貌,他的长相完全是偏中式的,一张满月般的脸上长眉细目,举手投足间透着一股浓浓的书卷气,想来大概是个作家或者学者之类?看他们两个的样子既然都不像警察,那么,又会是什么人呢?

      我将两位来客引到沙发上坐下,亲手为他们奉上两杯热茶,混血脸道过谢后,便抬手指了指坐在他身边的儒雅男,笑着对我说道:

      “我们两个都姓华,就是中华的华,这位是我弟弟,我们俩是从台湾过来的,昨天一下飞机,就急忙赶去了警署——”

      “啊,华先生府上原是台湾?没想到广东话居然也说得这么地道!”

      我被那混血脸一口标准的粤语小小震惊了一下,混血脸笑着摇头,告诉我他们两兄弟的祖籍都是香港,尤其他弟弟更是在这里出生长大,直到三十年前才移居去了台湾,说完他又从随身的包里抽出一份文件,一面双手递上,一面客气地道:

      “请您看看这个,这是油麻地警署给我们开具的证明,也是我们兄弟今天来此的目的——我们,我们是来,是来——”

      混血脸说到这里便突然有些顿住,双眼不自然地望向了他的弟弟,脸上的神情也带了一些担忧,我接过那文件袋来,一瞥见上面盖着的警署的印章,立时便明白了这两人的来意,于是我边拆那文件袋边问他们是不是经过了警方允许,前来认领涉案逝者的骨灰的?毕竟我这里可是警方的长期合作机构,很多无人认领的尸体火化之后,都存放在我家墓园的骨灰龛内,而我话音刚落,混血脸的眼睛便忽地一亮,挺直了脊背问我道:

      “那也就是说,凡是警方送来的遗体,在你们这里都有登记,对吗?哪怕时间久些,也能查到信息,也能——也能认领到?”

      “当然,除非是无名尸体,那就没办法了,否则只要警方能提供身份信息的,我这里都会做好完整记录,您说下死亡时间和往生者的姓名吧,我看看我脑子里还有印象没有,或者叫人帮你们查一下也行——”

      我信心满满地拆开了那份证明文件,刚要翻开去看一看那里面的内容时,却听到一个低沉的男声在我的斜前方响起,只说了一个“那”字便又忽然打住,我心下起疑,抬头一看果然是那个自从进门就始终沉默的儒雅男,只不过此刻他的脸色明显有些不对,见我盯着他瞧,他竟又打破了沉默,冲口便问道:

      “那——那么,您还记不记得,三十年前,就是1983年的2月份左右,你们可曾处理过一具油麻地警署送来的男性遗体,他的中文姓名,叫作鲁德培?德是品德的德,培是培育的培?”

      “啊?他?”

      在听清那个时间和那个姓名的刹那,我只觉胸口一震,手里的那份文件也无声掉在了桌上,三十年前,鲁德培?品德的德,培育的培?不会错的,一定就是他,可——可是,怎么会这么巧的?整整三十年过去,终于——终于有人肯来找寻他了么?

      “麦先生,您对这个名字有没有印象的?他还有个英文名字叫作Julian,Julian.Lo!拜托您仔细想一想,您是不是——是不是曾经——见过他?”

      神情剧变的儒雅男猛地从沙发上起身,一个踉跄便抢到了我的面前,双手按在茶几上不停地颤抖着,混血脸见状急忙赶了过来,扶住他的身子连连劝慰,还唤他作“港生”,我看他的样子似乎十分激动,每多等一秒钟对他来讲都是煎熬折磨,想到这里我便点了一下头,语气肯定地道:

      “英文名字叫什么我倒不大清楚,不过那位往生者的中文姓名的确是鲁德培,这个不会有错,因为当年是我亲手为他净身入殓,他也是我入行以来送走的第一个人,所以我一直都记得很清楚,绝不会错……”

      面前那两个老者同时发出一声轻呼,儒雅男更是险些瘫倒在茶几之上,嘴里不断地念着是他,是Julian,混血脸的神色也瞬间轻松许多,扶着他的弟弟坐回到沙发上,而我的思绪却已是飞回了三十年前的那天,那个在别人看来再寻常不过的日子,于我本人而言却是意义重大:就在那一天,在经营殡仪公司的叔公手下学徒多年的我,终于被允许第一次正式出师上工,从帮忙搬运棺材、运送花圈的打杂小工变身为入殓师傅。那天一早叔公便将我叫了过去,说是油麻地警署送来了一具尸体,是个一周前被警方击毙的犯罪集团主脑,因为找不到亲人前来料理后事,便由警方出钱交由我们处理,叔公想着那尸体反正没人肯认,与其直接烧掉,不如交给我这个新手负责打理一番,既是熟悉业务,也算积了功德,于是我便提着工具箱独自进了殓房,一进门便看到那熟悉的裹尸袋停放在推床上,我调整了一下呼吸,尽量让自己步履镇定地走到推床边,戴好手套便拉开了尸袋上的拉链。本以为死于枪战的尸体难免会面目全非,我也对此做好了充分的心理准备,谁知在那裹尸袋口打开的一刹那,呈现在我眼前的竟是一张无比端正的脸,五官和线条无一不搭配得恰到好处,以我一个直男的眼光看过去,也得承认这张脸的主人是个十足的靓仔,即便死亡也没能将他的那份容貌摧残,更令我惊讶的还有他死亡时的年龄,他手腕上系着的卡片写得清清楚楚:鲁德培,男,中国籍,1958-1983——原来他比我还小了一岁,怪不得那副面容看上去多少有些稚嫩,面对着这样一张年轻斯文的脸,若非事先提醒,我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把他和那个警方口中的“杀人悍匪”联系到一块的,尽管随着尸袋的彻底拉开,我终于看到了死者胸前因枪击而造成的三处创口,流出的血早已凝固发黑,与他贴身的白衬衫彻底粘在了一起,套在外面的一身浅灰色西装上也是血迹斑斑,满是泥污褶皱,显然警方对他的尸体半点也没上心,随随便便用裹尸袋一包便丢进了冷藏柜里,也亏了他是死于重伤造成的大量失血,全身的血液已基本流尽,反倒歪打正着的避免了死后面部淤血,保住了他的相貌,也让我的工作省心省力了许多,真是福兮祸兮……

      “请问,麦先生,Julian他……他现在在哪里?我是他的亲人,我是他的哥哥,请您告诉我,您把他的骨灰,存放在哪里了?”

      脸色苍白的儒雅男紧盯着我的眼睛,手抓着混血脸的胳膊问出了这一番话,才不过这么区区一小会儿的工夫,他的样子便像是经历了一场大病,看得我又是紧张,又是迷惑不解,一时倒不敢多说话了。混血脸一边柔声安抚着弟弟,一边转过头来,一半焦急、一半安慰地道:

      “Julian——就是鲁德培,他是我们的弟弟,我们这次回来香港就是为了找他,带他回台湾安葬!请您把他的骨灰交给我们好吗?这些年您代为保管所产生的费用,我们会付给您的!钱不是问题!只要——”

      “不不不,您误会了,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也急忙跟着摆了两下手,对着那二位随时都可能情绪失控的来客,十分小心且谨慎地措辞道:

      “不关钱的事,是我当初并没有把他——我是说,我并没有把你们的弟弟送去火化,所以——”

      “没——没有火化吗?你的意思是说——”

      我的话刚一出口,儒雅男当即脸色大变,混血脸也瞪大了双眼,满面震惊之色,我将两手向下一按,示意他们冷静,跟着便字斟句酌,极尽委婉地道:

      “是的,没有火化——当初我按照流程换下他的衣物,帮他把身上的血污清洗干净后,又将他的脸色化得红润一些,再然后,我就——”

      两个一把年纪的男人双双趋前,如学生上课一般凝神屏气地听着我讲下去,特别是那个儒雅男的眼中已然泪光闪烁,再没了初见面时的那副静默淡然,我甚至都怀疑只要我说错哪怕一个字眼,他便能当场晕倒,搞不好都要闹出人命来,在这种性命攸关的情况之下,借我几个胆子,我也不敢过多描述当年为他弟弟料理后事的细节,只能是一再告诉他他弟弟的遗容十分安详,经过我为他梳洗打扮之后,躺在那里就像睡着了一样——而我既不能、也不敢对他讲的是,其实我之所以对他弟弟印象如此深刻,并不止因为他是我亲手处理的第一具遗体,还因为他当时的模样实在是令人揪心:他的眼睛和嘴巴全都没有合上,而是微微张开,就好像还有什么想见的人没见到,还有什么想说的话却未能说出口,虽然他那张帅脸着实太过醒目,以至于他的死不瞑目也显得没那么可怕,反而让我内心对他产生了一丝同情——就算他生前仪表堂堂、腰缠万贯,又有什么用?就算他曾经前呼后拥、不可一世,那又如何了?最后还不是孤孤单单躺在冰冷的停尸床上,连个前来发送的亲戚朋友都没有,倒得我这个素昧平生的外人替他收尸,还他个干净面貌,也难怪他到死都闭不上嘴和眼呢。

      唉,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啊?同情归同情,可论理这死了的一开始也不该为非作歹,还有他的那两位哥哥,这会儿才来心疼弟弟死了无人收殓,三十年前出事的时候他们又在何处?更别说这三十年之中他俩杳无音信,即使是迁居台湾,也不妨碍回来几趟寻找亲兄弟吧?那油麻地警署不是一直都在么?说一千道一万,还是他们自己主观上不想回来,什么手足情深,不过是演戏给人看罢了!

      我在内心深处已然冷笑不止,表面上却还得装得不露痕迹,满怀体恤理解的对他们二人说道:

      “——你弟弟送来的时候,身上还穿着西装,我就想他生前一定是个注意形象的人,可警方当初支付给我叔公的钱,只够给他买一身廉价寿衣的……我想着别让你弟弟走得不够体面,就去拿了一套我自己的西装来,给他做了敛服,之后我和叔公又帮他选了棺木,择了个合适的日子便将他下葬了……”

      儒雅男的泪水夺眶而出,我心中一赧,脸上也跟着发烫,尽管我说的其实也都是真话——警方当年出的那笔丧葬费用确是少得可怜,也就仅够我们把尸体草草火化,装进一个最便宜的骨灰罐里,想要什么棺木装殓、墓地下葬那是白日做梦。而我当初为了帮死者合上嘴眼,几乎是殚精竭虑,什么按摩、热敷等方法都用了一个遍,可是他的那双眼睛却依然微睁着,嘴巴也固执的不肯闭合,最后逼得我只能用胶水将他的眼皮和嘴唇粘住,这才终于让他彻底“睡”去了,尽管如此,当我再向他的脸部望去时,心里却仍旧是惴惴不安,总觉得他的双眼还在盯着我看,即便自幼父母双亡、吃百家饭长大的我是真心对他的凄凉境遇产生了共情之感,可对于这样的结果,他显然并不甘心,也正因为他这样,我才打消了随便为他找件寿衣的想法,而是返回住处,翻出了堂哥之前送给我的一套西装,据说也是个很有名的牌子,是堂哥穿旧了不要才到得我手中的,可惜我这壮硕的身材实在装不进去,只得挂在衣柜里和樟脑丸为伍——当然很快它便有了用武之地,被我给那小帅哥穿在了身上,尺寸刚好合体,至此我的工作才算是告一段落,那个平躺着的男子终于变得和生前一般清俊安然,平静的面孔上没有一丝痛苦,虽然我仍是不敢多看他的眼睛,那双直至今日也让我记忆犹新的眼睛,那种掺杂着绝望和不甘的目光,我忘不了,也不敢忘……

      “他在哪里,他葬在哪里了?你快告诉我,你带我去找他,麦先生,我求你带我去找他啊!”

      泪流满面的儒雅男在他哥哥的搀扶下,再次从沙发上起身,颤颤巍巍的走向了我,单看他那副悲痛焦急又苦苦哀求的情态,我知道,倘若我再不马上说出他弟弟的下落,那便和存心要害他性命也没什么分别了。然而他越是这样,我却反越踌躇,也越是难以启齿——尽管我当年的确是埋葬了他的弟弟,没让他曝尸荒野,可是,面对他的要求,又让我怎么……怎么跟他说呢?

  •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个中(短)篇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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