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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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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绍看向钱益多,钱益多看向姬绍,各自在对方神情中看到愕然。
姬绍向魏信拜礼,铿锵道:“绝不会有一字漏传,魏大人放心。”
姬绍起身:“告辞。”
钱益多亦道:“告辞。”
两个人走到再看不到总督宅邸的大门了,钱益多才小声问道:“姬绍,怎么办?咱们现在马上回去给昌公送信吗?”
刚来府东给总督送信,马上又回府西给昌公送信。一天下来,净在路上送信了。
姬绍想了一阵道:“还等回去?总督不是术士,昌公可是术士。”
钱益多马上理解到姬绍的意思:“所以你是说……”
不等钱益多说完,姬绍前后回头看巷子两头,没看到人迹。总督宅邸,金阊府贵人中的大贵人的宅子,当然不可能有不着眼的进来瞎逛。
但姬绍还是在嘴边比了个嘘,小声道:“我去看看。”
“去哪……哎?姬绍?”
姬绍的巽卦已经起出,姬绍轻捷地跃上一人半高的巷子墙头,然后钱益多便听姬绍在墙头上骂了声娘。钱益多立刻变得很紧张:“怎么了?有人过来了?”
“没人。下这大雨,连只鸟儿都没有。”姬绍跳将下来,骂道:“一座宅子,老子都没见到有人住,园林修得老子家十八代祖坟都大。”
钱益多心中想“这两个怎么能放在一起比?姬绍可当真不怕亲爹听了打死他”,面上却险险没憋住笑:“总督的园子,当然大了。这条巷子前后没有别人?”
“没有。”姬绍道:“你起个阴炁之门,我给昌公送信。”
钱益多连连应道:“噢噢好,好。”
姬绍左顾右盼,今日出门,当然没有带纸。可是还想着出去玩玩,姬绍不想又把自己这身衣裳撕得破破烂烂的。凝神片刻,姬绍重起巽卦,翻进总督的大园子,在钱益多紧张得砰砰跳的心跳中又出来了,捡出来一张大大的芭蕉叶。
起阳炁,姬绍洋洋洒洒、事无巨细地在芭蕉叶上写了一通,莫说漏字,连魏信自己撑伞急冲冲跑出来,没让小厮跟着都写了进去。
最后,一团火烧起来,芭蕉叶烧成了灰。
姬绍道:“完事!”
钱益多一直紧紧盯着芭蕉叶的双眼这才眨动了一下:“不负所托,不负所托……”
姬绍道:“快过午时了,吃个午饭,去周王庙逛逛?老子去白浦县……他妈的也不知道让不让说,反正碰到了一箩筐的晦气事,老子要去周王庙许上一通愿去。”
于是两人在周王庙外找了一个酒楼吃了顿饭,各要了一碗素面,两样荤浇头,加了油焖笋、炒蚕豆两样小菜。
姬绍正挑起一筷子面,余光中极隐约的、隐匿的仿佛看到正有人在直勾勾地看着他。
姬绍警觉起来,去找那道目光的方向。
他在酒楼中环视了几遍,才隐约摸索出那目光并不在酒楼中,而似乎隐隐约约的在楼下。他们两人的小桌在二楼,楼边没有窗户,只有一条漆红的扶廊。
姬绍看向楼下,雨中游人如织,哪里还看得出是谁,又是谁有意无意地向二楼上看了他片刻?
钱益多见姬绍神色警惕,觉出不对:“姬绍……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有人在看我。”姬绍没有瞒钱益多,“楼下的,我没找到是谁。”
若是平常,钱益多听到有人看了姬绍几眼,当然觉得这不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吗?姬绍长得不错,个子又高,看几眼怎么了?
可现在是刚给昌公送完信,钱益多的心立刻吊了起来,低声道:“会不会是因为那封信……”
姬绍皱起眉头,摇头道:“不知道。可能是巧合吧,正好楼下有人看了我几眼。”
但法子监的监生,不应当相信“错觉”和“巧合”这两件事。
“钱益多,”半晌,姬绍道,“你起一卦,不要卜是谁,卜他去了哪个方向。我起卦不准。”
若对方疑非常人,在不知道对方是谁的情况下,万万不要随便卜和对方太密切的卦。
卜卦,此为从对方身上获取信息的一种方式。
既有来——在某些邪异情况下,便有回。
仅仅是干扰占卜结果还算吉事,记住千万不要再卜便是了。大凶之下,起卦人自己的信息还会被对方反卜到,甚至卜出了一些对方……也可能是某些史册存在编造出的卦象。
钱益多掏出法子监的六枚卜钱,压低声音道:“好。你替我遮掩。”
常人肉眼不可见的阴炁围住了钱益多持卜钱的手。用常人的双眼看,钱益多的手依旧在此,卦钱依旧在手上,只是仿佛注意力被无形的偏转了,再注意不到这里。
铛铛六声。六枚卦钱落在小桌上。
正在姬绍和钱益多两人要去看卦时,店中拎着茶水壶的小厮匆匆地过来,向和两人隔了三四张桌的客人远远喊道:“老板!茶到……哎!”
小厮衣角挂在两人的小桌上,人猛地向前一跌,手中的烫茶水壶是险险没有洒出来,可小桌上的六枚卜钱却当啷啷全部掉在了地上。
“哎!这二位老板,小人瞎了眼,真对不起!”
姬绍和钱益多都根本没有看向小厮,而是面面相对。
此为坏卦。
无吉无凶。仅为所卜之事,不可卜。
这种情况,一般有两种:一为对方是远远胜于他们二人的术士;二是对方身上有某些……极为隐秘的力量来遮掩自身的信息,或者有可能其人所学的术数,便以阴匿见长。
钱益多问道:“接下来怎么办?”
沉默片刻。姬绍道:“去周王庙。”
“还要去周王庙?”
“金阊府中,凡是人多的地方,必定有金乌卫在暗中看护。”姬绍笑道:“如果那人有什么目的,自然会跟上来。怕他干什么,等着便是。”
结了帐,姬绍戴上斗笠,和钱益多匆匆向周王庙赶去。
纵然天公不作美,前来周王庙的香客仍然络绎不绝。不过比起春日时节的大好天气,还是要少了不少。
离周王庙不远的黄金台是本朝修建,但周王庙不是。金阊府府东的这座周王庙,听说已有上千年。祖皇帝和前朝余贼打仗的时候,兵火都没有烧到周王庙里来,反而立朝后还第一时间重新修缮了周王庙。
而且不止大启的皇帝,历朝历代的皇帝都是一般的重视周王庙。便是末代出了暴君,自以为天下无双,把周王庙都砸了烧了,新朝皇帝也一样会重新修缮好。
在法子监上史课时,姬绍便打心底里怀疑,虽然如今当官的多是常人……可做皇帝的,尤其是开朝皇帝,姬绍怀疑他们都是术士。
可这一点便没由来去查究了,姬绍还没有那个本事打听到如此禁忌的皇室密事。
不过三千年前灭商的周王,十成十的定是术士,此一事是毫无疑问了。
常萝卜说:周王是现在所有术士的祖宗,后世流传演变出的千种万种术数,往上倒数三千年,都是由周王推演传世的。
可便是连“法子监”没听说过的老百姓,也一样认周王是至圣至高的老祖宗。
比如姬有才,便把周王当作此一辈子的头号偶像,如今五十多岁,每每在家中喝多了,还要拉着姬绍胡侃胡吹道:“小绍啊!你一定要有出息,不能辱没了老祖宗的姓!”
第一次听,小小姬绍还在心中想:“我姬家祖祖辈辈没有一个有出息的,不然早大字裱在族谱上了,怎么我混得不好,还能辱没了姬家?”
然后姬有才便继续道:“你可知道?往前数三千年,你老子,你老子爹,还有你……可都是周王的儿孙啊!你他娘的要是没混个出人头地,对不对得起你的老祖宗??”
姬绍心中的稀奇只此一回,此后再听,便统统不搭理了。看姬有才的十多年不衰的劲头,姬绍一向是很怀疑这通话术,是他爷爷传给他老子的,又是他太爷爷传给他爷爷的……
可有一点没说错。周王是祖宗,不是他姬家的祖宗,是天下百姓的祖宗。
天太冷拜周王,天太热拜周王,旱了涝了拜周王,便是寻常人家换新宅,生孩子没取名,商人开埠开市,都统统来向周王拜上一拜,希求事事顺心如意。
连在这周王庙面子上收香火,帮人摇卦的金乌卫都是金阊府的头一号肥差。
姬绍一脚踏入周王庙,四周打量。
行客甚多,有的心事重重,有的眉开眼笑,但总归都是沉浸在自己的心思中,没有人异常地看他。姬绍心道:“不知道那小子有没有跟来,好让我看看到底是何方神圣。”
钱益多倒是一进周王庙,便像肩上多了副担子,立马去买了柱香,念念有词地对东西南北四拜,又掏了沉甸甸的一袋银子放进了香火箱,排队去周王像面前磕了三个头。
等钱益多回来,脸上才现出笑来:“我去给我爹我娘祈了个福,怎么你不去拜拜么?”
姬绍在怀中掏了一会儿,掏出三文钱,一文一文地塞进了香火箱。
钱益多沉默。但姬绍不觉得少,站在原地双手合在一起,向天上摇了摇:“周王显灵,周王显灵……保佑我今天定能抓到想干坏事的歹人。”
“……”钱益多道:“三文钱……是不是太少了?”
姬绍回头瞧他一阵,嗤的笑了,拍了拍钱益多胸膛压低声音道:“都是监生,还信这个哪?香火箱里头的钱最后都去了哪,你我没点数么?”
“逛逛吧。”姬绍用余光扫视着四周,“看看能不能‘愿望成真’。”
周王庙分三个大庙,当正中坐北朝南的,自然是周王像所在的周王庙。但在周王庙左右,还有文、武两大庙,东文西武。坐东的大庙为文昌庙,其中列有传说中周王百臣的彩塑;坐西的为武昌庙,其中列有传说中周王百将的彩塑。
传说中,周王便是领此百贤臣、百勇将,一举灭商立周。
不过传说归传说,周王乃是千古一圣人,周王的身前身后事也便传得越来越神乎其神,周王的百贤臣、百勇将在史书上都只字未提,不过民民相传,教子教孺。
钱益多道:“那倒也是……那我们先去文昌庙,还是武昌庙?”
姬绍正要道“随便咯”,余光中蓦然似捕捉到与酒楼上别无二致的目光。
姬绍道:“老钱,向东!”说完便径往东去。
这次和在酒楼二楼不同,周王庙中的香客要么在屋檐下躲雨,要么在庙中祈福,外院根本没有几个人,更挡不住那人的窥探。
武昌庙庙前种青松,文昌庙庙前种百花。正是山茶怒放的时节,大雨卷挟下花瓣,在台阶下汇成细细的溪流。
姬绍追到文昌庙,那目光却藏起来了。
姬绍在庙前冷冷地站了片刻。
片刻,只片刻,姬绍清晰地感到那目光藏在一棵红山茶树后,又看向他。
姬绍急速回头,脚下已隐隐作出阴阳八卦局的脚位。若那人敢在此地对他出手,周王庙的金乌卫绝不可能坐视不管。
但在看清那窥探之人的面目的一刻,姬绍的脚位便顿住了,要掷出的斗笠停在手中。
山茶树后,几个丫鬟围侍着一个戴着面纱的女子,女子看不到脸面,只看得到脸面白如敷粉,眉头一个小小的红色的胎记,如同一朵梅花。
乍看过去,那女子的目光只与姬绍交接的一刹那,便又挪开了,继续去与一同来赏花的其余富家小姐谈笑。
钱益多这才赶到:“姬绍!你找到……”
“可能……看错了。”姬绍回过身,把斗笠戴回头上。“走吧,老钱。”
钱益多心知怎么会有看错一说,压低声音道:“如果你觉得不能和我说,那你去和这里的金乌卫说。周王庙的金乌卫抽香火不假,但没有一个绣花枕头。”
姬绍停了片刻:“是个富家小姐。想来和我们给昌公送信没有关系了。”
钱益多皱紧眉头,不相信姬绍会分不清非寻常的窥探,和寻常女子的多看几眼。姬绍稍稍把头歪了一些,余光指向那棵樱树:“那个眉头有一个红色胎记的年轻女子……你见过没有?”
只在听到“眉头一个红色胎记”,钱益多便想起一个名字,心道:“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