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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9、第八十五章 ...

  •   同每一个普通的工作日一样,钟名粲已经习惯了这样的作息:七点起床,七点二十吃早饭,七点五十出门,八点二十五到达Hertz公司大楼门口,八点三十五坐在办公室。

      有的时候,周一航已经等在办公室里,打开新的音频编辑文件练习自己学过的编曲知识。更多的时候,是他自己一个人慢悠悠地打开电脑,再清理干净吉他包与电钢琴键盘上落的灰尘,然后坐进软面转椅,点几下鼠标为手腕做热身活动。

      普通的周四早晨,云是酒渣色的,随时都会下雨,随时都有可能放晴。

      “师父……”周一航怯生生地叫一声,望着钟名粲的脸,见没什么特别的表情,也大起胆子说下去,“今天是不是不需要用录音室了?不需要的话……我就去跟赵绪哥说一声,把咱们预定的两天都取消了……”见钟名粲没有反应,他慌里慌张补充一句,“那个……如果预定了不用的话,被别人看到了不太好……”

      钟名粲轻飘飘望他一眼,周一航一个哆嗦缩回了脖子,他是个善解人意的好徒弟,深深理解师父此时的糟糕心情,决心不再多做打扰。

      毕竟不是谁都能有这个运气,遇到一切都准备妥了就剩下录音环节时歌手自杀这种倒霉事。

      “取消吧。”钟名粲淡淡道。

      “好……”边应着,周一航边往外逃。

      “等一下!”钟名粲忽然叫住了他,“我自己去说吧。”说完,擦着周一航的肩膀径直出了办公室。

      Hertz上下,虽然员工众多,但也不亏是新时代的娱乐业大户人家,即使是一丁点风吹草动也能传得又快又准,因此钟名粲去找赵绪的时候,他已经对这几天发生的事了解得门儿清了,此时与周一航一样,正小心地观察着钟名粲的脸色,“你,你其实不需要亲自来一趟,这也不是什么大事,不会影响个人评估……”

      钟名粲才不在乎什么狗屁个人评估,他问:“那这间录音室这两天是不是就要空出来了?”

      “唔……”赵绪认真想了想。

      还没等他回答,钟名粲继续说:“我可不可以明天再退回,但今天借用一天。”

      赵绪一愣:“为什么?”

      “要用。”钟名粲笑了笑,温柔的眉眼弯起来,答得简单。

      赵绪一直都很喜欢这个有才华还又有礼貌的年轻人,见他笑得这般人畜无害,原本还担心他,但现在看来估计并没因这件事受太大影响,放下心,当即答应下来:“行吧,你今天留在这里吧,反正本来就是你约的。”

      钟名粲点头:“谢谢。”

      等人走后,他关门落锁,给周一航发条消息说有事不回办公室了,然后取出随身带着的那个MP3,往电脑里拷出了里头的文件。

      点开第一个文件,熟悉的旋律流出,音质着实普通,带着沙沙的杂音,一听就是翻录的版本,但与原曲不同的是,这支曲子里带着一个微微涩哑的男声。钟名粲是个合格的伯乐,他没有看错人,这个嗓音与那婉转的提琴旋律简直太过般配,相辅相生,令这段平白的旋律变得迷人了千万倍。

      孔庆山还是用手机录下了他演唱这首歌的样子,字字用心,声声动情,不急不慢,收敛到了位,爆发够了劲,可是这回,钟名粲反而却听不明白了。

      “……如果我是瞎子,本可以忍受暗无天日,但你说我只是陷入悲伤的孩子……”

      他是以怎样的心情完成这首歌曲的呢?那时他就已经想好了吗?这三分钟对他而言是救赎,还是告别仪式呢?

      “……如果爱我,请快点告诉我;在还没有晚之前,请说你爱我……”

      歌曲安然无恙地结束了,录音室内恢复了寂静。

      钟名粲呆在原地,握着鼠标的动作未变,怔愣良久,最后从胸腔里缓缓吐出一口气,却丝毫没有缓解胸口如硬石压堵似的症状,他支起额角,使劲掐着太阳穴,直到他感受到了突突跳动的神经。

      他阖眼静坐,过了几秒,又蓦然睁开。

      鼠标点到了那条刚刚识别成功的人声轨,又是一阵犹豫,他做了几个深呼吸,定下神后,他轻轻扭动几下手腕,将人声轨的音量调到了最大。

      钟名粲看一眼电脑上的时间显示,九点半多一点。

      去杂音将是项耗体力的硬活儿。

      距离明天上班还有二十三个小时,不过只有这一条人声轨需要修,时间还够。还好。

      *

      这一上午,钟名粲就趴在电脑前埋头修着音,因为太过专注,错过了午饭时间,可肚子不比脑子懂事,咕咕咕地抗议起来。

      他伸了一个懒腰,站起身,打算先出门见见阳光和新鲜空气,一会儿回来再继续修剩下的。

      钟名粲准备坐电梯下楼,穿过长长的走廊,低头看着流淌着波西米亚风格的软地毯,静悄悄地,一步一步慢悠悠地踩着走过。

      有一间录音室的门没有关,从里头正好传来赵绪的声音:“……我没太修,先听听效果吧。”

      钟名粲继续往前走。这时,音乐也顺着门缝流淌出来,顿时将他的脚步钉在了原地。

      那些个轻飘飘的音符让他心下一沉,转身朝着那个录音室闯过去,直接推开了门。

      因为荒唐,他没能控制好声音,竟然有些微微发颤:“你们在干什么?”

      他这才看清录音室里都有谁,马老板和一个略显油腻的中年男人坐在沙发上,赵绪坐在电脑前,身旁站着一位漂亮精致的瘦小女人,听到钟名粲的动静,四个人齐齐看向门口。

      气氛变得诡异起来。

      还是马老板率先打破僵局,他笑呵呵地,像是一座安定的弥勒佛:“老炀啊,给你介绍一下,这位就是我们公司的宝物一号!钟名粲,钟制作人,咱们现在听的这首啊,就是他给公司写的!”

      “久仰大名。”那个被叫做“老炀”的男人满面红光,冲钟名粲点头示意,“好作品哪好作品!”

      钟名粲紧盯着马老板的眼睛,一字一顿尽力问得温和有礼:“请问,你们为什么在听这首歌?”

      马老板也有点反应不过来:“怎么了?我们在为可好挑选主打曲啊……”

      “我是想问,刚刚听的那首,为什么会在里面?”

      马老板彻底一头雾水了:“是你们部门发过来的啊,”他停下来想了想,“嗐,我上回不是打电话跟你说了吗?我选几个你的demo卖给别的公司,哎,你当时可是说了不介意,现在可不能反悔啊!”最后话里含笑,一听就知是玩笑话。

      就算钟名粲想要介意,他哪来的资格呢?签好一纸合约,这七年内所有的作品就已经都不再属于他自己的了。他只是很奇怪,为什么这首歌会在他发出去的demo里面。

      “我知道,”他来不及细想,当务之急是先把这首歌要回来,“能不能把刚刚那首歌去掉换成别的?它已经有主人了……”

      闻言,马老板难得眉头一蹙。

      一旁的炀里先开了口:“已经有人了?谁唱了?”

      “孔庆山,”钟名粲赶紧侧过身面对炀里,恭恭敬敬,“这是孔庆山的歌,已经选为‘音乐实验室’项目的第二张专辑的主打……”

      “阿庆……”炀里动了动身子,沙发跟着一起发出咯吱声响,他的表情看上去有些尴尬,“可是阿庆已经……”

      “我知道,”钟名粲赶忙接过话,“但是歌词和编曲都已经准备好了,这首歌很适合他……”

      “已经录好音了吗?”马老板插话。

      钟名粲一哽,却还是老实回答:“没有,但是有导唱版本了,音质我可以修好,绝对不用担心作品的质量。”末了,他还专门强调了一句。

      “死人来唱?”马老板就像是没有听见他的保证,霎那间似乎面露愠色,但再定睛一看,明明还是带着他那普渡天下的弥勒佛笑脸。

      气氛一下子变得更差了。

      倒是炀里忽然笑了起来,那笑声仿佛让空气中都荡起了油星子,他当惯了老板,说出口的话不由自主带着强硬:“那正好!就用这首当主打吧!歌词也已经有了,编曲也有了,可好来唱,到时候作词栏给阿庆一个名字,也算是没有辜负他的努力……”语气格外轻松,这么短的时间里,他已经想好了对策,三言两语就把这几个人的位置安排得妥妥当当。

      “可是……”钟名粲还想继续说什么,他微微探手向前,却因马老板冷冷的一锤定音而悬在了半空,不上不下。

      “就这么定了,名粲你去把编曲和歌词拷过来。”

      钟名粲不动,只是张了张嘴,僵硬地吐出一句:“您可以先听听看孔庆山的这个版本,我已经修好了一大半,效果和实际录音没有任何差别,真的,我可以给您放来听听。”

      “钟总!”马老板居然拍桌而起,巨大的肚腩颤了三颤,他的笑容依旧挂在脸上,也因为这天生的笑脸面相而失去了压迫感,不过当他说起话时,却能教人实实在在地感受到身为高位者的气场来,“名粲,你先不要任性,炀总和可好都是大忙人,来一次不容易,听话,快去把文件拷过来!”

      钟名粲对这句似安抚似威吓的话置若罔闻,声音依旧干涩且机械,他又说了一遍:“您可以先听听再做定夺,孔庆山为这首歌耗费了很多心血,虽然他因故去世了,但他还是可以为大家唱最后一首歌……”

      马老板抬起一只手摆了摆,他生生打断钟名粲的“同情牌”,果断又决绝:“Hertz不需要拿死人做噱头,既然人是自己要走了,那就让他安安静静的走。”

      这一句话让钟名粲彻底愣了神,他的坚持原本就是私人的,面对这样一间如此庞大的公司的当权者时根本毫无底气。无力感瞬间蔓延全身,他呆立片刻,与马老板对视着,最终,还是颔首鞠躬,轻声说了一句:“请稍等,我去拿U盘来。”便转身离开了房间。

      回到自己的录音室,他拔下来插在电脑上的MP3,这个小物件此刻仿佛有千斤重,放在手心里,却拿也拿不动,举了一会儿,钟名粲的手卸了力气,忽然磕在桌面上,“乓”一声响。

      “嘶——”门口传来一个声音,“看着都疼……”

      钟名粲抬眼望去,看清来人后又转回脸,有气无力地:“绪哥,你来了,我缓一缓,一会儿就过去……”他还以为赵绪是马老板派来催自己的。

      赵绪只是出于担心,所以才借口去洗手间跟来了而已。此刻他倚在门框上,脚抵着门,看着钟名粲蔫头耷脑的模样,耐心地等了好几秒,忽然笑了一声:“现在呢?缓过劲来了吗?”

      钟名粲不语,也不动,就好像在赌气。

      赵绪并不介意这个年轻人的小孩子脾性,他站直身子,也不进来,只是又背靠着门框,换了一条腿抵门,他幽幽道:“只说操作哈,其实你的坚持也没错,如果这首歌真的是你和孔庆山先开始准备的,虽说中间肯定是有什么误会导致选曲重合,但终究是先来后到,他们那边是得删掉换新歌。”

      “那为什么他们不删?”钟名粲低着头问。

      “因为那是马老板啊,”赵绪叹息一声,再瞥一眼钟名粲的身影,“马老板信生死鬼神,他不可能从一个过世的人身上赚钱……”

      “就是这个理由?!”钟名粲惊骇,他猛地转身看向赵绪,把他吓得脚下一抖一滑,门自动合上,差点撞到了自己的鼻子。

      “这,这个理由怎么了?”赵绪赶紧用手撑住门,稳住身形,继续道,“你可以说他是假慈悲真迂腐,但是等你遇到一个连假慈悲都做不到的商人,到时候你就明白了,不让你发才是对孔庆山的尊重。”

      见钟名粲张口欲反驳,赵绪伸手示意让他认真听着:“我知道你想帮他最后一个忙,也理解你说的‘唱给大家听的最后一首歌’是什么意思,但是娱乐场里头的世界,‘供人消遣’是比‘遗忘’更可怕的事情,他们的做法其实对孔庆山而言是一种变相的保护。”

      这番论断着实逻辑严谨,天衣无缝,赵绪还有点得意,然而回应他的仅仅是一阵难捱的沉默。

      就当赵绪以为钟名粲已经动摇,开始认真思考自己的一番话,正准备如过往不留名的英雄般潇洒地扭头离开时,钟名粲忽然开口了。

      “绪哥,你见过有哪位希望自己能彻底消失的人,会以歌词和一首自作曲的方式留下遗言?”

      赵绪骤然停步,他还怀疑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这首歌的歌词就是孔庆山的遗言,他说出来就是想让大家听见,”钟名粲终于有了动作,他动了动手指,磕在桌面上的指关节还在泛着红,他的手里紧握着那个MP3,朝着赵绪走过来,光线缓慢聚集,赵绪终于看清了钟名粲的脸,那双眼里,满是冷漠,“我没关系的,说到底,我跟马老板签了合同,七年内所有歌曲归Hertz所属,我并没有这首歌的版权,所以它是谁唱都与我无关,马老板信生死鬼神,我也不知道那位炀老板和孙小姐信不信。只要他们能承受得起这份重量,那就随便他们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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