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典型关系》牛尔尔

11、村里人的素质

　　千红还是干不出把一块钱撕成两半花的事情。她把一块钱粘好了夹在词典里，另外掏了两块钱作为自己和张小妹的车费。
　　公交车从厂区驶出，像蚯蚓终于钻破泥土。甩开灰黑色的建筑群，公交车上的广告颜色鲜亮不少。
　　厂区临近一条宽阔的河，和城区隔绝开。
　　大桥两端点缀着仿古的小亭，里面是路灯，又高又远，车子行驶的时候它们灰蒙蒙地拉成一条线，穿破晨雾。千红拉开窗户，听见河水奔流的声响，只是河流味道有些浑浊，河面也脏污得有些过分。

　　“念完小学，老师说，我学习好，家里找找关系也能在城里念。但在县城就要住校，要花钱，家里很支持我念书，但钱总是不够用。所以我在乡里念书，乡里初中都快倒闭了，就上一上午课，下午老师就把我们赶去给她割猪菜，去她家干活。我妈来接我，看见我也学不到什么，就不让我念了。我也是第一次来城里，你也别乱跑，咱们有事都一起的，回去的时候也是个伴儿。”

　　钱千里的高中门口就是公交车站，她带着包裹下来，手里捧着沉甸甸的现代汉语词典。
　　学校门卫不让进，她说是学生家长。
　　“哪个班的？”
　　“不知道，我来找我弟弟，我弟弟叫钱千里。”
　　“不知道哪个班的算什么家长，不负责任！”门卫斥责她一通，低头看报纸，自动忽略她后面的一切辩解。

　　张小妹紧跟她身后，两人怀揣一样的好奇打量这辈子都无法进入的高中，铁大门后，目光穿过空旷干净的水泥地面的广场，一座五层高楼拔地而起，威严矗立，震慑两人久久不能说话。
　　那五层高楼旁有小花坛一字排开，上面花团锦簇，绣球花和石竹开得格外茂盛。

　　就是亲眼看见天安门广场大概也不过如此吧？村里有个人去过北京，在天安门广场前和主席-像合了张影，回来放大贴在相框里，逢人就吹嘘天安门城楼大得吓人，从下往上看很威严很有气势！

　　千红想到自己还有个可吹嘘的东西，于是说：“我弟弟就在这里上学呢。”
　　“真好，你弟弟真出息。”
　　……算了吧。钱千里家里塞钱进来的，出息到网吧去了。

　　见不到钱千里，捧着个大词典也怪累的，天气变热，两人寻觅着窝进门卫室和花坛之间的夹缝中，那里有片阴影还有片草坪，两人提着包裹坐进去。

　　门卫：“哎哎哎，出来！这是给你们坐的地儿吗！”
　　千红：“大哥，天怪热的，这儿地方大，没个阴凉处，我从工厂过来的，累得受不了，就坐一会儿。”
　　门卫：“工厂？社会人士！更不能坐了！而且你不看标语？禁止踩踏！有没有素质的！”

　　被人骂没有素质，千红烫屁股似的站起来溜到阳光底下，手搭凉棚眯眼一看，果然不远处竖着木牌：禁止踩踏草坪。
　　张小妹泫然欲泣，她不认字也被责骂，这事要怪千红。

　　没有地方可去，也找不到钱千里，千红有做乡下人的自觉，也对文化人有三份敬畏，在学校的门卫前也矮一头，陪着笑脸说：“这样，我就是找钱千里，买了本词典想给他，您看哪里能给交到他手里？帮帮忙？”

　　废了好大功夫证明自己不是图谋不轨，也没想聚众打架，门卫才给她指条明路，带她去传达室。
　　因为不知道是高一哪个班，等她填好表格已经是下午了，饥肠辘辘地递出大词典，负责人一翻，翻出她粘好的一块钱。

　　张小妹看看她，千红望天，假装不是自己粘好的。
　　那张钱上刚巧不巧拿铅笔写着“张小妹”三个字。
　　回去路上，张小妹说：“你不要再垫一块钱了，我这个法子不会被发现。”
　　“不行啊，那来的路上和回去的路上不是一个车，那咱们就相当于一毛也没给，不是白坐车？白坐车是很好，但是现在占的小便宜，以后会变成大亏让你吃。”

　　千红又搬出她的心灵鸡汤，说得张小妹不说话了。
　　“咱们是村里来的，本来就要叫人看不起，你看今天还说咱们没有素质。咱们就争一口气，也有素质，咬咬牙，一块就是一块，不贪它的小便宜。我也穷，咱们都一起学习，你看我，来了半个月，普通话说得比以前好了，是不是？”

　　她觉得自己这样有点儿神神叨叨，看了心灵鸡汤之后就好像掌握了人生的秘笈，轻轻松松学会了做人的方法。她不是好为人师，只是想把自己从书里看到的知识分享给大家，说出口就觉得有点儿自以为是，怕张小妹多想，于是补充说：“哎，我也真是，我自己想变成城里人，都要忘了我是村里来的了，你可别笑我。”

　　“不会的。”张小妹轻轻握着她的手，“你说的有理。我听你的。”
　　被纤细的手握着，千红觉得欣慰。张小妹的手像城里人，细皮嫩肉又细又长，不像自己一样，干活太久，关节有点儿大，手心还很糙。
　　于是她多摸了摸张小妹的手，请教怎么保养。张小妹回去给了她一小罐擦手油，说冬天抹了可以防干裂。

　　这个擦手油大家都叫它轱辘儿油，也不知道是什么典故。千红也看妈擦轱辘儿油，但是没有张小妹的香，仔细闻闻，张小妹身上有股茉莉花的香气或许就是因为它。
　　涂到手上又润又细，惹得千红每天都看自己这双手是不是变得更白嫩了。
　　“才抹了一天，不要着急。”

　　千红觉得确实是自己突然爱美了，会耽误自己上进，强迫着不去看自己双手，贴标签时快准狠，几乎把指甲尖磨平。
　　杨主管路过她，停顿了两下：“你涂了张小妹的轱辘儿油？”
　　“啊，杨主管。”

　　她像是被撞破了不上进的现场，有些不安地往后退了退。
　　“这很好，女孩子都应该爱美，女为悦己者容。这里的女孩都很好，打扮打扮可以找到很好的另一半。”

　　杨主管把对象说成“另一半”，千红觉得很浪漫。
　　杨主管说话总是很温柔，轻声细语，不像村子里酒喝多的男人，虽然年纪有两个千红那么大了，但保养得不错，因为之前救过千红二人，千红也一点儿都不觉得他讨厌。

　　“我来进步，好好学习，以后挣大钱，还没想过那些。”千红怕人听见自己和杨主管聊天，匆忙举手，“报告！我要去洗手间！”
　　“好。”

　　千红在洗手间洗手，忍不住把手背凑到鼻尖轻嗅。
　　那么香的？真的很明显么？连杨主管都闻到了。

　　仿佛是魔法似的，她确实有一种自己的双手变细腻的幻觉。
　　拍拍脸颊，千红觉得有点儿脸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