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事故》狼空

6、下乡

　　星期六那天下午，江东骑车回来。
　　苏宇坐在阳台写作业，听见楼下的摩托车声音，他探头望了一眼，知道那是舅舅，便情不自禁露出一抹微笑。

　　只是，这次舅舅时却并没有笑，反而满脸忧郁。苏宇见他进门，本想去打招呼，但又止步了。他继续写作业，当做没看见。

　　江东主动走过去摸摸他柔软的头发，说:“小宇，先别写作业了，跟舅舅出去一下。”

　　他抬眼纳闷:“去哪？”

　　“去了就知道了。”

　　这时舅妈也从房里走出来，她似乎知道什么，脸上也挂着忧虑，或者是同情。反正那眼神告诉苏宇，那是针对自己的。

　　他乖乖放下铅笔，打算把作业本都收拾了放进书包里。但舅妈走过来对他说:“小宇，先跟舅舅去吧，这些我帮你收拾。”

　　他感到有些慌张，这种情况他并不陌生。就像某天傍晚，妈妈把他从床上拽下来，说“跟我走”时情形是一样的。

　　而后，他跟着舅舅出门，乘上那俩摩托车。俩人都没怎么说话，舅舅唯一问过他肚子饿不饿，他当然不会觉得饿，毕竟心里还在细想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江东的摩托车在警局门口停下，苏宇先下了车，站在原地不敢挪动脚步。
　　这时从门内出来个男人，他对江东笑了笑，随即走过去拍拍他的肩膀，从兜里掏出一串钥匙交给他，说:“回来时记得帮我洗下车。”

　　江东点点头，目光一直在和他对视，那种温和中带着爱慕的眼神，是苏宇从未见过的。蓦地，他把苏宇拉到面前，向对方介绍说:“这个就是小宇。”

　　男人把笑容转到苏宇脸上，夸赞了句:“真可爱。”

　　“小宇，这是舅舅同事，喊魏叔叔。”

　　“魏叔叔……”
　　苏宇盯着那男人的眼睛，随即又瞥开。男人再次伸手摸了摸他的后脑勺，然后对江东道:“快去吧，趁天色还早。”

　　“嗯，过两天见。”

　　“早去早回。”
　　随后，男人转身走了，但江东的目光还在他的背影停留了许久，直至消失。
　　“走吧，小宇。”

　　苏宇忍不住问:“舅舅，你到底要带我去哪？”

　　江东打开车门，没有急着回答，看着小苏宇憋红了脸。他才平静的说:“去送你妈妈最后一程……”

　　苏宇没再说话，他不太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只是提到妈妈，他只想沉默。

　　车子驶过市区，驶向平坦的，人影鲜少的道路。树木晃过，路灯晃过，山水晃过。风从窗缝吹进来，苏宇很想睡觉，但努力让自己维持清醒的状态。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不忍睡去，只是觉得自己不该在这个时候犯困。他需要陪在舅舅，毕竟对方说要去送妈妈最后一程。

　　江东把车子驶进镇子，那时天色已经将晚。

　　离开了水泥路，再往前便是一片泥泞和坑坑洼洼。车子开始颠簸摇晃，江东开得很慢。附近偶尔传出犬吠，或者是夜莺啼叫。
　　前面是一座村子，夜色黑沉，只能隐约看见高低不一的屋檐轮廓，以及窗口的橘色灯光，像极了夜色里的小眼睛。

　　“肚子饿不饿？”
　　江东看了眼身旁的苏宇，见他两眼专注于车窗外的世界。
　　苏宇回过神来与他对视了下，然后摇摇头，他开口问:“舅舅，这是什么地方？”

　　“外婆家。”

　　“外婆家？”

　　“嗯……不过现在是大舅舅的房子，你见过大舅舅的吧？”

　　苏宇想了想，又是轻轻摇了摇头。

　　为了缓解气氛，江东笑了下，说:“你很小的时候见过，估计也忘了。”

　　苏宇没注意听他说的话，只是想着，是不是以后这里又是自己的新住址了，是不是又要被抛弃了。
　　他沉闷着脸，看看江东，看看前面的道路。

　　到达目的地后，那是一座两层的平房，堂内照出橘色的灯光，门口有几个人影，也有小孩在跳皮筋，嬉笑声逐渐清晰传来，稍微平复了苏宇一路上低沉的心情。

　　车子停稳后，那几人过来迎接，江东笑着下车，与许久不见的大哥寒暄了几句。苏宇跟在他身旁，等大伙把目光都盯过来后，他有些不自在的往江东身后躲了躲。

　　江东安慰说:“别怕，这是大舅舅，那是大舅妈，那个小姑娘是表姐。”

　　“这就是小宇啊？！”
　　大舅舅上前来摸了摸他的头发，他是不喜欢别人这样摸自己的，但知道自己还小，有些事情得任由大人的意愿。所以，他没有躲，也没有露出不情愿的神情，只是依然有些害怕。

　　江东见他没喊大舅舅，便催促他喊一声。苏宇自然叫不出口，毕竟对那人没有一点记忆。就像突然有一天让他喊自己父亲爸爸一样，他也叫不出口，毕竟一直都没有喊过，就算确实是亲生的。

　　好在大舅舅通情达理，也知道俩人此行的目的，便称:“没事，这小孩，难为他了。”

　　他们大人之间接着寒暄了会儿，便慢慢走向了饭桌。

　　苏宇吃饭的时候忍不住抬头看了眼饭桌上灯光周围萦绕的飞蛾，总怕那些小东西会忽然飞进自己的饭碗，于是早早吃完下桌。

　　他腿瘸的样子还没被发现，可能是因为大家的注意力没太集中在自己身上。所以在他下饭桌时，走到门外那几步的距离，大舅妈关心问:“小宇是不是坐车坐麻了腿啊？”

　　大伙没反应过来，但苏宇知道对方的意思，他转过头，回道:“不是，我腿瘸了。”

　　“腿瘸了？”

　　江东忙打住话题，他知道这对小宇来说杀伤力有多大，便称:“小孩天生的，没事没事。”

　　好在舅妈也没刨根问底，毕竟她对这个小侄子也只是听说过，但从没见过人。可印象中也没有听自家人说家族里有个小孩天生瘸腿。

　　“小宇，去找表姐玩吧。”
　　大舅舅说罢接着和江东碰杯。

　　苏宇迈步走出门外，凉爽的夜风袭来，吹散他一身热气。
　　夏天乡下的夜晚可真安静，他心想，连风都这么舒服。

　　这时，不远处和同伴说悄悄话的小表姐朝他招手，他愣了下，没打算理会。

　　“你过来一下啊。”

　　见苏宇依然像没听见一样，小表姐有些着急说:“你过来一下，我送给你样东西。”

　　于是，他慢慢走过去。

　　“你叫苏宇是吗？”

　　“嗯！”

　　“手伸出来一下。”

　　苏宇看着眼前两个比自己高一点的姑娘，并且她们的眼神都透露出善良，与同桌齐悦很不一样。于是没太多顾忌，便把手伸了过去。

　　小表姐塞了个东西在他手里，他定睛仔细看着，发现那是只小虫子，不同的是，这只小虫屁股的部位会发光，一闪一闪的。

　　“这是什么？”

　　“萤火虫啊，你没见过？”

　　苏宇摇摇头:“没有。”他看着那只萤火虫出神，觉得很是奇妙。

　　小表姐与同伴对视了一眼，捂着嘴笑道:“你们城里人见识真少。”

　　“……”

　　“我告诉你，我们家的桑树林里全都是萤火虫。”

　　苏宇觉得新奇，问道:“是吗？能带我去看看吗？”

　　“不行……爸爸不让我们晚上过去，会挨骂的。下次带你去吧，我们偷偷去。”

　　随即，他脸上的笑容沉了下去:“那好吧！”

　　那晚，不知是不是累了的原因，苏宇第一次躺在陌生的床上睡得十分舒坦。他醒来的时候，窗外阳光刺眼，屋内没有人在。空荡荡的，和以往的很多难忍时刻相似。

　　苏宇内心猛然慌了，然后迅速爬起身，喊了声舅舅，没人理会。

　　他打开房门，穿着拖鞋下楼。见楼下也没人，便又喊了声舅舅。
　　这时，从厨房里传出小表姐的声音:“他们出去了，让我给你做早饭。”

　　苏宇松了口气，他害怕舅舅突然离开，然后自己将被永远留在这个陌生地方。即使大人的事情不该多管，但他还是问，他们去哪了？

　　“去墓地了。”

　　“墓地？”

　　“葬你妈妈的地方。”
　　苏宇忽然明白，原来送妈妈最后一程，意思是将她永远都埋在地下。

　　中午时分，烈日当头，江家墓地上来来往往一些人。
　　葬礼没有大操大办，甚至同村的人都不知道这一档子事。当然，大伙没有觉得这种死法会倒什么大霉，或者遭到别人背后嚼舌根。只是，苏宇妈妈生前喜好僻静。当年跟着男人离开，苏宇外公外婆是不同意的，但她还是一意孤行跟人走。可最后落得这个结局，她也没面子回家，尤其是当亲生父母去世后，唯一的愿望就是希望她能活得快乐一些。但这点愿望却没能实现，她开始与病魔缠斗，与男人纠葛，因为恨自己，所以义无反顾舍弃了自己唯一心怀存念的地方。

　　江东想到，或许她不希望别人以为她就这样死了吧。或许，她更加希望别人觉得她活得很好，好到不屑于回这个穷乡僻壤的地方来。

　　她就这样静悄悄下葬了，只有一个骨灰盒长埋地下，还有一块冰冷的墓碑插进故乡的土壤里。旁边，是父母的坟。
　　葬礼时结束，苏宇拿了支粉色的花放在她墓前，盯着墓碑许久，他觉得上面贴着的那张妈妈的照片不太好看，黑白色的，妈妈喜欢彩色。但他没有说出口，他只是这样想着，然后转过身，随着大家的步伐回程。

　　江东牵着他的手，俩人走在最后面。他悄悄回过头，望着那个渐行渐远，忽明忽暗的黑白照片，然后露出一抹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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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端午节安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