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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琴师

      2016/04

      Further

      苍山的冬天难得如此,暮雪皑皑,白了一片又一片的山头。千里人绝鸟尽,好似天地茫茫独余我一人。这样也好。至少我可以有足够的时间去安静地回忆,我那索然无味的,平淡无奇的人生。

      我有一把桐木琴,它被封藏在盒内已有十余年。我似乎忘了为什么要把它放在那儿,那似乎是对我极为重要的东西。今日大雪封山,我裹着裘衣闲坐在屋外竟觉得格外的冷,转念又觉得这样美好的景致不能辜负,若能临风抚琴,与这冰天雪地相与和歌,那才是人间极妙。

      我起身行至书房,缓缓打开盒子。桐木琴的颜色因岁月而润泽,雕花依然清晰却也变得温婉起来。我抬手轻轻一拨,琴音乍起,绕过屋檐飘向天际,袅袅远去。我怔忪,内心好似有一处酸楚难抑,堵得我心口发疼。我怀抱着琴,一步步走向屋外。我独爱这间屋子的回廊,悬空于半山腰,俯之则为万丈深渊,仰之则是碧海青天,世间之开阔,万物之灵韵皆汇聚于此。如今,我盘腿坐于回廊之上,指尖抚琴,满目白雪。

      一、

      我叫高子沔,是京城乐坊的琴师,承蒙贵人厚爱在京城颇有名望。人人都以为我能借此同李延年一样平步青云,殊不知,我最欣赏的却是旷修与高渐离。侠肝义胆,豁达不羁,为人坚毅刚强,这才是君子所为之道。

      当今圣上昏庸无能,偏信丞□□佞之言,诛害良臣,朝廷颓败,国力日衰。我不甘苟活于这繁荣假象之下,一夜谱出曲子,又填上词,伤国悲民,期盼明君,日日演奏,一时间风靡京城,男女老少皆会吟唱。

      皇上得知此事,派来丞相将我捉去皇宫。我一见那皇帝就愤怒难耐,在朝堂之上细数他十条罪证,又把丞相一党彻头彻尾骂了个狗血淋头。皇帝盛怒难抑,命人将我拖下去立即处斩。我本心向死,区区刑法又能奈我何!

      我无畏无顾,李青元却突然开口。这三朝元老行事向来谨慎稳妥,却为了我这个陌生人与皇帝对峙起来。

      自太和殿上下来,我的脚就被铐上了枷锁,一步一顿艰难地拖到巷道。这个地方常年落雨,阴冷潮湿,森然可怖。我被幽禁于此,整整三年,即便外面的世界天翻地覆,江山易主,我也一概不知。

      二、

      我吃过稀粥,又如往常一样闲坐在庭院内,细数着枝头新抽的嫩芽。院落的门突然被人粗暴地踹开,一行士兵横趋直入,为首的却是一名宫女,面容白净细巧,眼波流转,含蓄之中却又带着几分英气。我抬头瞥了他们一眼,嘴角勾起冷冷笑意,想必李青元也保不住我了,这是要来送我上路罢。

      我站了起来,拖着沉重的步伐朝他们走去,淡漠开口:“怎么,那狗皇帝终于要杀我了?派来的竟然还是个小宫女,难道他手下连个像样的大臣都没有了么!”我越说越觉得可笑。

      小宫女抬头看向我,她那眼神我怕是一辈子都不会忘记。是愤怒却又隐忍,是张扬却又克制,全然不同我以往所见的任何女子。她什么话也没说,缓缓地蹲了下来,替我解开了脚腕的枷锁,又起身大胆地望向我的眼里,对我明媚一笑,转身离去。我沉寂多年的心霎时波涛汹涌,我似乎看见了亘古的星汉,遥远的长河,甚至已离我远去的铮铮琴音。

      没有了沉重的负担,我的脚步意外的轻盈,褪去破败的囚衣,我似乎仍是那个坐在高堂之上,身着华服拨弄琴弦赢得满堂喝彩的琴师。可如今,我是阶下囚,在深宫内被幽禁三年,人们早已遗忘的阶下囚。

      我沐浴完毕,换上绣花细致的白袍,一切如初。太监为我束冠,而她就安静地坐在一侧瞧着我。我觉得有趣,开口问道:“敢问姑娘芳名?”

      那宫女望着铜镜里的我,掩眸并不作答。我蹙眉不解,那太监连忙开口:“公子有所不知,那宫女犯了错被丽妃娘娘给毒哑了。现在什么话都不会说,只会哼哼。您现在出了那巷道,也就别和这样人有接触了。”

      那太监的话着实难听,我冷着脸回道:“我如今也是戴罪之人,公公也就别服侍我了。”说罢,我偷偷瞥了眼铜镜里的她,只见她抿嘴低头,却又抬眼看了看我。

      太监听见我的话,立马跪倒在地上连连磕头:“奴才不是这个意思,还请公子恕罪。”

      我无心理会他,起身牵起那宫女就往外走。长长的宫道,我当年走的时候是孤零零的一人,而如今却有了人陪伴。她说她叫顾遗,她用指甲在我的手心写下名字,酥酥麻麻的。我欣喜地望着她,她却浅浅一笑,转身为我带路。冗长的宫道不再那么枯燥,她在前头慢悠悠地哼着曲子,低沉和缓。我怀抱着桐木琴,内心是从未有过的喜悦。那是陌生的乡音,我离乡二十年,心里第一次有种几近膨胀的冲动。她也是越地之人,我们越地的姑娘。

      三、

      我从来没想过,三年,能改变那么多事情。吴王以“清君侧”为名,逼宫篡位,杀了亲哥哥登基为帝,又诛杀赵相满门,曝尸街头。三年前我谱写的那曲子给了吴王策反最好的礼物——民心,而那助我逃过死劫的李青元也正是吴王的心腹。兜兜转转,成了一个圆。

      如今的我成了皇帝的功臣,也成了他的御用琴师,一时风光无限。可我却再也没有见过顾遗,幽幽深宫里那明媚的女子。

      今日贵妃诞辰,皇上命我谱曲奏乐以表自己对贵妃的爱护之心。这贵妃乃是大将军之独女,我自是知晓皇上心思。我抱着我的桐木琴缓缓步入殿内,一时间掌声如雷,可我却什么都没有听见。我看见她在那里,顾遗安安静静地站在殿堂的角落,与这虚假世俗隔着千山万水。

      我一扫白袍席地而坐,桐木琴在我手上似有了灵气一般,上下徘徊,荡气回肠,俯则万丈深渊,仰则碧海青天,琴音一转,却又似春日莺语,缠绵辗转,句句诉衷肠。即便当年鲜衣怒马笑傲自在,如今却也是百炼钢化为绕指柔,温情缱绻。

      一曲毕了,殿内掌声群起,我望着她,她望着我,望过茫茫人烟,沧海桑田。

      四、

      夏季的夜晚十分舒爽,蝉鸣蝈叫,月朗星疏。我闲坐在庭院,手指在空中轻拨,回味着殿堂之上的洒脱。顾遗她,应当是明白的吧?

      我望着这空空的庭院却丝毫不觉得孤单,这夜晚的每一处景致都如此令人生怜。

      “咔嚓”微乎其微的竹断声,我转头望向假山深处,只见顾遗一身杏色襦裙袅袅婷婷地立在清冷月色下,周身散发着月华的光芒。她提着雕花食盒,微笑地走来我身边坐下。食盒里是一碗热粥,上头还盖着些小菜。燕飨之食多半是山珍海味,我早已厌倦了这些,反倒是这些粗茶淡饭深得我心。顾遗指了指我,又揉了揉自己的肚子,端起粥碗递给我。我瞥了一眼粥,直直地看向她,没有半分要接过的意思。顾遗神色颇为尴尬,双手悬在半空竟红了脸。她怯怯地望向我,眼里是探寻、不解、害羞,种种情感在她的眼里交织出了绚烂的色彩。

      “我是真的饿了。”我缓缓开口说道,沉溺在她的眼睛里。

      顾遗缩手低眉,轻轻拿起勺子舀了粥在嘴边吹了吹,抬手送到我嘴边。我笑了,就着她的手一勺一勺将粥喝完。我仿佛看见了月光下满头华发的我和她,时间流淌,岁月洪荒。

      五、

      秋雨骤急,不停拍打着芭蕉,我开着门在屋内演奏,心绪不宁,一连出错了好几处。我抬眼望望门外,怎么也不见那杏色身影,便弃琴奔向屋外。大雨滂沱,细密如断珠,顾遗娇小的身躯在风雨中摇摇欲坠。

      “阿梧!”我大喊她的闺名,连忙跑过去抱住她,“怎的不进屋?淋坏了可如何是好?”说着,我将她半抱着进屋。顾遗奋力地挣脱开我,后退三步,纸伞倾地,与我隔着淋漓大雨。

      “阿梧?”我不解。

      顾遗低下头,猛力地摇着。她低低地抽泣,泪眼婆娑地望向屋内的桐木琴,又抬起头看着我。

      我拉着她说:“我们进屋好么?你想听琴,进屋我弹琴给你听?”

      顾遗仍是摇头,半分不肯迁就。

      “阿梧?到底怎么了?”

      阿梧望着我的眼底,固执地站着。

      我心疼,却也无奈,只好将她牵到屋檐下安置,拿出蓑衣为她披上。

      琴音渐起,丝丝入扣,缠绕着雨丝如泣如诉。我再次奏起越地民歌,内心却没有那么强烈的思乡伤情之感。我望向阿梧,怕是……因为她吧。

      阿梧为何躲我?曲毕,我抱着她一起坐在檐下听雨。她犹豫地牵过我的手,在手心写下两个字:丞、相。

      我震惊,怎么了?

      阿梧不看我,低着头继续写:儿、子。

      你是说近日宫中传言丞相儿子未死混入宫中之事?

      阿梧惊恐地看向我,抬手来捂住我的嘴,眼里蓄着泪水拼命摇头。我将她的手拿下紧紧握住,传递着手心的温度,阿梧为何如此惶恐?可是害怕?你且放宽心,你有我,我会护着你。当初我能以乐曲助皇上惩治奸相,如今也能护你无虞。

      阿梧的身体刹那僵硬,低下头竟不敢看我,半晌未动。我心下一急,箍住她的肩膀急迫问道:阿梧,你今天到底怎么了?阿梧抬起满含泪光的眼眸直直地望向我,无助悲凉。我心心软,这辈子怕是都要陷在她的眼睛里了。

      阿梧?我轻唤。她一把推开我,居高临下俯视着我,我从未见过如此的她。她一向温婉和善,绝不如现在的冰冷陌生。阿梧?我继续喊道。

      阿梧朝我笑笑,解开蓑衣丢在我面前,盈盈福身,转身决绝地跑进雨里。我急迫地追了上去,喊着她的名字:阿梧,阿梧。顾遗,顾遗。可她还是消失了,我从未想过她竟能消失得如此之快,我连挽留都来不及。

      大雨飘摇,大风萧萧,整个天地似乎又只剩下我一个人。

      六、

      深秋的萧索,就如我的心情。我与阿梧已有多日未见,我始终不明白她的举动,即使有心思我也会立即把那心火掐灭。无,胜过有。

      我还记得春日刚长出的新芽,新鲜脆嫩,如今却是枯败落叶任由西风席卷。琴音犹如风鸣呜咽,清冷如秋月,我望着满园残色不禁想起幽禁时的孤苦冷清,直觉当年豪壮不再,心下凄苦,一时曲不成调,手指用力一勾,硬生生拨断了一根弦。琴断弦,多不吉利。

      我正欲收拾桐木琴歇息,眼前却是一片恍惚,抬眼望去,却瞧见了一双栖在窗台的手,纤弱细腻。

      阿梧?我心念一动,却不敢贸然举动。她将手绾成蝴蝶,在秋夜的空中飞舞,跳动的影子掠过我的指尖,我伸手,却又一下子跳到了我眉宇之上。

      阿梧?我轻声唤出。她收了手,慢步行至门前,徒留月下削瘦的剪影。她款步走到我面前,对着我笑,就如初见那般好看。

      夜凉如水,却不再冰冷。我吹了灯,拥着她,望着浅浅月光下她白净的脸,觉得这世间至幸,也不过如此了。

      七、

      冬至宴饮,是我此生最后一次在这皇宫里奏响桐木琴。离京归乡这本应是我最渴望的,我没有什么负担,只有一把桐木琴。我抱着它走在幽长幽长的宫道上,和初来时一样,独自一人。夹道宫墙矗立,摇摇欲坠。

      顾遗死了,我甚至不知道她是怎么死的,那样一个明媚的姑娘,成了一抔黄土、一抹尘烟。而我,浑然不知。我在一年伊始见到了她,却在一年之末失去了她,这好似一场梦,梦醒了,我成了巷道中一只浑浑噩噩的老鼠。

      北风呼啸,在宫墙之间徘徊,低沉和缓,是顾遗的越谣么?是的吧,她在送我离开,离开这个噩梦。

      皇帝站在高处,俯视着世人。这宏伟的宫殿,在这一刻,看起来是如此的寂静萧条。

      “吴王。”清越近乎女音的男声在耳畔响起。皇帝转身觑着眼看着娇小的顾遗,冷冷一笑:“哼,顾姑娘……还是赵公子?”

      赵估宜望着重重宫阙,眼里凄楚,他的声音是接近古琴的悠扬和悲戚:“顾遗还是估宜,还不是您说了算?”

      “赵公子缩骨变声混入宫廷,为这么一个人可值得?”

      “曾经是为了杀你,如今是为了救他。永远值得。”

      皇帝笑得不屑:“好一个永远,好一个值得。”

      赵估宜轻笑犹如未闻,他眺望着南方天际,是越地么?他会回越地么?如今赶回去,怕也是看不到苍山的雪了吧。

      终、

      一曲毕,我颤抖着双手,望着苍山的茫茫大雪,记忆泉涌。我又想起了顾遗,那个深宫里明媚的女子。我不知道,甚至不敢知道她是怎么死的,岁月早已磨光了我所有的锐气和精力,我不敢回忆任何一件有关顾遗的事情,甚至是夜晚清冷的月光。

      顾遗死的那年冬至,赵相的儿子因刺杀皇上而被五马分尸,当真是死有应得。

      我抬眼,望着满目的白雪,轻轻吟唱,低沉而和缓。

      史书千页,没有一角关乎我的记忆,关乎我的顾遗。

      我弹着琴,看着雪,这年月也能悄悄过去。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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