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奔河》北山漠

35、035

　　“谢谢。”

　　陌江把手机还给方惗时，方惗犹豫了一下，说出了口。

　　以前他两之间不需要道谢，为对方做什么都是“理所应当”。

　　“你还是不擅长做这些，”陌江淡淡笑了一下，方惗立刻就觉得有些窘。

　　她把手机紧紧地攒在手里，垂着头，心说，从幼儿园开始，到大学，就没有什么课程和教材是教她撒谎的，而且自己脸皮薄，不擅长不是很正常么？

　　“你先回家吧，”陌江这时又说，“也累了一天了，这里我守着，明天响响没什么事了，我再送回你家去。”

　　“啊……”

　　方惗其实并没有想立刻离开，这间病房里只有他们三个人，她很久没能感受他们一家三口待在一起的感觉了，小的时候，方响偶尔也会发高烧什么的，送来医院，每次陌江都会让她回家，而她都坚持留下来，累了就爬在床边睡一下，醒来后，背上总会披有一件陌江的外套。

　　他们是方响的保护层，而陌江又是她的，陌江把他们三个人的世界裹得严严实实，他们里面的世界花香鸟语，只是陌江的最外层却伤痕累累。

　　“妈妈……”

　　方惗刚起身，就听到方响喊了一声。

　　小男孩已经醒过来了，他像只脱力的小猫，往被子里缩了缩，露出一双大眼睛眨巴着：“妈妈，你能不能留下来陪我和爸爸啊？”

　　方惗又坐下，用恋爱的眼神注视着方响，伸手去抚摸孩子的脸，她不想拒绝，让她留下来，一夜不睡，她很乐意，可今日不同往昔，自己已经跟陌江离了婚，他们刚才又联手编了个谎话，她再不回家，就不好把话圆回来了。

　　“妈妈……”方惗不忍心，方响的眼神里除了难过，还有受伤，他这么美好的年纪，不应该承受这些，“爸爸今晚上会一直陪着你。”

　　方响很倔，他两只肉乎乎的小手抓住被子的一角，往上一扯，遮住了自己的脸，只露出他乌黑的短发，那头发一根根的也很倔强，跟方惗在大一军训时第一次见到陌江时，他阳光下精神抖擞的样子很像。

　　方惗知道这是方响在跟她闹脾气，方响很少会跟她争执不休，只要她不松口，不答应，那他就会乖乖地躲在一边赌气，像小奶猫受伤了，会躲在角落里舔舐自己的伤口。

　　这次也如此，方惗狠下心，准备要走时，小男孩呜咽了一句：“爸爸妈妈难得跟我在一起，明天，我又要见不到爸爸了……”

　　方惗的动作一顿，她有些不知所措，在感情生活中，孩子是无罪的，她觉得他们这一代人和上一代人的恩怨牵扯到孩子身上，对他很不公平。

　　她看向陌江，陌江也同时在看她，这次陌江没有劝她走。

　　于是她咬了咬牙，轻声说：“我给我爸打个电话。”

　　说完她走出了病房，过了一会儿后，她回来，对着躲在被子底下的方响说：“妈妈今晚上不回去了，跟爸爸一起陪你。”

　　小男孩挪了挪身子，那雪白的被子动了动，像一朵云，随时会有一颗太阳要钻出来一般。

　　“你跟你爸说了响响的事？”陌江问。

　　“嗯，”方惗点头，“我告诉他响响没有什么大碍，让他不要担心，我妈那边，他会看着办的。”

　　陌江颔首。

　　**

　　方惗到外面买了条毛巾，然后回医院用温水浸湿，拿回病房给方响擦擦脸。

　　小男孩如愿了，显得很兴奋，睡不着，就想让陌江抱着，让陌江给他讲故事。

　　小孩子从小就爱听父母讲故事，而方响更甚，他好奇心特别重，他不爱听格林童话安徒生童话，他爱听UFO啊、银河系啊、黑洞啊、宇宙大爆炸之类的各种未解之谜。

　　陌江也喜欢这些，所以他每次说起来都是头头是道的，加之他口才也好，说的时候能把故事说得特别吸引人，小男孩总会在他的怀中，抬着头，两眼瞪得老大地看着他，生怕会错过任何一点细节。

　　陌江看到他的书包里装着书，于是说：“爸爸给你讲讲功课吧。”

　　方响皱眉：“可……我想听爸爸讲故事……”

　　陌江笑了笑，提条件：“讲故事可以，但是你要答应爸爸一件事。”

　　小男孩先小鸡啄米般点头：“好！”

　　陌江揉了揉方响的头，扎手：“响响，你是男孩子，男孩子就不应该让妈妈难过，是不是？”

　　“嗯……”小男孩轻轻点了下头，有些愧疚地往陌江怀里钻。

　　陌江又笑：“那以后不能再闹脾气，让妈妈为难了，知道么？”

　　“好……”

　　父亲的爱可以很威严，也可以很温柔，悠悠的灯光下，陌江怀抱着方响，告诉他太阳系里的事情，冥王星被九大行星除名了，银河系之外发现了类地行星，有可能外星人早就来到了地球，可能生活在深海里，也有可能隐藏在我们当中。

　　小小的病房里，陌江把宇宙展示给小男孩看。

　　“为什么啊？”方响不知疲倦地问道，一遍又一遍的，就像当初家还完整的时候一样。

　　当方惗回来时，她看到了父子两亲昵在一起的画面，有些恍惚。

　　她记得，以前陌江给方响讲这些的时候，她也会在旁边听，她原本对这些东西不感兴趣，可听多了，也觉得自己的世界里有这些的存在。

　　有可能是因为陌江讲的故事有意思，也有可能仅仅是他的声音好听，还有他讲故事时脸上的微笑，饱含春水的温暖。

　　“妈妈！”方响看到方惗站在门口，“你也过来听爸爸讲故事啊！爸爸讲到地外文明啦！原来我们地球文明还排不到第一级啊！”

　　方惗莞尔，也跟以前一样。

　　**

　　方响出院时，方远博给方惗打来电话，说罗颖并不知道方响生病的事情，他怕告诉她，她又会整晚提心吊胆的。

　　在坐车回家的路上，方惗对方响说：“响响，回到家，不要告诉外婆你已经生病的事情，外婆会担心的。”

　　“妈妈，你这是在教我撒谎吗？”方响天真地看着她。
　　方惗：“……”

　　“妈妈知道撒谎不好，可有时候也有善意的谎言……”方惗很崩溃，为什么自己要说这些，“总之，就这一次，下次不会再撒谎了，你以后也不要撒谎。”

　　“那，昨晚上妈妈撒谎也是善意的吗？”小男孩声音响亮。

　　方惗很担心被司机听了去，脸有些发红，她压低声音道：“妈妈当时是害怕外公外婆担心，他们年纪大了，身体不好。”

　　方响摇头：“我不是说的这个，我是觉得，妈妈，你跟爸爸一直都还喜欢着对方，为什么一定要分开啊？这不是在撒谎吗？”
　　方惗：“……”

　　她明显感觉到开车的司机点了下头，她立刻觉得更加窘迫了，都说童言无忌，响响，也没你这么“坑妈”的啊……

　　方惗只能把话题转移掉：“响响，想不想吃糖醋排骨和红烧鱼？妈妈给你做。”

　　方响继续拆台：“妈妈，医生不是说让我吃清淡一点吗？”
　　方惗：“……”

　　她觉得，方响身上的一些特质，真的就是从陌江身上继承过来的。

　　**

　　罗颖原本打算做一桌丰盛的菜等方响回来吃的，方响就是一天不挨家，被莫梅不打招呼接走一次，她就像是心头上被割下了一块肉似的，难受得很，好在方远博出面阻止，她才做了一桌普通的家常菜。

　　罗颖一见到方响踏进家门，立刻冲上去又是搂又是亲的，生怕她的外孙缺斤少两了，方惗脱完鞋，刚想去洗漱，就被方远博叫到了一边。

　　“陌江呢？”方远博问，“他没跟你一起过来？”

　　“嗯，”方惗点头，“一大早就去银行上班了，他那边有事，不好请假。”

　　“昨晚你们两都没休息好吧？”

　　方惗笑了下：“主要是陌江守着，我睡了一会儿。”

　　方远博默默地叹了声气，摇了摇头：“行了，先吃个饭，等下你和响响好好休息。”

　　饭桌上，罗颖一个劲地给方响夹菜，方响的碗堆得跟山一样高了，他没什么胃口，看了眼方惗，眼珠子一转，说道：“外婆，我不饿！”

　　“哪会不饿呢？你在长身体，要多吃点，”罗颖心急，“还有你看看你，是不是昨晚没吃好也没睡好？脸色怎么这么差？”

　　方响低下头，用勺子扒拉着碗里的粥，不说话，他也对外婆这爱唠叨的习惯麻木了。

　　方惗先是给检查组的同事打电话，了解当前的检查进度，交代了几句后，才坐下来吃饭，罗颖嘴巴闲不住，一看方惗回来了，立刻撒气道：“你说陌江那个妈到底是怎么回事？孩子说接走就接走，事前也不说一声，搞得我和你爸昨晚上在学校和警察面前都特别尴尬！”

　　方远博不喜欢罗颖那么唠唠叨叨没完没了，蹙眉道：“行了，过去就过去了，你少说点，吃饭。”

　　“你……”罗颖觉得自己是四处受气，再没忍住，把筷子往餐桌上一拍，啪的一声响，整桌人都错愣了一下，看向她，她气呼呼地接着说，“敢情这个家就我一个人在瞎操心！你们也不看看莫梅那个样子，结婚前就没给好脸，离了，孩子也让我们养着了，没说不让看，可也没她那么过分的！”

　　方远博吐了一声鼻息，“响响不也好好地回来了么？医生也……”

　　说到这里，他意识到自己刚也气上头，不小心说漏嘴，只得立刻打住了。

　　而罗颖耳朵灵：“什么？你刚才说什么？医生？什么医生？”

　　她看到方远博不回答，然后看向方惗，又看向方响，两人均默默低头不语，她嚯地拉开椅子，回房间去拿手机，直接给陌江打去电话。

　　**

　　方远博看了眼方惗，叹气摇了摇头，然后方响用手扯了扯方惗的衣角，嘀咕道：“妈妈，怎么办啊？外婆是去逼问爸爸了吗？”

　　方惗比了个“嘘”的手势，轻声说：“让外婆发泄完就行了，你继续吃饭。”

　　“哦。”

　　陌江接到罗颖的电话后，只能一五一十地交代清楚，听闻方响昨晚是食物中毒住院，罗颖气得手都发抖，她是强忍着怒火才没在电话里开骂的，她匆匆挂断电话后，又冲回餐厅，搂着方响各种瞧。

　　“响响你告诉外婆，是不是还有哪里不舒服？！不舒服外婆立刻带你去医院！”

　　方响弱弱道：“我还好啊……就是外婆你抱得我好闷……”

　　罗颖一下子就急用了眼：“那个女人真是没文化！什么东西都能随便给响响吃的吗！当初我就应该反对得坚决点！哪怕响响生下来后让我们自己养，他们不出一分钱我都无所谓！”

　　方惗劝道：“妈，您少说几句吧……医生检查过了，响响问题不大，也打过针了……”

　　罗颖立刻瞪回去：“你还敢说？跟着那么多人编谎话来瞒我？！这么大的事情，怎么能不告诉我！”

　　方惗理亏，不敢回话，罗颖气焰就更加上来了：“我当时就不喜欢陌江他家，他什么家境，我们什么家境？你看这下好了吧？摊上这么个婆婆，闹出一堆笑话来！”

　　方响这时突然哭出声来：“外婆你为什么那么不喜欢爸爸啊？还要把爸爸赶出家，让爸爸和妈妈离婚……”

　　罗颖脸一下子就煞白了，她不知道方响是如何知道这事的。

　　“响响，你说什么？”方惗眼睫微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