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非意中人》白毒不侵

8、录影2

　　演播室比想象中的豪华，室内以深蓝色背光为主色调，烘托得氛围雅致庄重。舞台地板铺设的是带LED灯束的有色钢化玻璃，被吊顶两排射灯一照，登时锃光发亮，犹如镜照。而舞台正对面是能容纳近三百人的观众席，分成左右两个方阵，中间留出一条约五米宽的过道，方便人员进出。

　　很难想象外部结构如此粗犷厚重的钢筋水泥里会有这样一间演播室。

　　本次节目的专访对象是两家马来西亚的上市公司高管，原本外企高管的访谈定调属于不会太高也不会太低的那一类，但借着“一带一路、互惠共赢”的东风，格局瞬间就提了上来。

　　薛眠坐在化妆间，一个女化妆师正专注地往他脸上扑粉描眉，尖细的眉笔划过皮肤，薛眠忍不住微微抖了抖。

　　“薛老师，”孙晓笑嘻嘻地守在一边，不时开口解个闷：“您以前没化过妆吧？我看您长得这么帅，跟明星似的，皮肤又这么好，其实上不上粉底差别不大。不过舞台上灯光强，扑粉能显得视觉效果好点。”

　　薛眠如坐针毡，完全不在聊天状态，礼貌性的“嗯”了一声后便垂着眼皮继续发微信。对话框显示聊天对象叫“催命不吐骨头”，薛眠手速很快，几秒便打出一长串文字。

　　-之前没说翻译还要跟着上台，故意整我？

　　没到一分钟，崔绍群的消息就回了过来。

　　-拿人钱财与人消灾，牺牲点色相不算亏。何况电视上出镜露脸有利于推广公司品牌，无形中也能打点免费广告。功劳我记心里了，好好干。By the way dear，衣服扣好。

　　最后一句莫名其妙，然而薛眠还真鬼使神差地低头看了一眼衣领子——衬衫纽扣严丝合缝，没有扣错，也没有崩开，穿得非常好。

　　重新看了看手机屏幕，骂了声无聊，“啪”的一下给按灭了。

　　化妆师处理完脸部，拿起发胶准备倒腾头发，薛眠眼疾手快偏头一躲，明显不愿意接受：“还要做发型？”

　　“上镜嘛，应该的。”化妆师眯眼一笑，夸道：“您本身这个发型蛮不错的，微卷碎发很显年轻，亚麻色也够自然，不过对于镜头来说可能还是简单了些。我给您抹点发胶，稍微捋出一点弧度和线条，保证好看。”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拿人钱财与人消灾……薛眠压着性子念咒似的反复默念这么两句，终于按住了想要逃离的身体，强行把自己塞回到椅子里。

　　李爵趁空溜出去瞎逛了，目的明确又明显，就是想看看能不能在园区碰到一两个明星，少则要张合影，多则要个微信，再不济跟孙晓一样弄张签名照也是好的。反正甭管对方是哪路明星，也甭管是不是他李少爷的菜，只要是“星”就行，这样他就能在所里那帮姑娘面前好好嘚瑟显摆了。

　　之前欧阳提供的背景资料已经介绍得清楚，今天受访的两家大马企业都是全球五百强，一家主要做货运、航空物流和石油开采，另一家则做高精半导体设备的研发制造，其中后者因为产品亮眼，在国际上享有盛名，所以借着这次录节目的机会空运了两台自行研发的设备过来，准备给中国的观众打一打广告。也正因为这个原因，直播才改在了基地进行。

　　五点半刚过，两拨外宾同时抵达，在工作人员的指引下先去到休息室。主持人和现场导演已经候在休息室，同在的还有包括薛眠在内的四名翻译。

　　中马双方一番握手寒暄，导演和主持人率先进入状态，与四名外宾及随场翻译详细核对节目中可能会涉及到的各项内容，包括提问、回答、播放VCR、广告、进入外场参观并介绍设备等。

　　这次节目的主持人是LBS新闻频道的当家小生郑鹤沅，三十上下的年纪，长得五官端正、眉清目秀，气质属于雍容华贵那一款，一眼就给人一种高不可攀的感觉。

　　由于欧阳和崔绍群是朋友，之前各种名目的饭局上郑鹤沅也见过崔绍群几回，对非凡不算陌生，这会儿看到非凡派来救场的翻译，自然要上前打个招呼。

　　“怎么样，第一次上镜紧张吗？”各人已经对完流程，离直播还有四十分钟，郑鹤沅带薛眠去到外面透气，指了指演播室方向含笑问他。

　　二人虽是第一次见，但互相的印象都还不错。薛眠一贯对不熟的人话少，但一来待会儿工作时与这位主持人多少得有些互动，二来这人亲和力很强，至少没让他反感，便同样报以一笑，接着话头聊了起来：“紧张倒不会，不过确实有些不习惯。”

　　“没关系，”郑鹤沅笑笑，一口白牙亮得晃眼，笑容更是让人如沐春风：“就当你们平时上班，至多只是换了个场地，但形式还是一样的。听崔总说薛老师你……”

　　“别，”郑鹤沅看起来比自己要大个一两岁，称自己“老师”实在不合适，薛眠客气道：“郑主播叫我薛眠就好，‘老师’这词万不敢当。”

　　“好，薛眠。”郑鹤沅性格直来直往，也没多客套，继续道：“之前听崔总说你平时工作接触的高层领导比较多，国内那些高峰论坛基本都有你的身影？不错啊，以你的年纪，能做到这一步真是后生可畏。”

　　当今市场大环境下需要专业翻译的场景确实很多，小到涉外公司的文翻、会翻，大到政府级别的各种对外活动，都少不了翻译人员的身影。处于翻译圈第一梯队的非凡无论口碑还是规模都是有目共睹的，拥有一定的“自主选择客户权”，所以平时在接洽客户时会有意识地考虑项目背后带来的附加价值，比如甲方的名气、实力、社会地位等。

　　因此，除了推不掉的某些case外，非凡一般只接大公司的单子。虽然不免会过滤掉许多特地登门的小客户，但其实佣金只多不少，因为大企业财大气粗，愿意重金礼聘，接这样的一个项目差不多抵得上六七个小客户的总和。

　　“我这些不算什么，跟崔总比起来还有很大的差距。”薛眠有些不自在的笑了笑，还是不适应被人这么当面夸，便把话题引了个方向：“郑主播在媒体行业也有不少年了吧？我常在电视上看到你的节目，似乎时政对话类是你的专长？”

　　郑鹤沅一毕业就到了LBS，一路从文字记者干到出镜，最后踏上主播的位置，算得上“外表风光，背后受伤”的职场老资历了。

　　“是啊，”郑鹤沅一副不幸被猜中了的表情：“上学的时候就爱上政治课历史课，没想到干了新闻行业，这点爱好反而成了决定工作走向的指针了。其实比起娱乐节目，干时政新闻要冷门得多，也是多谢台里领导大力支持，这几年给我陆续开了几档新节目，才有机会发挥所长。”

　　薛眠感同身受，这话瞬间让他想到了自己，不禁点点头：“有个能支持自己的领导确实难得，也该感恩。”

　　二人闲聊了几句别的，直到工作人员来通知主持人和嘉宾可以到演播室就位了。彼时演播室里已经坐了近九成的观众，刚踏进去便觉吵杂不已，工作人员正在现场维持秩序。

　　郑鹤沅带着薛眠上了舞台，四位外宾和三名翻译都已就位，几人简单交流了几句，确认过各个方位的摄影机位置，导演又叮嘱了一遍每个环节的衔接细节，直到众人都已明白在心，节目正式进入倒计时。

　　现场灯光走的是冷色调，氛围偏静，令人放松。主播台上的郑鹤沅一身灰色立挺西服，身形笔直修长，谈吐儒雅有礼。他的声音很不错，像一把悠扬的古琴缓缓弹拨，音色极佳，说话时给人一种小桥流水、娓娓道来之感。

　　受访嘉宾的座位安排的是真皮沙发，一人一张，规格满分。翻译坐在四人身后的无靠背椅子上，每个人的衣领下都夹着一只微型麦克风，手上拿着纸和笔，随时准备进入战斗状态。

　　为了尽可能避免入镜，薛眠一直保持着让前方那位外宾高耸如山的身躯挡住自己的姿势。他负责的是第二家半导体公司CMO的翻译，这位市场总监似乎很善于在镜头前表达自己，面对主持人抛出的各种问题，不但答得行云流水，言词还非常风趣幽默，时不时丢出一个小段子，引得台下观众纷纷鼓掌捧场，可见为了打开中国这片广阔市场没少提前下功夫。

　　安排四个翻译的好处很明显，全场四分之三的时间都是别的嘉宾和翻译在说话，实际工作时间可能还不到半小时。薛眠翻译完自己这部分，稍稍放松了下身体，尽管没有椅背，还是习惯性的松了松腰肢卸了卸肩。

　　他指间夹着一支笔，姿势有点儿像夹烟。左前方一位嘉宾正在口若悬河说得眉飞色舞，可他背后的译员却是一副生无可恋的求死模样，大概是前者的内容跨度实在太大，脑回路又比较清奇，用词太过剑走偏锋，一般译员着实难以招架。

　　薛眠没打算帮忙。

　　也没办法帮忙。

　　他和那个倒霉翻译的座位相隔太远，这么多摄像机架着拍，递纸条充外援显然不现实。再者谁在外头还不要个面子，要是当众帮他这个忙，只怕对方心里不但不会买账，说不定还要惹来一肚子埋怨憎恶，倒不如装作不知，过了也就过了。

　　薛眠收回目光，视线不经意扫到观众席。原本空旷无人的过道上不知何时已经站着一片憧憧人影，但那边灯光较暗，不太能看得清都有谁，只能通过大致的轮廓辨出其中一人正是今天这场节目的现场导演于波。

　　于波头上戴个耳机，手里捏着一支笔，对着舞台这边指指画画，像是在给他旁边的人做讲解。他们背后围了五六个人，个个西装笔挺，穿得相当正式，像在陪同接待什么重要人士。

　　于波正在为之倾情讲解的应当就是那位重要人士了。

　　那人隐在一片无光的阴影中，只有一个模糊的轮廓大致可看出是个男人，暗沉的光线从他前方扫过，却没有一束照到他。

　　大概一分钟后，于波的讲解告一段落，欣欣然收回指画的手，“重要人士”在他收声后转过脸朝他颔了下首。

　　然后，那人便向前迈出两步，步伐沉稳从容，整个人从罩顶的阴影里缓缓走了出来——

　　身形高大而修长。

　　眉眼冷峻亦庄严。

　　气场清冷却逼人。

　　像一尊不食人间烟火的神。

　　薛眠原本十分规律的心跳猛地一顿，生生跳漏了一拍。

　　“啪”的一声，手上钢笔直接掉落到地上。

　　他已浑然不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