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鲜仇盂》淑钦表里

2、第1章

　　仇相国建安二年入仕，初始在集贤殿修书。仇阳博览经史，聪敏能干，再加上写的一手好字，两年后得了机会与前辈一起修撰前朝史料。考撰当今开国皇帝征讨前朝以及大业初年的征伐，其中几役实在是惨淡非常。当今陛下的两位阿兄于大漠薨逝，至今仍是绝不能提的伤痛，应该如何下笔大家一时便有些犹豫。仇阳初入官场，不滑不腻，正义凛然地说道：“天下来之不易，修饰之辞反而是不敬先帝先人功绩。”这话不仅得了几位先生满意的眼神，还意外听到窗外道了声好。陛下进来，特意看了他两眼，便下了旨让他去做东宫侍读。后知后觉的，仇阳谢恩时才发现自己衣服已经被冷汗湿透了。

　　这天正是二月十九，静和三岁生日。仇阳三十二岁得此一子，恰好当年入仕，偏偏今日又机缘巧合加官进爵。他回到家中抱起静和，看儿子新穿着大红猪嘴鞋，藕荷色裤子，身上罩了红石竹罗汉衣，脖子上戴着系了长命锁的赤金项圈，肤白唇红，一双乌溜溜的大眼尽显伶俐，细细软软的胎发用红丝束在头顶，整个人娇娇嫩嫩朝气活泼，一时心里也不免慨叹，暗觉儿子祥瑞。又回想起陛下说的那几句话，“江山更迭易主，顺天应人。修饰之书难掩青山沙场……让诸卿有此番犹豫是朕言之不详……修史，务必公正严谨……”越想越是激动，下了决心要为大殷江山鞠躬尽瘁。静和被父亲的胡须扫得脖子发痒，一边笑一边扭来扭去挣脱了他的怀抱跑到屋外，努力踮着脚去摘墙头的玉兰花。仇阳忍不住笑起来，看他一跳一跳慢慢地用指甲掐枝子——个子小，只虚虚碰得到一点下面的花枝，偏又怕把花碰坏了舍不得拉拽。仇阳瞧他脸蛋涨得通红，更想多逗逗他：“你自己能行吗？”“你这样摘不到的——”“过来求阿耶，让阿耶来帮你呀！”嘴里说着，已把剪子拿在了手里等静和央他帮忙。

　　却不知这一等便等了快一炷香。他看着静和回过身来用小小的手把掐下来的一枝花捧高了给他看，脸上头上还带着被花枝打到的几条印字，不知不觉收起了戏谑。

　　“静和，阿耶教你读书吧。”

　　仇阳仔仔细细教了静和识字，又请了先生来坐馆，谁知先生招架不了静和的“刁钻”纷纷告辞。如此几番，仇主簿家的小郎君“聪慧灵敏”的传闻后面有了更响亮的“巧言善辩”，竟再无先生愿意前来。仇阳无语极了，只好亲自上阵。只是他慢慢发现，对自己的孩子，他反而更加拿捏不好态度。静和确实聪明，然而不时的提问让仇阳有些心惊，此时顾不得同情请辞的先生们，他更担心这些异想天开的思路让静和不服规矩，走得偏斜。

　　一日他读《孟子》：
　　“人皆有不忍人之心，今人作见孺子将入于井，皆有怵惕恻隐之心；非所以内交于孺子之父母也，非所以要誉于乡党朋友也，非恶其声而然也……”
　　静和背在身后的手里还拈着一朵石榴花，打断他，问道：“万一我确实是有所求，恶其声呢？虽然心思不纯，但也还是救了小孩子啊？”
　　“……”仇阳一时有些吃惊。
　　“前几天母亲给我读了这篇，倒也不是不对，只是我更觉得，荀子的《性恶篇》更有道理……”
　　“……！！！！”仇阳目瞪口呆。
　　静和兴致勃勃手舞足蹈：“母亲还提起小时候我摘玉兰花，小心不把花树和花朵碰坏了，可那只是因为我看它们很美啊！觉得漂亮所以把它摘下来，也同样因为漂亮所以小心翼翼，我的恻隐之心既有且无，难道是‘是人非人’？”
　　仇阳看他眉飞色舞的样子一股无名火，石榴花晃来晃去红艳地扎眼，重重地放下书，斥道：“狂妄！”
　　静和莫名其妙，却听他父亲的教训已经劈头盖脸落了下来：“只读其文不思其意！孟子为什么要说‘养其性’？荀子又为什么回答‘化性为伪’？你只在这里抠字眼，全不见文章本义！”又狠狠地压下火气，“所以孟子讲‘有四端于我者，知皆扩而充之’，荀子讲‘小人可以为君子而不肯为，君子可以为小人而不肯为小人’，读书是为明理修身，你却是越读越糊涂了！”
　　静和懵了……
　　静和手里的花吧嗒一声掉在了地上……
　　但静和并没有被这个问题困扰许久。清正廉洁的父亲认为静和格局小，脾气太跳脱又不服管教，正好机缘巧合，把静和送进了国子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