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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荒唐的皇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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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友已年过七旬,按理说,也到了至仕的年纪,可他身子还很硬朗,又曾为刘修太傅,朝中为数不多能劝住刘修的人之一,以至于他这把年纪,还坐在司空的位置上,干着宰相的活儿。
嘉福殿中,刘修端端正正地坐在案前,桌上的酒杯被胡乱地放到身后,被刘修遮了个严严实实,倒出的酒水濡湿了地毯。
“陛下,”郑友跪坐在下首,好言规劝道,“臣方才所说,您可听清了?”
刘修正在走神,听见郑友这么说话,一下回过神来,含糊道:“听清了,自然是听清了,老师所说,我字字句句都记在心里。”
郑友看出刘修的敷衍,他知道,自己所说,刘修怕是一个字也没听进去,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将刘修的注意力吸引了过来,他看着刘修,满面愁容:“陛下,微臣已经年老,怕是再过几年,便再不能劝导陛下了。”
刘修忙道:“我看老师身体强健胜于壮年,不当出此不详之言。”
郑友摇了摇头:“陛下,臣已是半截身子进了黄土的人,怎能比肩壮年,臣不忧惧生死,只是怕不能看见陛下成为明君的那天……”郑友又叹了口气,“臣老了,不能再像当年一样亲手教导陛下,如今身为司空,也未能规劝陛下,臣……臣失职啊!”
“老师不当如此讲,满朝文武,再没有比老师对我更尽心尽力的了。”刘修满脸真诚,看得郑友十分欣慰。
“陛下……”
“老师,”刘修截住郑友的话,他看着郑友的眼睛,满目坚定,“您放心,我会记住您的教导的,绝不会让您失望的,我会努力成为明君,只是……老师,您知道父皇说我天生脑子笨拙,学得慢。”
“陛下切不可妄自菲薄,”郑友道,“况且,只要陛下心怀仁慈,心系天下,明君与否,不过是后人的说辞……”
“老师,我懂得,”刘修再一次截住郑友的话,“老师,前几日是我吃醉了酒,做了些错事,我向你保证,不再提加高凌云台一事。”
郑友欣慰地点点头,希望真能如他所说,也便不枉费他在此说教半个多时辰。
“老师,你看这时间不早了,不若陪朕用完晚膳再出宫吧,你我师徒同桌而食,就像当初在长沙一样。”
“不敢,”郑友连忙推辞,“陛下,您臣怎可与陛下同桌而食,既然时辰已晚,臣也该请辞出宫了。”
刘修脸上故意做出不舍的表情,道:“既然老师坚决,那朕也实在不好强留……朕待会儿还要处理政务,便不送老师了。”
郑伦站起来,走到殿中,对刘修行礼:“不敢劳陛下相送,”刚转身,又想起什么转过身子嘱咐道,“请陛下一定记得臣的话。”
刘修伸到身后拿酒杯的手猛地一下缩回来:“记得,记得,朕肯定记得。”
郑伦拱手:“臣告退。”
“嗯嗯,来人,替朕送送司空!”
等看着郑伦的背影消失在门口,宫人关了殿门之时,刘修一下倒了下来,躺在地毯上,伸直双腿,松了一口气。
早知道郑伦一讲就讲接近一个时辰,他就装病不见了。
松了气,刘秀蹭的一下坐起来,双腿张开,箕踞而坐,若是这副模样被郑伦看见,怕是又得说上半个时辰。
刘修喊道:“都出来吧。”
此话一出,数人从四周的的屏风后面鱼贯而出,有穿着艳丽,身姿窈窕的舞姬,有宽衣缓袍,涂脂抹粉的乐师,也有手捧珍馐美酒,面似芙蓉的侍女。
刘修急急忙忙地拿了一壶酒,直接往嘴里倒,洒落的酒水打湿了他的衣襟,他看见乐师拿起杵,忙伸手阻止:“诶,先别奏乐,老师还未走远呢!”
这时,一个身着白袍,头戴银冠的男子走到刘修面前,拿着锦帕细细地为他擦拭着胸前的酒水,开口道:“陛下,您是天子,怕他区区郑友做什么。”
这男子长相阴柔,面白无须,肌肤光滑胜于女子,斜眉入鬓,一双桃花美目,笑时柔媚多情,他的声音很配他的长相,细腻柔和,像是春风抚过耳膜。
“不能这么说,他是老师。”刘修拿过他手里的锦帕,自己擦拭,刘修粗砺的手指不经意间抚过他的肌肤,光滑柔嫩。
“可您是陛下啊!”
刘修摇了摇头,只重复道:“他是老师。”
他不再说话,刘修抓住他的手细细地抚摸,触感柔如绸缎,滑如丝绢,他不禁感叹道:“阿哀的手,要让这世间所有的女子都自惭形秽啊!”
李哀微笑,旁人也对刘修轻佻的话熟若无睹,“陛下。”李哀抽回手,用象牙制的酒杯斟了一杯酒,递到刘修面前,他的手洁白如瓷,肌肤紧致,没有一根汗毛,也看不出毛孔,端着象牙酒杯,竟生生地将象牙的光泽比了下去。
这样一副玉肌雪骨,竟是长在一个男子身上,让人见着不免有些可惜。
刘修捧着李哀的手,仰头将酒喝了下去,又深深地吐了一口气,倒头躺在李哀怀里,闭着眼睛,低低地哼着歌。
“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李哀的手轻轻地抚着刘修的额头,刘修很喜欢躺在李哀的怀里,喜欢他的手抚摸着他的额头,鬓角,就像神鸟的羽毛落在他的额头,他觉得很安心,也很温暖。
“陛下,您答应司空不修凌云台了?”李哀轻柔地问道。
“嗯,”刘修停了歌声,闭着眼睛说道,“答应了,不修了。”
“可您答应梁美人了,突然说不修,她怕是会不高兴的。”李哀的声音很柔,柔到他无论说出什么样的话来,都让人生不了气。
“就让她生气去吧!”
“呵呵,”李哀轻轻地笑,“梁美人总说要站在凌云台高处起舞,她说若有风过,看上去就像神女降世,现在舞不成了,怕是要来闹陛下了。”
刘修满不在意地说:“她要闹就杀了她吧,我最烦别人吵我了。”
李哀听到这句话并没有太多的诧异或者恐惧,其他人也没有,或许是都习惯了吧,若是陛下哪里发了善心,不杀人不作乐,大家才会真正地感觉到大难临头吧。
“工匠呢?陛下,新召集的工匠还养在宫里呢,准备明天去凌云台查探呢。”
“都不修了还要工匠做甚么,杀了吧。”刘修不耐烦地挥挥手,只随便一句话,便要了数十人的性命。
“诺。”
刘修翻了个身,侧躺在李哀的大腿上,面向着殿中的舞姬,他睁开了眼,冲一旁的乐师挥了挥手。
随即,殿中丝竹声起,歌舞不断。
郑友刚到家,便听说袁耽到了,方才阴霾的心情一下转晴。
此时正是晚膳时间,郑家所有人正在桌前等候郑友,郑家人口不多,除郑友夫妇外,只有二子,均已成家,各育有一子,但二子领武职,驻守长安,只留下未满五岁的女儿在家,长子郑勤在京中任职,还未归家。
大家见郑友回来,忙站起来行礼,郑友看向袁耽,慈祥地道:“耽儿来啦。”
“是,外祖安好。”
“好,好。”郑友笑着坐下来,大家也纷纷入座。
“陛下如何了?”刘氏虽然不喜欢刘修,但好歹是他们刘氏的皇帝,也是他丈夫的学生。
郑友欣慰地说:“陛下答应我不再重修凌云台。”他相信刘修,虽然刘修荒唐,但对自己,他从来都是言出必行的。
刘氏点了点头,她知道这点,也很放心。
郑友拿起筷子,大家这才开始用膳。
“你母亲怎么样了?”郑友看着袁耽问道。
袁耽想起病重的母亲,眼神不禁晦暗了几分,不过他没有表现出来,只笑着说:“母亲很好,前日来信还说想念洛阳牡丹,便找了满城花匠来,想在晋阳种出牡丹来。”
郑友和刘氏哈哈大笑,刘氏道:“你母亲还是这样,她当年在家便是如此,想起什么便是什么,见着东家的柳树长得好,当场就要挖了家里树种上柳树,没想到如今这把年纪,还是没有变。”
袁耽也笑,只是他的笑没有到达眼底,只是努力让自己看上去开心,他从来不知道原来母亲从前也是一个娇憨活泼的人,晋阳那座牢狱,生生地将母亲逼成了了无生趣的行尸走肉。
郑勤刚从官署里赶回来,平日里他都是要同那些同僚去酒坊喝酒的,但是郑伦特意让人送了信,知道自己唯一的外甥到家,郑勤酒也不喝,就想着回来一起吃顿晚饭。
刚进屋就听见笑语连连,他忙道:“笑什么呢,这么开心。”
袁耽和郑伦站起来行礼。
“舅舅。”
“阿父。”
郑勤拍拍袁耽的肩膀,看着比自己高了半个头的袁耽笑道:“好小子,又长高了!”
说罢,便转向郑友夫妇,行礼道:“父亲,母亲。”
郑友道:“快坐下吧。”三人连忙入座。
杨氏忙为自己的丈夫盛饭,将饭碗递到他的手里,郑勤早已饥肠辘辘,抓起筷子就吃饭。
郑勤兄弟童年时郑友贬谪,去了偏远之地,那里民风剽悍,人民愚钝,连私塾也没有几个,刘氏去了不久就病了,送回洛阳养病,郑勤又忙于政务,这兄弟二人整日里就同那些乡绅之子厮混,没能成功地长成其他公子那样彬彬有礼的样子,直到现在,这二人吃起饭来,都还像是饿狼附体。
不过郑制是武将,在武夫里,他的吃相好看不少,但是身为史官的郑勤,就很成问题,甚至于,旁人说起谁家儿郎粗鲁无礼,都会以郑勤作比。
郑友见惯了,也不再像从前一样纠正他,只是问道:“我出宫后,陛下如何了?”
郑勤嘴里含着食物,含糊不清地道:“阿父你今日进过宫?”
郑友的脸色黑了几分,道:“你身为内史,侍奉君侧,连我进宫与否都不知道,你拿什么写史书!”
郑勤努力地将嘴里的食物咽下去,解释道:“阿父莫恼,这几日我都在编修前朝史书,陛下的事,我真不知道。”
“况且,”郑勤停顿了一下,为难地说,“陛下不许咱们跟着……”
“你是史官!”郑勤的话还未说完,就换来郑友的呵斥,“不论许不许,都该随王伴驾,不然你写什么!”
郑勤讷讷地说:“能候在殿外就不错了,自从陛下杀了王珂,姜穆等人后,谁还敢……”
郑友瞪向郑勤,郑勤忙闭上了嘴,思考了片刻,才想起一些有用的消息来:“阿父莫生气,我只知道陛下又杀了工匠。”
“我也知道。”若不是陛下杀了太多工匠,他也不必进宫劝谏了。
“不是之前那些,”郑勤摇头说道,“是今天下午才杀的,我刚下值那会儿。”
郑友错愕,那不也正是他出宫不久的日子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