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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第 20 章 ...

  •   第二十章

      罗七沉默地任之侵入,尽管只要想到那具曾属于自己的躯壳如今承载着别人的魂魄,他便恶心得想吐,可他还是贪恋,贪恋这具熟悉的身体,贪恋这他曾无比抗拒的纠缠。
      罗七抱紧他的脖颈,将脸埋在他的颈边,他嗅着那发丝里的清香,他紧紧缠着他,摊开身体,将之全部纳入,他仿佛是一条快要渴死的藤蔓,遇到能攀爬的横木,便不顾一切地缠上去。
      他贪恋这熟悉的痛意,贪恋这沉湎的情欢,他不知道,他竟在成为罗七之后,才能坦然面对心中的妄求。
      这个不可一世,狂妄无比,练成绝世神功,意图千秋霸业的梅山主,是他心底最深处,最不愿承认的妄求啊。
      他见过师父为情潦倒,痴想半生,郁郁而终,他极力避免自己与师父一样的境遇,他不肯承认,他也想爱一个人,他也要一个人。
      可如今,这人的眼中总算有了他,他却已经不是他。那个如日中天,位居武林第一人的他,他要妒忌的,是曾经的自己,是如果还活着的自己。
      随义八死了,可这世间也还有一个“随义八”。
      听到罗七埋在他发丝里的哭泣,梅山主突然停下了动作,仿若一身热情骤然冷却,他面容如霜雪般严寒,将罗七从肩头推开,他居高临下地审视着那双哭红的眼,半晌后说道:“你不过是一个低贱的奴仆,本座也碰不得你?”

      罗七听到他说低贱的奴仆,止住了哭声,但那面上的泪流却更凶了。
      梅山主见他哭成这般,心中烦闷,一把将他拉起推到地上,怒道:“滚!”
      罗七不着寸缕跌坐在地,他低垂着头,难堪的无地自容,他应起身离去,可他知道,如若今日从这里出去,他往后与他便是连这种可能也没有了。他从前不知道,这世间真的有云泥之别,有天壤之别,他终于知道,年幼的秦烟在仰望着秦离书时,是怎样卑微而可怜的心境,他也终于知道,为什么秦离书对梅山主的爱那般沉静,因为是遥不可及的,因为那人如此强大,身边亦有能与之并肩媲配的强者,而自己,低贱的如同地底的尘埃。不是不看,是不敢看,不是不爱,是不敢言。

      罗七伸出去的手,轻轻拉住了那人散落在床沿的宽大袖摆,他抬起头,终是不再掩饰地望过去。
      那人的目光落在他拉住衣袖的手上,又慢慢转到他的脸上,然后盯着他的眼,罗七觉得,那眸里有几分杀意,有几分怒意,还有几分他看不懂的情绪,他还没想明白那是何意,那人突然拂袖一挥,将他卷入榻中。

      当有一日。
      你被所信仰的正道舍弃。
      名望、功力。
      朋友。
      尽归他人所有。
      这世间,能使你觉得还活着的,惟有你昔日宿敌。
      你,当如何。

      此番山主出巡,随行的是雪、月两位坛主。
      雪坛主白芷霜并未在当日随梅山主进庄,他在下山后便奉命去暗查七拳门。待他回庄,已是半个月后。
      白芷霜带回了七拳门的消息,急于禀告山主,却听闻山主最近由一名低等杂役侍寝。他在门外等候多时,才见一男子出来,那男子粗鄙平凡,毫无可取之处,见了他只匆匆行了个礼便逃也似的走了,观他神色闪躲,行迹十分可疑。
      白芷霜心中生疑,还不待细想,便听得屋中传出一句“进来”,白芷霜举步上去推门而入,只见屋中明亮,山主慵懒地靠在一张椅上,正在饮茶。
      “山主。”
      “回来了?坐吧。”梅山主见到白芷霜便示意他坐下,见他神色凝重也知他带回的消息应是事关重大,但他并不急着听他禀报,睇了一眼桌上的茶说道,“喝茶。”
      “多谢山主。”白芷霜举杯啜饮一口茶水,方道,“属下已探查过七拳门,发现上官无伤并不在门中。”
      “不在门中,莫非在方家?”梅山主举着杯盏轻轻摇着,看那茶水晃荡却不溢出。
      白芷霜摇头:“自从方天琊嫁入七拳门,方家便与她断了往来。她与上官无伤成亲近半载,从未回过方家。此次探寻七拳门,发现了一件蹊跷之事。”
      “哦?”梅山主轻笑,“说来听听。”
      白芷霜道:“在外人看来,方天琊自成婚后便收敛心性一心在家相夫教子,不再出来抛头露面,然而,就属下探查所知,方天琊是被囚在七拳门中。”
      “囚?”梅山主玩味地道着这字。
      白芷霜又道:“还有一事,据门中弟子所言,近半载随义八常出入七拳门,似与上官无伤交好。”
      听到随义八的名字,梅山主方起了几分兴致,他道:“日前谢君临邀本座一叙,席间谢君临,随义八,朱方邪等人都在场,偏生不见上官无伤。本座还想着此人莫不是记恨本座废他武功一事不肯出面,如今想来倒是有些古怪。”
      白芷霜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此人心性极为好强,他如今练成朔风重衣功,恐成大患。”
      梅山主冷哼一声,神色傲慢:“怕什么,这世间除了随义八的流煞十式,本座可还惧谁半分?”
      想起随义八后来将流煞十式风眠一刀用在自己身上以恢复功法的所作所为,白芷霜心中生出自嘲,如今再提起这个师弟,已不若当初那般心境,那个跟在身后叫着师兄的孩子已然长大,他如今在江湖的声威日渐浩大,能与之媲肩的人屈指可数,又哪里需要谁来护他?自己护犊之心,实乃笑话。
      白芷霜道:“山主,如今多方势力联结,敌众我寡,还望山主保重身体。”想到回庄时所听的传言,方才又在门外见到那个奴仆,白芷霜不免逾矩相劝。
      “怎么,雪坛主连本座的私事也要过问?”
      “属下不敢。”白芷霜垂首敛目,“只是,山主一向对此事寡淡无情,不知怎会……”
      梅山主转着手中茶盏,看那瓷光冷然,半晌,微微勾起唇角,道:“因为本座想要的,没有得不到的。这天下,早已是本座囊中之物,取与不取,当看本座心情。至于别的,要与不要,也看本座心情。”
      “是。”
      白芷霜点头,他之话语难以叫人不信服,这天下,也只有他敢说这样的话,也只有他,言出必行。这是他甘愿追随的缘由,追随一个能大事的霸者,无论正邪,败也不悔。
      便在此时,门外突然传来轻叩声响,随后女婢红缨的话语传来。
      “山主,月坛主来了。”
      听闻秦离书来了,白芷霜即刻起身告退:“山主疗伤要紧,属下先行告退。”
      “嗯。”
      梅山主略一点头,放下手中杯盏,朝外道:“让她进来。”
      白芷霜退出去后,红缨才将秦离书请进屋中。
      在秦离书准备伤药之际,红缨便伺候山主更衣,待他静坐于榻上,秦离书才上前跪坐榻前,摊开手中帛书,取出银针为其疗伤。
      刀圣墓前一战,梅山主伤得不轻,能将流煞刀一寸一寸从椎骨刺入,承受那般非人痛楚,为得其功成,忍常人所不能忍,便如他当初为练就九张机所承受的诸多痛苦那般,随义八是他难得起了敬畏心的对手。
      “山主,务要凝神静气,否则脉难走针。”秦离书鼻尖沁出薄汗,指下细长银针微微颤抖,心急如焚的她只得以腹语传声。
      梅山主如今心潮涌动,满心满脑皆是那日刀圣墓前的一战,他之璇玑扇已指随义八的命脉所在,但千钧一发之刻,随义八抱着同归于尽的决心,以黑煞之气凝成手刀,穿透他右肩,那生死一刻,随义八的眼神,随义八嘴角的微笑,让他在之后多少岁月,魂牵梦萦,刻骨铭心。
      这是当年年少情窦初开时,连贺兰缁也不曾给过他的,强烈的,想将一人占为己有的欲。
      “山主?!”
      秦离书见梅山主七窍溢出血流,心中惊叫,奈何她不能出声,只能推动椅子发出声响以引起红缨的注意。
      红缨闻声而来,见此情景,慌得往外跑去,连声呼叫:“来人啊!快来人啊!”
      那时白芷霜并未走远,他在离开山主居所的途中遇见去而复返的罗七,他心中本对此人生疑,便将之拦下想要细细盘问一番,不想才问了几句,便听得山主屋中传来大叫声,遂不再迟疑,连忙掠步赶往。
      白芷霜进到屋中,见山主七窍流血,顾不得其他,连忙上前以内力护住他的心脉,继而朝秦离书怒问:“怎会如此?”
      秦离书脸色发白,泫然欲泣,只是摇头。
      “你继续施针,我来封他五感神识。”
      白芷霜当机立断道。

      屋中生死攸关迫在眉睫,罗七静站门外,事到如今,当初刀圣墓前一战,他已记不大清了。战后他亦九死一生,终日浑噩度日,若不是被一乡野农妇收留精心照料,他怕已是山兽腹中美味,又哪里有后来的遭遇。
      那一战后,诸多前尘往事忘了不少,有些事情他都已经想不起来了,但年少时的岁月,却愈发鲜明清晰。
      他犹记得,父母在世时,家中虽无万贯家财,但也衣食无忧,只不过后来家道中落,父母双亡,他才流落市井,靠乞讨为生,若非后来遇到师父,他之一生,庸庸碌碌,凄苦潦倒。
      但如今,躯壳被夺,生死轮回后,于罗七之身再世为人,他终于明白,人之命数,自有天定。
      他忆起,当初家姓,确实非随,而是王姓。
      父亲便是当初向叛军首领举发藏在王家村中的小皇子和忠义壮士之人。
      他父为王忠,枉叫“忠”字,为贪求荣华富贵,不顾全村人性命,不忠不义,落得后来“身亡妻故,子为乞儿”的下场。
      他又忆起,当初家中究竟是怎样落败的?那时有一个孩子……孩子,是了,他终于明白,为何当初一见那叫“梅梅”的孩子,他便心生喜爱,忍不住与之亲近。原来幼时,家中也曾来过这样一个孩子,貌美如同仙童,又小又可爱,跟在他的身后,乖巧地唤着“哥哥”。可是后来有一日,那个孩子突然消失不见,再过不久,家中便接连发生变故,没过多久,父母皆因变故离世,而自己也流落街头无依无靠。
      人之命数,起即是终。从来逃不得因果报应。他与梅山主的纠葛,从来都是宿怨所致。
      他不甘于凡的一世,勤练武功,广交天下好友,他处事随意,从不与他人结仇生怨,他自以为……自以为已经做到很好。可是,当初父亲舍弃的道义,如今也舍弃了他。
      他之生如此,便卑贱如草芥,便是后来几番苦修挣扎,也只是落得更加悲惨的境地。
      “罗七!”
      耳畔突闻一声大叫,罗七回过神来,见红缨对自己怒目而视,那声大叫显然出自她口中。
      “红缨姑娘。”
      “你总算回神了?我看你就是个又蠢又笨的汉子,也亏得上天眷顾,让你得山主青眼,否则这山主居所,你有什么资格踏入?”
      这些羞言怒语,自再生以来,他听得不少。如今再听,也不觉得如何难堪,只沉默应对,不去接话。
      “笨的跟个木头似的,狗还知道汪汪叫两声,你……啊。”突然,那尖利的话语一顿,红缨瞪大双眸,双手捂住脖颈,无声地后仰倒地,竟是到死也不知自己为何而死。
      罗七抬头,见屋门大开,似只有一阵清风拂过,但罗七心知,是山主的璇玑扇杀了红缨。
      半晌,屋内步出一人,是白芷霜。
      一见是他,罗七连忙垂下头。
      白芷霜淡淡瞥了地上红缨的尸体一眼,审视的目光在罗七身上驻留片刻,才举步离去。
      离去前,罗七听到他一句低语。
      “莫让我知道你有何不轨之心。”
      罗七目送他的背影远去,眸中复杂难辨,似有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
      当初情同手足的师兄弟,竟成这般陌路,彼此防备猜疑,心生怨怼。
      罗七进屋后,正收拾药箱的秦离书抬眸看了他一眼,那眼神似有凉意,叫人脊背生寒。
      秦离书退出去后,罗七才抬眼去看那倚靠在榻上的人,面容白如霜雪,眼眸微闭,从前觉得这容貌生在男子身上极为扎眼,如今再看,正似春有花,夏有雨,秋有叶,冬有雪,四季方物,望之心悦。
      “山主。”
      “过来。”
      罗七走到近前,梅山主睁开眼眸,抬眼看他。
      “红缨说话虽是难听,但你确实呆得很,本座要你过来,你就傻站着,不知道要做什么?”
      罗七在这屋中要做的事……
      罗七涨红了脸,愣愣道:“可山主的伤……”
      “无妨。”
      梅山主许是嫌罗七动作太慢,直接将他拉了上来。
      他方才七窍流血,如今虽是擦拭干净,但那眼角尾处仍有一丝浅淡血痕,衬着他这容貌,更让人觉得邪妄非常。
      他之话语不假,自刀圣墓前一战后,他心中便有火,这奴仆虽是平凡鄙陋,但能解他之渴处,使他平抑心中强烈的悸动。
      他如今身居高位,睥睨四方,再无需压抑心中所愿,自然顺应内心所欲。
      罗七仰望着上方之人,那人的指腹从他的眉峰缓缓抚至眉尾,又停在他的眼角处,那双漂亮的眼眸如此深深地凝望于他,仿若一个漩涡,将他沉溺其中,从此再不可自拔。
      这样的眼神,到底是何意?
      罗七疑惑了。
      他的手缓缓地抬起抱住了面前人的肩,然后一使劲,将这人揽入怀中,罗七的力道很大,他虽无任何功力,却还是将那人紧紧揽住,他靠着他的肩颈,贪吸这人的气息,这人情动时滚烫的身体,是这人世,他仅剩的温暖。
      不是夜半醒时,此起彼伏的梦呓和鼾声,亦不是屋檐瓦顶,宿枕孤风。
      梅山主瞧着这鄙陋的奴仆如此痴迷的模样,眸里含笑,不禁抱着人用力亲了亲,语气颇有几分得色。
      “本座虽无心风月,但你这般痴迷,倒让本座有几分心悦,也罢,只要你乖乖的在本座身边伺候,便恕你此情无罪。”
      这一番话犹如当头棒喝,一下将罗七打醒,他惶然地抬起头,无声地望着前方,不知在看什么,但那眸子里的深情,却是一点一点地化作悲愤。
      他不欲像师父那般为情潦倒,可到头来,他不知比之凄惶几倍,好歹师父与他心中所爱是两情相悦,只是命运作人不能一生相守,可他呢?
      他从前不是贺兰缁,没有艳丽的容貌和显赫的家世,如今他连自己也不是,他之爱意有罪,还需他人赦免。岂不是滑天下之大稽?
      感觉到怀中的身体热情退却,僵直不动,梅山主正疑惑间,突然怀中人用力一挣,那方才还紧抱着他的双臂竟反将他推了开。
      “你这是何意?”梅山主面容微冷,眸中露出不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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