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国长公主传》云白小君

71、第十九节 阵痛

　　胡神医一步上前替她把脉，虽然她的手上火焰已经退去，可是脉象极其混乱，皮肤之下依旧泛着隐隐红光。胡神医思忖片刻，给她服下了安神丸，命人将她送回房中。

　　黑老二忙问：“胡神医，我们都不识字，你快告诉我们，这信上究竟写了什么，竟让大王气成这样！”

　　胡神医却道：“岂是三言两语能够说清。”

　　大块头挠了挠头：“那你慢慢说！”

　　“哎……”胡神医长叹一声，才跟他们详细说来。原来，葫芦寨与世隔绝，竟不知外面的天下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齐王终于按捺不住离开了沧山。借着为秦王赵豫复仇的名号，他揭露道：当年先祖准备传位于赵豫，谁料他被奸人所害，府上家眷也离奇失踪。而加害他们的正是当今皇帝。苍天有眼，秦王并没有绝后，他有一个遗腹子，如今已长大成人。齐王起兵正是要扶持这人做皇帝，因为他才是名正言顺的真龙天子。而这个人，正是天山派的大弟子——杨文俊。攻下京城之时，杨文俊将认祖归宗，夺回皇位。

　　战事爆发不久，皇帝驾崩，太子继位。宁国大好河山陷入四分五裂之势，百姓生活水生火热。

　　昏迷中，她像是陷入了无尽的梦魇，无论怎样都醒不过来。

　　杨文俊……杨文俊……

　　这世上千千万万的人都可以做这样的事，唯独你不行！

　　怎么可以？

　　竟然是秦王赵豫的儿子，那么，竟是血亲！

　　怎么可以……

　　竟然要帮助齐王起兵造反，难道真的想做皇帝？

　　那么，置她于何地？

　　她究竟算什么？

　　她宁愿永远不醒来，不然该如何面对这荒诞又残忍的一切。

　　她又恨不得立刻奔到前线，当面质问他为何要做这样的决定。

　　她恨不得一剑杀了他，断了齐王造反的念头。然后……然后自我了断，又怎能独活？

　　她像是站在烈火之中，备受炮烙之刑。为何齐王不死心，为何赵旸不能安安稳稳做皇帝，为何父皇会忽然驾崩，为何这原本美好的一切都要消散！

　　又像是跌入雪域冰湖，一直下坠，无力反抗。为何是他！为何是他！难道他当初入宫真的是有所预谋！难道他对自己所付出的一切都是虚情假意！难怪赵旸一直反对他们在一起！究竟是为什么！为什么！

　　这世上，独独她到现在才知情，唯独她到现在才看清！而之前躲在葫芦寨，无非是自欺欺人，无非是个天大的笑话！

　　她好气！她好恨！她感觉自己时刻都会爆炸开来，成为碎片！可是她不能，她必须活着，她必须知道真相！

　　她又似乎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里是一个阳光明媚、微风和煦的春季。她在皇宫中奔跑。赵旸气定神闲地踱步在前。

　　“太子哥哥！”她冲到赵旸跟前，笑着问他，“你是要去哪儿呀？”

　　“去给父皇母后请安。”赵旸见她气喘吁吁的样子，非但没责怪她反而从袖中拿出手绢为她拭去额头的汗水。她因跑了几步，现在浑身冒着热气，脸色也红扑扑的。

　　“岚儿，”赵旸微笑着，“我们一起去吧。”

　　“好！”她点头答应，和赵旸一起走。

　　到了宫中，便见皇上坐着喝茶，皇后正在旁说话。

　　她便三步并两步地上前请安：“岚儿给父皇、母后请安啦！”

　　赵旸也请了安。

　　皇上见到她，连忙把茶杯放在一边，朝她招手：“岚儿快来！到朕身边坐。”

　　“好！”没什么比被亲人宠爱着，更令她欢喜的了。

　　“岚儿，今天怎么有空，这么早就来请安呀？”皇后却调侃她。

　　“母后，”她撒娇，“岚儿心中惦记着父皇和母后呢！”

　　皇后就是笑。赵旸也朝她笑。她回头看着皇上，他也正微笑着呢！

　　阳光洒满了整个皇宫，到处都是被阳光微微熏烤的香味。御花园的花儿已经争奇斗艳，互不相让了。羽卿宫内更是清香四溢。那一块块琉璃瓦在阳光下呈现出七彩的光芒。那一根根红柱子反射着和煦的春光。屋里的每一件摆设都是那样的温和着发光。胤如和梨莎微笑着端着已经半凉的清茶等她回去。小环子找到了新奇的玩意儿正等着献宝。

　　如果，让这一切回到他出现之前，那该多好。

　　让所有的幸福和宠爱无限延伸。

　　她情愿一辈子呆在宫里，做个刁蛮任性的公主，永远趴在父皇和母后的膝前，即使闯再大的祸，也笑着撒娇赔罪，这样，他们就不会责怪了，他们会叹口气，然后笑着摸摸她的头，笑道：“岚儿啊~”

　　是呀，她就是受了万千宠爱才成长到如今这般的。

　　可是，这些宠爱，难道……就要消失不见了么？

　　“大王，大王！”恍惚之中，听见黑老二在唤她。回想起那天，她站在葫芦寨的门口。

　　天下之大，她竟无处可去。贵为公主，却发现自己关键时刻，没有人可以倾诉。杨文俊伤了她，她不想让赵旸担心又不愿回宫，放眼天下，只觉得自己如同蝼蚁，渺小得可怜。

　　就在这葫芦寨里躲着吧！与世隔绝，不问世事。任时光流转，她也可以随心所欲，再不去回忆伤心事了。

　　这段时日以来，葫芦寨众人对她这位“大王”很是照顾，好吃好喝地伺候着。虽然不比宫中锦衣玉食，但这里可以为所欲为，可以敲桌子跷二郎腿，却使她一度忘却伤痛，直到此刻……

　　“大王，大王！”黑老二的声音似乎从极其遥远的地方传来，传入她耳中，让她如同天旋地转。

　　“大王怎么还不醒啊？胡神医，你再想想法子。”黑老二催促道，“大王不醒，那个伤兵怎么办啊？他伤得这么重，会不会就这么死了？与其让他死在这里晦气，还不如趁他留着一口气把他丢出去，随他自生自灭！”

　　赵岚竟能听得一清二楚！她寻思着齐王的大军已经攻过来了，只怕不出两日就会直捣京城！

　　意识在渐渐聚集，强烈的意念支撑着她，她告诉自己，必须马上醒来！

　　“大王、大王醒了！”黑老二忽然叫了一句。

　　身子被梦魇压着拖着，无法抽离。可是，心中的念头震耳欲聋：醒来！醒来！为了太子哥哥醒来！

　　不，是皇帝哥哥了……

　　她忽而抽了口冷气，彻底地睁开了眼。

　　“大王你醒啦！”大块头欣喜若狂。

　　而她却仿佛落入了无尽的深渊：终究，连父皇的最后一面都没有看到。

　　眼泪止不住地流淌，她愣愣地睁着眼，望着屋顶。

　　父皇。最疼爱她的父皇。不管她犯了天大的错误，也顶多皱皱眉叹叹气的父皇。对她无限容忍，允许她在皇宫里无法无天的父皇。纵使她提着裙摆在皇宫里横冲直撞，纵使敲碎了他最爱的玲珑茶杯，纵使她不肯婚嫁，纵使她无理由地胡闹，纵使朝中众大臣对她颇有微词，他没有一句责怪。那一次他险些要杀了赵旸，可是她用眼泪唤醒了他。在她跟前，他不是帝王，他只是一个父亲。

　　在她眼里，父皇如同一座大山，无论她做什么事，都会是个安稳的依靠。而如今，她连一句“父皇”都叫不出了。她没有父皇了。

　　她感觉自己失去了根，变得飘零无依。

　　一个孩子，怎么可以没有父亲呢！

　　以后，她见到皇后一人，又如何能再笑着叫一句：母后。

　　母后，应该是和父皇站在一块儿，慈祥地微笑地看着自己长大的啊！

　　“大、大王……”黑老二和大块头面面相觑，“大王，你没事吧？”

　　赵岚只是睁着眼睛流泪，她哭得那样安静，似乎除了一双会流泪的眼睛，整个人都已经死了。

　　“大王……你想哭，就大声哭出来吧！”黑老二建议道，“我感到难过的时候也大哭的！”为了证明自己与她感同身受，竟扑在大块头身上，假意嚎啕大哭起来。

　　胡神医见了，忙不迭地避开，但见她的身子渐渐颤抖起来，眼泪掉得更厉害了。

　　黑老二用眼角瞥见了她的模样，“哭”得更响了：“啊……我的命真苦啊！”

　　大块头有点疑惑，低估道：“哪里苦了？”

　　黑老二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继续大哭：“啊！我本来是这个山寨的寨主啊！每天好吃好喝的大家都服侍我啊！大王你一来……我就什么都没有了啊！我和他们都一样了啊！不能再坐上虎皮大椅子了啊！我心爱的虎皮大椅子，我连做梦都梦见你！还有我的银子啊！全部没有了！”说着说着，眼里竟真的泛起了泪光，留下了几行热泪。

　　于此同时，她也终于哭出了声。在黑老二底气十足的哭声之下，渐渐也放开嗓子了。

　　黑老二却忽然噤了声，傻傻地看着她，不敢再哭。

　　胡神医走到她跟前，宽慰道：“哭吧，全部哭出来就好受了。”

　　是啊，在这里，她丝毫不用顾忌，可以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可以不顾公主的仪态和端庄。等她渐渐平复，黑老二和大块头还愣愣地杵在她跟前。胡神医却已经从外面拿来了脸盆，好让她洗把脸。

　　大块头忙将她扶起：“大王，哭了，就不好看了！”

　　“我们大王的眼睛，肿得跟两个大桃子似的。”黑老二幽幽地说道。

　　她洗完脸，抬眼朝他瞅一眼，黑老二忙住口了。

　　“我饿了。”她吸吸鼻子，听到了腹中的咕噜声。

　　“好！”黑老二笑着答应，“马上送到！”说着，朝大块头使使眼色，两人便都出去了。

　　胡神医把脸盆收拾好，坐在了床边为她再次把脉。

　　她的精神已经好了许多，失去亲人的痛苦一时无法平复，可她心里澄澈，此刻最要紧的是要将齐王叛军剿灭。

　　胡神医将她的被子掖好，嘱咐她：“赤炎魔掌虽然威力巨大，可对大王的身体伤害也极大。大王以后，尽量不要再用了。”他顿了顿，似乎在看她的反应，见她并不反对，便接着说，“新伤旧疾累积不断，大王的身体还需要好好调养，切忌不可过于激动、过于悲伤。凡事坦然处之，对名利淡然，对生死淡然，对爱恨淡然，方能减轻病痛。”

　　对名利淡然，对生死淡然，对爱恨淡然……

　　她若真能做到，还是她么？不！她不能淡然，属于赵旸的皇位，任何人都别想觊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