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催泪蠢话》颉韵

65、【完结倒数】美人烟 其四十三

　　就像很多年之前去探望酗酒的于任行，我坐在出租车上，看着景色飞逝，就像看着生命力从他的躯壳李流失而去，奄奄一息的于任行，灰白干瘪的一个，父亲。
　　念及这个词，都倍感陌生了起来。
　　他怎么了，我太久没有回家，他还能好吗，我在哪里醉生梦死的时候，他又在某处生死不知。
　　我和我的父亲之间有一个时间的鸿沟，在我渴望他的时候，他久久地缺席，在我永远闭合了需要浇灌父爱的池槽的时候，他满怀春风阳光地归来，把所有的爱与温柔淋湿在关闸的门口，白白浪费，一地油汪的腻脏。
　　我们从不同的时刻出发，交错而行，没有一刻正好恰好刚刚好地汇聚，就像两颗星轨不一样的星球，我在夏，他在冬，我坠入寒秋，他陷进暖春。
　　出租车停下，我匆忙付了钱以后快步跑进去，可是每一步都像是走在云端，一脚深一脚浅，踩在心脏的跌宕角落，踩碎了我对他的憎恶和诘恨，碎片包围着我，触手可及的同时遥不可及。
　　我闯进病房，豪华明亮的重症室里弥漫着难以言说的味道，消毒水飘在空中的液滴里，夹杂着人体的臭味。
　　像一声丧钟下的叹息。
　　我的心狂跳起来，在沉闷的丧钟声音中拉响了警报，好像后颈上有一根线连着，死死地拉拽起我所有能够感知疼痛的脑内神经，一股神秘的仪式一样的预感笼罩着我，我每迈出一步，都是不详地征兆。
　　我走到他的床前，他呼吸的水雾里都是挣扎和疲惫。
　　他看到我的那一刻，眼里忽然闯进了一道光一样，一下子令他振作起来，眼睫毛代替了四肢运动起来，冲我招手。
　　他可能没想到我会来看他。
　　他废力地咳嗽起来，护士去拍他的背。另一个护士给我拉了一个板凳坐在床边，我坐下后一时语塞，我大概很久没有跟他说过话了，一时间突如其来的重逢就已经是这种场面，我哑然。
　　我说：“他怎么啦。”
　　护士有些诧异，没有想到我作为他的女儿，竟然连他的病名都丝毫不了解。
　　“脑溢血，人已经清醒了，淤血比较多。”
　　我后知后觉的“哦”了一声，在我过往的印象中，对于这个病症的认知仅限于名字的知晓，关于它的危险性，它的特点，留给我的只有茫然。
　　“会死吗？”
　　眼角瞥进的余光里于任行的眼睛奋力地眨了眨，我盯着护士削苹果的手。
　　她的眼神渐渐不善，语调也明显的降温：“离死就差一步了。”
　　“死”字从她口中电射而出，洞穿了我的心脏。
　　刺痛的电流在我胸口打了一个巨大的雷霆，五脏六腑失重的感觉“咚”的一声把我打了个对穿，我差点仰头倒下去。
　　我错愕地看向他，才看见他原先眼角的挣扎是泪意朦胧。
　　怎么可能。
　　我嘴唇翕动，他的手指翕动。
　　似乎想抓住我的手。
　　我坐到他身边，他受宠若惊一样欣喜地看着我，几根手指虚弱地摇动，我迟疑了半天还是握住了他的手，我不知道他该算一个迟暮的中年人，还是算已经可以列为老年的老人。
　　他的手发黄长斑，像老象的鼻子。
　　他抓住我的手后喉结哽咽一样滚动，闭上了眼，一行扁扁眼泪的眼泪滑到他瘪下去的嘴角，他无言的苦涩让嘴唇上下颤动，强忍不能只好无助地咧开，任由眼泪拐了个角汇聚在下巴，最后隐匿于颌下。
　　他的眼睛闭得紧紧的，就像这一握给了他永恒的安宁。
　　我说：“没事，会好的。”
　　他哭着把脸别开，又好怕冒犯了我一样赶紧回过头来拍着我的手。
　　护士说：“压迫了神经，语言功能受损了。”
　　不会说话了吗，生物上说，大脑有一个语言区域，受伤的话就会失语。
　　我说：“会好吗？”
　　年纪稍长的护士摇了摇头：“要看恢复如何。”
　　我的脑子里忽然搜罗出了我这短短十几年不曾觉察到的关于医疗的知识，我说：“有没有康复训练，多少钱都行。”
　　护士说：“要等他稳定，淤血消失才能判断能不能恢复。”
　　“怎么让淤血消失？”
　　“静养，如果一直没有好转需要引流。”
　　我点了点头，心中不断默念，现在的医疗很发达，大不了出国去，反正他现在有的是钱，现在的医疗一定可以的。
　　“目前有危险吗？”
　　护士迟疑地看了一眼于任行，似乎是征求他的同意，又或者是告诉我在病人面前谈论病情是一件不太合适的事。
　　我回应了她的目光，和她来到走廊上，护士展开出了手上的病历板，说：“方医生是主治，你可以直接找他，他解释得更清楚，小姑娘，脑溢血不是闹着玩的，严重的瘫痪，癫痫，有时候发作起来就要了命直接猝死，不管你和你爸有什么深仇大恨，阿姨多一句嘴，都这场面了，该给病人什么，就给他，脑溢血最怕情绪不好。”
　　我听得呆楞愣的，一连串的重症名次，瘫痪、癫痫、猝死，把我砸得七荤八素，一时间我怎么也想不到，这些病名会套用在我的亲人的身上，套用在于任行身上。
　　我痴痴地接过病历本，上面写了什么都是左眼看进去右眼抖出来，一个字没读懂，我说：“那接下来需要干什么？”
　　护士抬头看了看身侧，一名穿着白大褂的医生迎面走来。胸口的牌子写着方应铭，看来是医生。
　　他看到我后顿住了脚步，“你是家属？”
　　“对。”
　　他在本子上写了些什么，“名字，和病人的关系。”
　　“于心，”我停住了声音，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从关闭的喉咙里抠出落了尘的发音，“父女关系。”
　　说完之后就好像会大汗淋漓。
　　医生没有在意我的怪状，也许医院从来都是一个照妖镜，家庭不睦对他们而言是司空见惯。
　　他说：“你来一下。”
　　我跟他去了办公室，他打开更为详细的于任行的诊断书，摊在我面前示意我阅读，我翻开，像被班主任监督的小学生一样认真阅读资料，好像是专门整理给病人家属看的，写得很清晰，医学名词都在旁边有一栏专门批注。
　　看完后我好像已经被接二连三的惊愕给磨皮实了，沉默镇静地接受了他也许再也不会说话，他随时都会昏迷，癫痫死去的事实。
　　而我除了让他静养，什么都做不了。
　　护士对于他而言比我对他有用很多。

　　“病人长期过劳，血压很高，送来的时候血液里酒精含量也超标，工作伤身很久了。”
　　他成千上万的钞票的背面是血渍，我只觉得包里的粉色纸币在酝酿出鲜红。
　　我失魂落魄地回到病房，打电话给班主任说明情况后就坐到他旁边。
　　他用力地挪动舌头，但是整个牙关都咬得紧紧，无法组织出任何一个字，徒劳地尝试后他几乎是有些暴躁地别过头，自暴自弃地发出“啊”“唉”的声音。
　　他背过身去，整个人在白色被子的包裹里像将死的蝉，瑟缩着生着死神的闷气，他的脊背好想嶙峋佝偻起来，拱出脆弱的姿态，逆着光静静望着他。
　　那一刻竟然萌生出一种饶恕的冲动，面对他贫瘠的蝉蛹般的身躯，在命运的捉弄下如烛火摇曳的性命，赌上他无知青春十年的快乐时光，从此在他身上写下了无数苦难和折磨。
　　他已经够了。
　　那桩往事可能在我心里已然淡去，可能是我自己想开了，也可能是人的自我保护机制让它不再这么刺痛，总之早就没有他想象的那么恐怖了。
　　只是我已经从往事里出来，他没有，他被愧怍永远定格在初中结束的那一个假期，被无形地利剑钉在身为人父的刑架上，由此改变了我和他的轨迹。
　　我茫然间竟然伸出手，以一个纯真女儿一样的情态把手放在他的悲伤，想要舒缓他的折磨。
　　他颤动了一下。
　　我没有收回我的手，他也没有回头。
　　我们沉默，想要拼尽全力容忍彼此的过错和无言，宽恕时间抚平过的褶皱里我们相互而来的亏欠，我在饶了他和不能饶他之间拉扯，我心软了，可是我不心软才本是天经地义。
　　人怎么会违背一贯自己的性格，人怎么会突然超越原本的自我。
　　我攥紧了被子。
　　两个不会表达的人，怎么样诉说亲人之间那样精细到极点的情感，也许空气是一种介质，当二人同属于一种感情时，它能够直接不经由表情和语言地传达感情。
　　我说：“爸。”
　　他老泪纵横。
　　“喝水。”
　　我笨拙地打开从没用过的保温壶，给他倒水。
　　就像倾倒了这一生悲欢喜乐，倒空了命运的哀怒无常。
　　唉，我只想叹气，到底是什么在捉弄我们，滚滚人潮，谁在推动。

　　“滴——”
　　“滴——”
　　心电仪的警报。
　　“方医生！方医生！救命啊！”我双腿稀软如烂泥，跌打滚爬去按窗边的呼叫器，于任行在床上抽搐，牙关紧咬，面色铁青，不断发出凄烈的“嗯——”，床板剧烈的摇动，护士们去撬他的牙，摁住下巴怕他咬舌。
　　他双眼翻白，手脚绷在一起。
　　我控制不住自己的声线尖叫哭喊，所有的力气和声音都像是拴歪的毛线一样颤抖摇动。
　　“方医生！！！你快来啊！求求你，救救我爸爸，救救我爸爸，别让他走！”
　　医生们进来展开各种医疗器械。
　　护士要我安静。
　　我死死控制住自己。
　　整个人木然地喃喃：“医生，求求你救救他，救救他，救命....”声音搅合在细碎的啜泣里。
　　于任行。
　　我的父亲。
　　他曾在家里给我煮鸡蛋，他曾写肉麻的日记，他曾给我买资生堂的护肤品，他曾经在房间里贴我的照片。
　　我骑在他的脖子上，我求他不要和我妈妈分开，我去探望医院里的他。
　　“确认死亡。”
　　“家属签字。”
　　我为他签下死亡证明书。
　　看他余温的躯体里好像生长出灵魂，连带着他的迟来的爱与伴随他一辈子的愧疚，他讨好的笑，他装作不在意的偷看，他无助又烦躁地别过脸去，他苦涩的眼泪。
　　“砰——”的一声。
　　从渐渐冰冷的躯壳里抽走。
　　我嚎啕大哭，抱住他的头希望他的灵魂不要飘走。
　　不要走。
　　你他妈就不怕我会难过吗。
　　你就忍心让我一个人？你这就够了吗？

　　那个时候我才清楚的感觉到，“死亡”，是一种最为野蛮的离开，任由你再努力再爱在宽恕再释怀，他永远不会回来了。所有未了的心愿，未能出口的话语都统统白费，他只是从你的未来永远消失缺席了。
　　他死掉了，然后把你抛弃在绝望的人间。
　　如此而已。
　　你的快乐和痛苦他再也不会了解。
　　“爸！”
　　我嘶吼到失去声音。

　　于任行旗下所有的股份在遗书里都归我，一些合资公司的股东选择撤股，他们不相信一个高中没毕业的小姑娘能经营一个公司，剩下的有七八个独资企业，还有一些单纯是投资分利的企业。
　　最核心的就是于任行的洋烟代理公司，和国外的贸易带来的利润是最大的。
　　于任行的助手把所有的资料整理给我，耐心跟我解释每一个公司的主营和情况，现在的公司都会有专门的经营团队，即便缺乏于任行的决策在短时间内也可以正常运营。
　　山一样的文件就像作业本一样堆在我的桌上，就像天神把巨石压在西齐弗的肩头。
　　任由他不信不服不屈折，痛苦与疲惫一轮一轮无休无尽。

　　我决定不再上学，变卖了一些效益不太明显却需要大量精力和专业水平的公司，这是于任行很宝贝的新公司，投资的是文化产业，大有前景，但是我并没有经营下去的能力。
　　我联系了Joe，她爽快地答应了在以后的酒局上给我介绍我们这种“小孩子公司”的人脉，一般都是富二代自己出来开公司互相帮衬的。
　　回学校收拾东西的时候是Joe陪我去的，她一直想见识一下九中校园，我谎称她是我的姐姐。
　　我告诉了戴阮我不读书了，其实我本来也可以把所有公司都卖掉继续上学，但是经历这件事以后我对于校园和学习不知道为什么已经产生了莫大的厌倦，我再也没办法穿着学生裙和少女少男讨论偶像剧了。
　　我想帮于任行留住他曾经的事业，然后像Joe一样，跌进原本就属于我的灯红酒绿的浮华尘埃之中。
　　活得光彩和活得简单，可能很久很久以前就注定了是互斥的事件。
　　我早就应该明白像我这样的人从开始接触到这个世界本质的恶意那一刻，我就已经发现了真相，从此我再也不能若无其事地混迹于孩子们的童话宇宙之中，冒充孩子。
　　我收拾好的时候——其实也没有什么东西，几乎都扔掉了，戴阮在寝室楼下等我。
　　我跟Joe使了一个眼色，她走到一旁去抽烟。
　　他伸了伸手，像是要揽过我的肩膀，又怕我受不了这样温存的安慰，又把手握了回去，靠在墙上说：“怎么样？”
　　“很乱，不想读书了，没法读了也。”
　　“好，有事就找我。”
　　“不找了，戴阮，对不起。”我和他靠在一面墙上，我低下头去，我对不起他，长久以来利用他的真心，玩我那些无聊的心灵游戏，伤害所有人的感情图个乐子，有什么好玩的。
　　他愣了一下，半晌才摸出一支烟，我帮他点上，火光摇曳出烟雾，他的头发看起来不再根根分明，甚至随眉毛耷拉下去，让他整个人都显得落寞。
　　“怎么说这种话。”
　　他听起来不太自然。
　　我能够想象到也许他也希望我依赖他，麻烦他，什么都要着他，也许他真的心甘情愿的，可是就因如此，坏人于心真的不能一坏到底了，童年的谎话写上句号的时候，就让我任性孩子气地装一装白莲花。
　　他的手指仓皇地玩弄着火机，火焰一簇一簇地冒起来又熄灭，他意识到我终于要拒绝享用他的好，终于要拒绝毫无愧意地承受他的情意，这个大男孩开始慌乱不知所措，苦涩和难过都挤在这支告别的烟里，贪得无厌的于心要跟无私给予的戴阮告别，爱情和友情要泾渭分明。
　　“戴阮，丁娜很喜欢你，她也很优秀。”
　　“你他妈别说这种话你听见没有！”他低吼中有着猛兽的物呜咽。
　　“我就要说怎么了？你以为你一腔真心是什么，对我而言一文不值，我最不缺的就是陪我寻欢作乐，而你除了能给我这点一无所有！你能缓解我的痛苦，你能解决我的问题，你能让过去发生的一切不复存在吗！”
　　我把烟摔在墙上，火星坠落的弧线在泪水中连成一片，就像要烧光旷野。
　　我跑走了，到教室拿我的杂碎，丁娜拍了拍我的肩。
　　“常联系。”
　　“随时叫我随时请你喝酒。”我毫不在意地又笑。
　　眼泪干涸总是很快。
　　末了的时候我背着书包出门，怀揣一个上下忐忑的未了心愿。
　　我想跟陶迁告别，又怕画蛇添足多此一举，我在门口徘徊了几分钟，想象了一切可能的场景，终于是无话可说。我和他之间有什么呢，上次就证明了我和他之间注定全然空白，我这种人，怎配喜欢他。喜欢了又怎么样，我和他不是一路人，说了也是徒增烦恼。
　　走了。
　　余光里他的脸朝着我的方向，但是我们知道一个人余光总是自作多情的，我都不敢回头确认。
　　下楼梯的时候我看到陆诠趴在走廊栏杆上，他应该早就了解了于任行去世我辍学的全貌，我没什么好和他说的，都是骗他玩他，他要是上前来我就说出真相。
　　我走过去，他悄悄回头来看，却始终没有把目光和我对上，逃一样地偷瞄，带着欲言又止的烦躁表情。
　　他身边的兄弟不断地推搡他。
　　他出乎我意料地什么都没说。
　　我走了，离开九中的清浅池塘，跳进M市的黑暗海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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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这段时间发生一些生活上的不愉快，遂暂停了更新一段时间，非常抱歉qwq！
完结倒数第二章，这几章都比较肥，希望大家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