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加利叶的崩坏》张酒心

1、第一章

　　——遇见你，尤加利叶。

　　——爱上你，礼崩乐坏。

　　夏季的风燥热。

　　唐柠欣安顿好棘手的病人，加快脚步回到诊室，拿着浇花的水壶给窗台上的绿萝浇了些水。

　　绿萝好养，搬来不过半个月就抽出了很多新枝，给死气沉沉的办公室增加了生气。

　　唐柠欣低头看着绿萝叶子上的水迹，有些出神。

　　昨天晚上，她接到老院长的电话，问她愿不愿明天停诊，帮他接待一位特殊的病人。

　　唐柠欣不好拒绝，就应了下来，结果今天从早晨等到晌午，等到肚子打鼓都没等到那位特殊的病人。

　　吃个饭的功夫应该不能来吧？

　　要不然再等等？

　　犹疑的功夫，门被敲响了。

　　唐柠欣整理好衣领和胸牌，打起精神端坐在椅子上：“进！”

　　门被应声推开，一个包裹严实的男人出现在眼前。

　　他很高，鸭舌帽檐压得很低，露在外面的皮肤是病态的白，整个人透着一股说不来的阴郁。

　　应该是院长口中的特殊病人。

　　“来的路上顺利吗？”唐柠欣走到饮水机旁，拿出一次性水杯开始接水。

　　男人没应声，在门口迟迟不肯踏进来。

　　“进来坐坐，不想说话也没关系。”唐柠欣温柔地笑笑，仔细观察他身上的细节，在他的手腕外侧发现了很熟悉的伤疤。

　　她下意识叫出口：“周知维？”

　　周知维应声转过头，生了一张好看到让人过目不忘的眼。

　　唐柠欣呆呆地望着他，从来没想过他们会以医患关系再见面。

　　“我是特意来找你的。”周知维突然开口，面对她摘下了帽子和口罩。

　　“我知道。”唐柠欣心中五味杂陈。

　　“你是不是不想见到我？”周知维躲开她的直视，自顾自地走到办公桌的患者位，拉开椅子坐下。

　　唐柠欣把水杯放到他面前，和他面对面坐下。

　　周知维拿过纸杯握在手里，低头看着杯里的水：“你过得怎么样？”

　　“还不错。”唐柠欣尝试抛开情绪，把他当成一个平常病人对待，“你是自己来的，还是家人强……”话说到一半，桌上的内线电话响了。

　　她转口对周知维说了句“抱歉”，利落接起电话，听到老院长通知她，那位特殊病人不来了。

　　唐柠欣松了口气，庆幸周知维不是病患，又想不通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放下电话，她问出了心中的疑问。

　　“我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周知维从裤子口袋里拿出一个信封，推到唐柠欣面前，“我想说的都写在这里面。”

　　唐柠欣扫了眼崭新的信封，兴致缺缺：“有什么话你可以直说。

　　周知维不敢直视她的眼睛：“高中时我没有丢下你……”

　　尘封已久的伤疤被对方当事人提起，唐柠欣没办法装作若无其事，烦躁地用指尖敲了敲桌子。

　　周知维察觉出她的变化，伸手拿过桌上的笔本，逃避性地在上面写了一串数字：“这是我的电话号码，你看过信再决定要不要和我联系。”

　　唐柠欣抬起眼，皮笑肉不笑：“我该下班了。”

　　周知维点点头，起身离开问诊室，轻轻关上了门。

　　当“咔”的一声响起，唐柠欣再也没办法压制情绪，暴躁地扯下电话号码团成一团，丢进了垃圾桶。

　　她怨他，哪怕是她身为心理医生，擅长排忧解患，也无法让自己释怀。

　　他不该出现的，他应该死在她的记忆里——

　　她对他的第一印象，是他作为转校生来到她的班级，站在讲台上自我介绍。

　　好看的面容，自信的状态，很快收获了所有人的好感。

　　唐柠欣不声不响地旁观，没有跟随同学们为他鼓掌，反而在下课时悄悄离开了教室。

　　在这个班级里，所有人都厌恶她，究其原因，也不过是她好朋友喜欢的男生喜欢上了她。

　　当时她明确拒绝了男生，可她的好朋友还是迁怒于她，在私底下说她是援|交女，被老男人包|养……

　　因为她长得漂亮，因为是好朋友说的，所有人都相信了那些荒谬的谎言，认定她是个肮|脏的妓|女，就连老师也把她叫到办公室，当着众多老师的面说她作风差。

　　她拼命地老师解释，老师却笃定众口一词的事情不会有假，喊她不要狡辩，再狡辩就叫家长。

　　为了不让家里人担心，她选择善罢甘休，但那些人并没有因此放过她，不但拉帮结派对她霸凌，还威胁她不准告诉家里，说如果不照做，就扒光她的衣服，让她臭名远扬。

　　孤身一人的她无能反抗，只能乖乖就范。

　　从屈辱到麻木，唐柠欣愈发自卑，每天都是低着头，很少说话。

　　直到周知维出现。

　　他就像是一个小太阳，在发现她被全班人孤立之后，对她示好，要和她做朋友，一次次保护被欺负的她。

　　先示好，再践踏，唐柠欣经历过这样的戏耍，所以根本不敢相信这突如其来的善意，如同躲避瘟神一样躲周知维。

　　直至周知维为了保护她被那些人划伤手臂，她才敢相信真的有人蠢到愿意靠近她。

　　因为这道伤，唐柠欣和周知维成了最好的朋友，两个人一起上学，一起回家，一起在无人的河边大喊，躺在树荫下的草坪上小憩，做了很多很多很多快乐的事情。

　　在周知维的陪伴下，唐柠欣渐渐抬起了低着的头，学会了怎样保护自己。

　　但她没想到，那些人会在黑板上写满难以入眼的脏话，并把周知维的名字圈在了中间。

　　她以为是她连累周知维被辱骂，激动地跑到讲台上擦干净黑板，对写字的男同学大吼：“你有什么冲我来！”

　　男同学没把她放在眼里，转身重重拍了下讲桌，指着周知维义愤填膺：“他妈是破坏人家庭的小三，他是个没人要的野种！”

　　此话一出，全班哗然，有些男生甚至大声起哄：“有娘生，没爹养，肮脏种！”

　　唐柠欣能容忍他们骂自己，但容忍不了他们骂周知维，想也不想对他们大喊：“闭上你们的臭嘴！”

　　吵闹声因此停滞片刻，紧接着转为哄堂大笑。他们争先恐后地说：“不得了了，野鸡要替野种出头了……鸡狗杂交生怪物……”

　　滔滔不绝的恶言恶语盘旋在耳边，唐柠欣抄起教具就要打向始作俑者。

　　周知维在紧要关头挡在她面前，抢过她手里的教具，放回原位，拉着她走出了教室。

　　唐柠欣气不过，挣扎着要回去。

　　“他们说的是实话。”周知维紧紧抓着唐柠欣的手，怕她不相信，又特意强调了一遍，“他们说的是实话，我是他们口中的野种。”

　　唐柠欣愣在原地，没反应过来。

　　周知维继续说：“我妈是个不入流的小明星，我爸是个有老婆有儿子的富商，我妈为了让他承认我，掏空家底把我送进上流学校，在家长之间散播消息。她以为那么做能让我爸碍于面子接受我，却没想到那么做会导致同学们欺负我，家长联合让学校开除我。”

　　“不是！”唐柠欣如梦初醒，“那些都跟你没关系，你就是你。”

　　周知维一怔，猛地抱住她，低声说：“谢谢。”

　　从未有过的近距离接触让唐柠欣心跳加速，口干舌燥到胡言乱语：“我们要好好学习，考上名校！”

　　周知维突然笑出声：“那我们一块考A大，等录取通知书下来，我就给你一个天大的惊喜。”

　　“什么？”唐柠欣眼前一亮，推开周知维想要问个明白。

　　周知维看到她通红的脸颊，嘴角不自觉上扬。

　　“你快告诉我惊喜是什么。”唐柠欣不依不饶。

　　“等到时候你就知道了。”周知维故作神秘，转头走向教室。

　　唐柠欣紧跟着他走回教室里，丝毫不畏惧那些人的目光，哪怕是那些人朝她和周知维丢东西，她也能笑着把东西丢进垃圾桶，转头继续努力学习。

　　勤奋加天赋让唐柠欣进步神速，轻松从年级第九跨越到了年级第二，超越了周知维，超越了A大的分数线。

　　拿到录取通书的那天，唐柠欣迫不及待地去找周知维，却怎么都敲不开他家的门。

　　邻居被她的敲门声吸引，探出头看了看她，善意提醒：“别敲了，他家人都走了。”

　　唐柠欣下意识问：“您知道他去哪了吗？”

　　“听她家保姆说去国外了。”邻居言简意赅，慢慢关上了门。

　　明明昨晚还在电话，怎么今天就出国了？唐柠欣不相信，固执地在门口等到天黑，回家也没放弃给他打电话，生生熬了一整夜，第二天直接高烧不退进了医院。

　　退烧后，唐柠欣看着为自己担忧的家里人，终于认清了自己被抛下的现实。

　　尤加利叶的花语是上天的恩赐，那个时候的周知维就是唐柠欣的尤加利叶，是上天的恩赐。

　　因为他，她变成了更好的自己，他却不告而别，杳无音信。

　　＊

　　唐柠欣深陷在回忆里无法自拔，等回过神时，门都快被人敲烂了。

　　她急忙扬声让门外的人进来，趁着门开的功夫沉沉吐了口气，换上了轻松的笑脸。

　　“怎么这么久才出声，我还以为你被病人怎么样了。”闵岁柔小声抱怨，做贼似的反锁上门，快步走到唐柠欣面前坐下。

　　她比唐柠欣大一届，办公室就在唐柠欣的隔壁，两个人抬头不见低头见，在为数不多的年轻女医生里，很快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

　　“刚才那人和院长什么关系，怎么特意让你加班？”闵岁柔压低声音，鬼鬼祟祟地问。

　　“病人没来，刚才那人，”唐柠欣停顿几秒，“走错门了。”

　　闵岁柔顿时没了兴趣：“我还以为有什么重大新闻呢。”

　　“一个病人，能有什么新闻。”唐柠欣心不在焉地瞥了眼桌上的信封，犹豫着该不该扔掉。

　　闵岁柔顺着她的目光，疑惑地看过去，瞬间拿过病历本盖住信封，压低了声音呵斥：“唐柠欣！你怎么能犯这种低级错误。”

　　唐柠欣茫然地抬眼看她，后知后觉笑出声：“那不是钱。”

　　“既然不是钱，那就是感谢信。”闵岁柔自以为是，拿过信封迅就要撕开。

　　唐柠欣起身阻止。

　　“感谢信是好事，别害羞。”闵岁柔几次灵活躲过，跑到墙角面壁蹲下，力气大到任唐柠欣怎么弄都丝毫不动。

　　唐柠欣无奈放弃，走回椅子边坐下，露出一副生无可恋的表情。

　　闵岁柔得意地笑笑，拿出怀里的信封撕开，发现里面还有一道信封，看那质感和颜色仿佛是很多年以前的。

　　好奇心驱使她打开第二道信封，拿出里面的信大声朗读出来：“此生与一人终老，非你不可。”她垂眼看了看落款日期和署名，脑子里突然想起唐柠欣和她说过的暗恋，暗暗算了算年份。

　　唐柠欣曾经以为信的内容满是狡辩，根本没往情书上想。

　　“我怎么就这么欠呢。”闵岁柔咬着牙嘀咕，快速把信装好，畏首畏地坐到唐柠欣对面，把信郑重地放到了她眼前，含含糊糊说了一句，“落款是九年前。”

　　九年前？唐柠欣将信将疑，拿出信看了一眼。

　　她认得这纸，是她高中时很流行的信纸，虽然质量不怎么样，但胜在图案好看，连她也忍不住买了一本，扯下她认为最好看的一页，画上她和周知维的卡通形象，送给了周知维。

　　“刚才到底发生什么了？”闵岁柔忍不住问。

　　唐柠欣没心思掩饰，一五一十说了事情的经过，最后还不忘嘴硬说她对他没任何感情，只是年少不懂事。

　　“要我说，你还是对他有意思，不然谁会对无关紧要的人耿耿于怀那么多年。”闵岁柔想了想，说出了一句只有恋爱脑才相信的话，“没准他是出了车祸，刚痊愈就来找你了，多浪漫啊。”

　　唐柠欣觉得荒谬极了。

　　“有感觉就找人家去呗，在这自艾自怜有什么用，我都看不下去。”闵岁柔猛地起身，离开了诊室。

　　唐柠欣心绪杂乱，仰头看向天花板，突然希望周知维是真的病了，这样她就可以可怜他，一笔勾销掉过去种种，重新开始。

　　面对他，她就是这样的不争气。

　　她犹豫了很久，最后还是没能做到一刀两断，捡回手机号码，拨了过去。

　　周知维抢先开口：“我以为你不会给我打电话了。”

　　唐柠欣静了几秒：“你怎么知道是我。”

　　“我没其他的联系人。”周知维淡淡地说。

　　唐柠欣“嗯”了一声，恍然醒悟——

　　他没伤害过她，更承诺过她任何事情，就算他的不告而别没有缘由，那也是他的自由，这么多年的耿耿于怀，是她错了。

　　“你恨我。”周知维说的是肯定句，而不是疑问句。

　　唐柠欣坦然：“不恨。”

　　“那我们还是朋友吗？”

　　“我们一直是朋友。”

　　“我想和你一起吃个饭。”周知维的语气里充满了期待。

　　唐柠欣迟疑片刻，淡淡应了句：“好。”

　　“我现在就在你楼下。”周知维掩饰不住兴奋，“你在窗口探出头就能看到我。”

　　唐柠欣照做，看到周知维站在绿化边上，兴高采烈地朝他挥手，像极了记忆里意气风发的少年。

　　时光仿佛回到了很多年前，她没有迟疑，转身下了楼，朝他跑了过去。

　　周知维并没有张开怀抱迎接她，而是颤抖着声说：“我们回你办公室聊。”

　　唐柠欣发现他的额头冒出了细密的汗珠，眼神也充满了恐惧和躲闪：“你不舒服？”

　　周知维深呼一口气，强稳定语气：“我需要一个没人的地方。”

　　“我带你走。”唐柠欣拉起他的手，发现他的关节很僵硬，体温也很低。

　　她突然想到了什么，拉起他脸上的口罩遮住眼睛，握紧他的手告诉他：“相信我，别害怕，跟我走。”

　　周知维“嗯”了一声，艰难地抬起了腿。

　　唐柠欣带他去了没人的消防间，确认关好门以后对他说：“你现在安全了。”

　　周知维不应声，缓了一会才摘下脸上口罩解释：“对不起，刚才有太多人看我，我——”

　　“我饿了。”唐柠欣及时打断。

　　周知维松了口气，迟疑地问：“周围有没有带包间的餐厅？”

　　“不用去外面，去我休息室叫外卖。”唐柠欣随手把他的口罩提上去，带他去了诊室内的休息室。

　　关好门，唐柠欣拿出手机开始翻外卖，左选右选还是选了常吃的那家馄饨。

　　周知维规规矩矩坐在床边，像犯了错的孩子。

　　“你生病了是吗？”唐柠欣装作不经意地问。

　　周知维“嗯”了一声。

　　唐柠欣接着问：“有吃药吗？”

　　周知维答：“停药快一年了。”

　　“你家在哪？”

　　“你要送我回家！？”周知维慌了。

　　唐柠欣不紧不慢地说：“去给你做住家医生。”

　　周知维一时没反应过来，等反应过来时，唐柠欣已经不见了。

　　唐柠欣出去拿外卖，刚一进门就听见周知维说：“我现在就可以带你回家。”

　　“不用。”唐柠欣表现得很平静，“我明天自己去。”

　　周知维“嗯”了一声，怎么都掩饰不住嘴角的笑容。

　　吃过饭，唐柠欣把周知维送回了车旁，这才发现他是自己开车来的。

　　周知维似乎知道她在想什么，大大方方解释：“我只是怕被人注视。”

　　唐柠欣没追问，说了句注意安全，就转身离开了。

　　她很清楚，周知维根本不需要住家医生，但她还是说出口了，为的就是趁此机会重新进入他的生活，找回丢失的那里几年。

　　即便前路是万丈悬崖，她也想跳下去，去看看崖底有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