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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1章 ...

  •   郑国都城外等待盘查入城的队伍,实在太长了。满载的货车首尾相接,布衣的文士成群结队,明晃晃的日头晒得人头晕眼花,城门的士兵翻了个白眼。
      “没完没了的商人游士。”
      “这样多的人,社稷里管治安的延林卫肯定也不得片刻休息。”
      “没办法,都是上头的规定。”
      “你们还不知道吗?公子喆已经被贬出国都了!兄弟们的松快日子不远了。”
      队伍里的商人游士也在躁动,他们急不可耐地要进入繁荣的郑都。
      “郑都市集聚四方商贾、纳天下财富,据说走在街上都能踩着金子!”
      “郑都的鹿鸣馆乃公子喆所建,其间门客三千,世有大才者具向往之!”
      “那燕国的揽雀楼呢?”
      人群寻声一看———嗬,好一张沟壑丛生疤痕狞狰的脸,忒骇人也。
      “揽雀楼?连先世子岫都倒台了,揽雀楼还能好到哪儿去?早就被世子良败干净啦!”
      疤脸摸摸脸上的疤,不说话了。
      疤脸回到自己的货车队,坐上车辕翘起腿:“阿青。”
      侍女走过来。
      “你去问问,郑公子喆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郑公子喆,君夫人次子,深得国君宠爱。郑国积极的改革派,建鹿鸣馆招揽天下人才,礼贤下士、贤名远扬。因生不足月而先天有疾,国君求遍天下名医,得昆山名士生不易。生不易善方术,谏以昆山神木建宅邸,神木聚万物灵气、寿与天齐,住进此宅邸可得神木庇佑,长命百岁。国君大喜,赐宅邸于都城西郊泮山。岁余,宅邸得建,公子喆出国都。
      市集里人声鼎沸、摩肩接踵,远道而来的商队正在卸货,游士们向市南的鹿鸣馆走去,一路谈笑风生、意气风发。
      市南的鹿鸣馆,由嵌着绿松石的牌匾打头,累着几重楼阁,翠竹作篱笆、清泉馆中流,倚靠石山有绿树掩映的小亭,攀上楼阁能俯瞰郑都的全景。楼阁大堂常闻高谈阔论之声;馆中经库总有秉烛夜读之人。其景色之美、气势之盛,郑都无两。
      鹿鸣馆是公子喆一手建成,属于私产,但它大门敞开欢迎四方做客,连疤脸这样面目可怕之人入内闲逛也没有受到盘问。
      疤脸走出馆内的经库,又走过清泉石山,最后走进楼阁大堂。鹿鸣馆的盛况令他无话可说。大堂里聚着许多人,居中搭了台子,此时正有人在台上发言——“地有优劣、人有壮弱,各地租税不均本就容易滋生龃龉。公子喆的主张没有错!丈量土地、统一税制势在必行......”
      都是改革派的门客,鹿鸣馆与揽雀楼讨论的话题也没什么不同。疤脸隐在人群中听——余光里出现一个熟悉的人。
      今天的日头的确很烈,但比起城外焦急等待的队伍,薛太傅的心情十分舒畅。因为薛太傅已经上了年纪,烈日烤在他身上只能令他感到温暖适宜。并且因为没有人敢让太傅焦急等待。太傅乘坐彩绘雕漆的服车,挂上他薛氏的木牌,即使过皋门入宫城也没有侍卫阻拦。
      主殿边上的承明台是国君经常接见臣子的地方,或者说是因为国君喜欢待在那儿所以臣子也不得不到那里去见他。承明台有百级阶梯,门窗大开纱帐高挂的时候,四方通透,高可览尽宫城。年老的臣子都不愿意上承明台,幸好薛太傅还有坐轿辇的特权,但当他终于上去后被高处的凉风一吹,一个激灵过去心情就阴晦了。
      国君坐在四方通透的高台中央,设了热汤鲜果正等着他。
      寺人搀着薛太傅走过去与国君见礼。热汤氤氲的雾气里,国君端方的脸上露出一个微笑:“薛卿,辛苦了。”
      薛太傅呷下一口汤,热气顺着喉咙暖进肺腑,此时并不是很想开口说话。国君怎么想,薛太傅从来不考虑。郑国的薛子与庸叔子,奉天子之命监守郑国,地位极高,可与郑君平等对话。
      国君侧身向承明台大敞的远景望去,淡淡道:“寡人先前同薛卿所说的决议,薛卿以为如何?”
      “宗见乃夏朝天子,是一国之礼仪大事。今君上欲遣大公子宗见天子,即是令大公子执郑国国礼。可郑国除却公子序,还有一位公子喆,公子序虽为长子,声望却不及其弟。敢问君上,何以遣序而非喆?”
      “声望?这种东西,等他回来不就有了?”
      薛太傅意外:“君上的意思,是决定请立大公子为世子了?”
      国君笑出声来:“薛卿,难道你要向我推荐阿喆?”
      薛太傅与公子喆不和,满朝皆知。薛太傅不喜公子喆的改革措施,朝堂之上都曾直接呛声。国君从前疼爱二公子,常常有所回护,后来不知为何二公子又突然失宠,被逐出国都,连朝也不让上了。
      薛太傅冷哼一声:“别人不知道,老臣还不清楚么?公子喆与君上您从来就不是同心戮力,这些年他那些愚蠢幼稚的改革烂摊子不都是君上帮着收拾的吗。公子喆不如其兄远矣。”
      国君看着承明台的远景笑了笑。承明台是宫城里最高的建筑,国君的目光越过宫墙,能看见鹿鸣馆影影绰绰的高楼,翻过城郭,还能看见青山模糊的影子——那就是国都依凭的高山,是西郊泮山,公子喆如今的居住之地。
      国君在泮山阳面的山腰处为小儿子修了一座楼,挨着山腰的一眼泉,泉水流出山壁飞漱而下,崖上生着零星白色的花。那座楼靠山壁修建,是七层十三檐式的高楼,公子喆亲书匾额“与山齐”。因为是由神木建成,为祈求长寿,顶楼还设了祭坛。当初掘神木、建高楼,都是国君亲自督工,建成后却一次也没来过,比宫里的小疾臣还不如。
      佩剑的侍从拎着书简上楼时,侍女正守在门前——小疾臣在里间为郑喆诊脉。
      “还没结束吗?”
      侍女还没反应,郑喆的声音已经从里间传出——“进来”。声音不大,听上去有点中气不足。
      白衣高帽的小疾臣跪坐在席上收纳针石,微微抬头:“脏气衰竭、精元不足是公子自小的毛病了,只靠药物调理是不足够的,公子自己也要劳逸适宜、心平气和,平日里要注意保养。”
      小疾臣背上医箱,朝对席稍一倾身:“这次就加黄芪党参煎汤服用。”
      对席那位慢悠悠一抬手,拢上施针时褪下的半边衣领,泛着淡淡青色的苍白肌肤隐在素白锦衣之下,秀致的眉眼闲闲一抬:“听见了吗,若黛。”
      门外的侍女应下。
      临走了,小疾臣又摇摇头道:“依臣愚见,什么昆山神木可佑人长命百岁,那方士也是信口雌黄。公子住进来好几个月了,身体是一点没见好转。君上倒好,为那神木选个风水宝地,把公子选出了国都,这样远的路程,反倒不利于公子治病了!”
      头顶木椽传来咔擦一声响,正压在小疾臣说话的尾音上,仿佛在表达抗议。郑喆抬头看一眼,示意若黛领了小疾臣离开。
      侍从走进,将书简放在郑喆手边。小几上还煨着小炉煮药,苦涩的气味弥漫满室,侍从便顺势又跪坐下来,盛了碗药和书简放在一起。郑喆的手指有些细瘦,指节稍微突出,执起书简时显出隐晦的脆弱。侍卫安静地跪坐着等他细细看完,皱起眉头,发话:“这是什么?”
      那侍卫面容憨厚,说话也中规中矩:“今日有人到鹿鸣馆,给记室先生递了这份书简,请求公子过目。”
      “什么人?留了什么话?”
      “什么话也没留,也没有表明身份。不过记室先生已经查出,此人是从燕国来的商人,姓吕名缜,来郑都做生意,目前在市东落脚。”
      “只有这些?”瘦白的指肚摩挲药碗边缘。
      侍卫低下头,不好意思地撇了下嘴:“目前就是这样,还要更多的信息,恐怕就要寻访同行的其他商队或者派人前往燕国。不过,还有一个就是,这人相貌可怖,脸上有数道狰狞伤疤。”
      这点信息叫人无话可说,郑喆一声咳嗽,端起药碗凑到嘴边——那药足够苦,从舌尖顺着喉咙涩进胃里,一阵翻江倒海。这种药在小几上熬着是当汤喝的,从小苦到大。
      原燕国世子吕岫座下第一谋臣,竟然隐姓埋名混入鹿鸣馆?
      指节敲着书简微微泛青,郑喆面色平淡,静坐思索。
      有趣有趣,势必得查个清楚明白。
      只是找谁来查呢?
      他在与山齐住了数月,原本怄着一口气谁也不想搭理,这时拿到这封书简才发现,想找谁也找不着了。原来是谁也不来搭理他。
      心口突兀剧痛,他咳出一口血。
      侍卫吓了一大跳,连忙扶住他的脊背,大喊大叫着找人来。
      小疾臣的话犹在耳旁,要心平气和自我疏解。
      郑喆看着洒落在书简上零星的血点,心想,连疾医都看出来了。鲜血的红与书简的青,对比得分外惊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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