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笨拙的我》梁白开

2、人力三轮车

　　“我只是实话实说。”宋秋把行李箱提进客厅，看一眼比昨天更狼藉的地板，平静地补充道，“你比我想象中还要笨。”

　　李路阳一拍大腿：“所以你得帮我，我一个人真的做不来。”

　　“如果你没有把孩子们惹生气的话，现在已经收拾得差不多了。”宋秋随手将散落在地的工具摆放整齐，锁好门，跨上门外的人力三轮车。

　　李路阳两手空空，自觉跟随其后，爬进车子后座，嘀咕道：“我现在也没想通他生什么气。”

　　宋秋勾起身子骑车：“村里很少有外人来，年轻人更是几乎没有。他们是想认识你才来帮忙的，谁想你瞧不起人。一旦涉及到金钱，关系就不平等了。”

　　“我可没瞧不起人，那是我身上所有的钱！雇佣关系很正常嘛，你不也拿了我老爸的钱。”

　　“我又没想和你做朋友。”

　　“……”

　　三轮车后座铺了软垫，地方也不局促，李路阳伸直双腿，仰头靠在宋秋背上，望着缓缓后退的山路，想起来一件事：“你面包车呢？”

　　“那是袁主任的车。”

　　李路阳点头，将衬衫盖在脸上遮阴。

　　宋秋又说：“来村里的客车很少，交通不方便。今天是专程去接你的，刚好苗苗和赵站长要回小桃，就一起捎上了。”

　　李路阳“嗯”了一声，过了好一会儿，才明白宋秋的意图：“你在向我道歉？”

　　“算是吧。袁主任工作很忙，顾不上招待你，你别往心里去。他本想请你吃饭，但镇上开会，实在走不开。”

　　“我又不是什么大人物。”李路阳大笑，“而且我也不想跟大叔一起吃饭。”

　　“我以为你会更挑剔一些。”

　　隔了一层衬衫，视野里的太阳变成红色的光圈，但依旧灼目，李路阳闭上眼睛，没有听清楚宋秋的话。宋秋要骑车，背部起起落落，路阳枕在他脊骨的位置，脖子也跟着颠簸，心想：好瘦。

　　三轮车驶进山间空旷的平地。平地一侧是十来座塑料大棚，一侧是两间板房。房前屋檐下摆了一张摇椅，坐着宋秋的奶奶。她身边是一张方桌，桌上摞满牛皮纸，桌下堆着许多纸袋。奶奶靠在椅背上睡着了，宋秋给她盖好毛毯，要李路阳到屋里坐：“我去炒菜，你自己倒水喝。”

　　“我以为你会做好饭再叫我。”房间里设施简陋，中央放一只铁炉，炉上铺一块大理石板，一米见方，想是当桌子用，石板上摆了水壶和玻璃杯。炉边有四把塑料椅，贴墙放一张钢丝床和一只长方木桌。桌上是一盏台灯，台灯边放了纸笔和眼镜，还有一排书。脚下是土地，没有地板，好在打扫得很干净。李路阳坐在桌边，扫一眼书脊，尽是《食用菌栽培》《蔬菜病虫防治》之类的书，书页里贴了各色标签。

　　宋秋在隔壁炒菜，回答说：“炒好再接你，菜就凉了。你饿了？马上就好。”他讲话的语调少有起伏，始终平平淡淡的，不管是说“我讨厌你”，还是“向你道歉”，都一模一样。

　　宋秋做了四个菜，一份汤。他把奶奶推进房间，三人围着铁炉吃饭。奶奶一睁眼瞧见路阳，笑着说这小姑娘长得真秀气。路阳一张脸憋得通红，忙大声说自己是男的，奶奶不信：“白白嫩嫩的，这么瘦，又扎着揪揪，可不是小姑娘嘛？”

　　李路阳解释不清，瞥见宋秋微微弯着嘴角，恼道：“我每周都去健身房，这是穿衣显瘦。”

　　“你跟老人认真什么。”

　　奶奶听不清两人谈话，只一个劲儿看着路阳慈爱地笑，嘟囔着“小姑娘好”、“小姑娘好”。李路阳无奈，奶奶每说一句“阳阳太瘦了，再吃点肉”，他都大声答“是”，再大力扒几口饭，一边嚼一边软语道：“奶奶您看，我在吃啦！”

　　他越是配合，奶奶越是欢喜，推着宋秋多给他夹菜。

　　宋秋笑道：“女孩子怕胖，不要总让人家吃。”

　　路阳皱起鼻子瞪他，像小孩子似的。他确实长得白净，眉眼舒展，没有风霜愁苦的痕迹，是一张富贵的学生模样的脸。吃饭时将菜里的姜蒜都挑出来，不吃青椒和胡萝卜，只捡喜欢的菜吃，这习惯也很孩子气。

　　“你不吃葱姜蒜？”宋秋问。

　　“葱和蒜还好，姜就算了。姜简直是反人类的食材。”

　　“那以后炒菜，能不放就不放了。”宋秋随口道，又给他盛汤。

　　路阳接过碗，咕咚咚一口气喝尽，忍不住问：“你真的很讨厌我吗？”

　　“是不太喜欢。”

　　“感觉不出来。相反，我觉得你对我特别好。”李路阳目不转睛地观察他的表情，确认一般的再次点了点头，“只是为了钱，也不至于这样吧。”

　　宋秋愣了一瞬，忍不住笑了：“你之前都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吗？”

　　“如果我很讨厌一个人，我绝对不会跟他说话，还给他做饭，倒贴钱也不会做。”

　　宋秋又给他盛了一碗汤，温声笑道：“我跟你这种大少爷不一样。”

　　他微笑的时候，会稍稍蹙眉，很温和无害的模样。但那绝非尽情开怀的表情，饶是迟钝如李路阳，也察觉到了其中的疏离。他讪讪笑了两声，闷头喝汤。

　　吃过饭，宋秋收拾碗筷，奶奶坐回屋檐下，将桌上的牛皮纸根据痕迹折成纸袋。她已经七十多岁了，双手颤巍巍的，动作并不利落。每折一只，可以挣七分钱。李路阳瘫在椅子上看，惊奇道：“一百个才七块钱，这得折到猴年马月？”

　　“一天十块钱，一个月就三百块哩，能给小秋买好几本书。”

　　宋秋收了碗筷，依次去检查大棚。路阳左右无事，帮忙折了一个，问：“宋秋喜欢看书？”

　　奶奶得意道：“小秋可是大学生，听袁主任跟我说，那是啥一本的好学校，镇里那一年就考上他一个嘞。”

　　宋秋在调整大棚门前的木桩。棚里是几种菌类，夏季要格外注意控温控湿。他前前后后地忙，头发上、衣服上都是灰尘，雨靴沾了一层厚泥。路阳遥遥望着他的身影，想起来时路上村长说，他两人年纪相同。

　　宋秋检查完所有的大棚，洗一把脸，骑车送李路阳。上车前，递给他一把伞。

　　回去路上，路阳仍旧靠着宋秋的背，一手举着伞，尽力将两人都挡在阴凉下。没走多远，宋秋的衬衫已经湿透了，路阳扭头，瞧见他汗津津的后颈，问：“种蘑菇很赚钱吗？”

　　“那是别人的大棚，我负责看管，每个月两千块。”

　　“我操，这么少？”

　　“已经比镇上很多人赚得多了。”是上坡路，宋秋踩着脚蹬站起，说话间微有些喘息。

　　“亏我还以为种蘑菇赚钱。你学历那么高，在外头打工怎么也比这多。”路阳想到自己花了不少钱换来的便宜学位，感慨道，“太浪费了！我要有你的聪明脑袋，就不会沦落到今天。”

　　“奶奶告诉你的？她听别人瞎说。”宋秋问，“你脑子很笨吗？”

　　道路平缓，他坐下来，路阳将伞向身后倾斜着：“我读书很差劲，一打开作业就犯困，小时候没少挨打。但脑子差就是差嘛，我也没办法，后来专门请了家教，但是——刚问你呢，怎么不在外面工作？”

　　宋秋停车，把雨伞扣在他头上，笑道：“你是查户口的么？快来收拾房子。”

　　他并不等人，自顾自走在前头，吩咐李路阳先做什么、再做什么。李路阳似闲庭信步跟在其后，心想：他其实很喜欢笑，也不像看起来那么闷，到底还是同龄人。

　　有宋秋指导，收拾房间的速度快了不少。每隔一阵，宋秋要回去检查大棚，路阳便瘫坐在地上玩手机。他的衣裳都价值不菲，泥里滚土里翻之后，再看不出原本的价钱。五点多钟，宋秋去接奶奶，路阳想起王乐给的野桃。掌心那么大，小小一只，青色外皮上生了不少黑斑，独桃尖上一点红，他洗了好几遍才敢下嘴，酸甜生津，竟有几分可口。

　　晚饭在宋秋家吃。宋家比李家更靠山里，三间土坯房，院里散养着鸡，还有一片菜园，黄瓜、番茄、生菜、豆角，小小一块地方，争奇斗艳的种了七八种蔬菜。李路阳搭把手搀奶奶回房，想开灯，奶奶说不用，天还亮。路阳看看天花板上发黑的黄灯泡，没再开口。奶奶坐在床上，从柜子里拿出一袋饼干，又问他要不要冲奶粉喝，路阳连连拒绝，逃也似的出来找宋秋。

　　宋秋在水池边洗菜，听见他出来，问：“你喜欢吃汤面，还是拌面？”

　　“随便，”路阳莫名感到喉咙发紧，左顾右盼着，“我之前以为，山里没有自来水。”

　　“是引来的山泉水，不用花钱。”

　　“怪不得特别凉。”

　　“有时间的话可以去山里走走。这附近的山里没有矿，交通不便，也没有开发成旅游区，所以环境很好。空气很新鲜，水也干净。”宋秋将洗好的生菜码放整齐，摘去边缘的枯叶抛在脚边。枯叶刚一落地，便被两只鸡抢去了。

　　路阳喃喃道：“世外桃源一样。”

　　“如果是矿区或者旅游区，可能就是另外的样子。”宋秋淡淡道，“但究竟怎样更好，也很难说。”

　　李路阳并非安静的人，他喜欢喧闹，一旦独处便会感到孤单，好在他模样清秀，家境优渥，性格称得上合群，是以不缺朋友，从来都是人群中心。他直觉自己与宋秋是相反的人，这个人温和而疏离，仿佛对一切都坦然接受，像他的名字一般萧索。

　　李路阳没有再问，宋秋只当这话题结束了。

　　吃饭时，王乐来找宋秋，一见李路阳便冷哼一声，站得远远的。路阳哭笑不得，宋秋替他说了两句话，王乐才不情不愿坐下，从包里取出作业，要宋秋给他讲题。李路阳笑他太傻，宋秋说：“是英语，你更擅长吧？”

　　李路阳赶忙求饶：“我外语超烂，你知道我读了几年本科才勉强毕业吗？”

　　“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王乐讥讽他一句，转同宋秋说，之前嫁接的果苗长势不好。宋秋扒一口面条，说一会去看看。

　　路阳问：“你还会种树？”

　　王乐嚷道：“宋秋哥厉害着呢，他可是最好的农学院毕业的！”

　　宋秋拍他脑袋，笑道：“别瞎吹。”这笑容和白日不同，亲昵而放松，他甚至揉了揉王乐翘起的乱发。

　　路阳看明白了，他在这儿是个外人。

　　饭罢，宋秋要下山查看果苗，刚好捎他回家，路阳不愿跟王乐同行，还未说出口，宋秋问：“时候还早，你要不要下山转转？”

　　王乐道：“刚好我约了苗苗和袁佳一起打球，你也来呗？”

　　路阳来了兴致：“篮球？”

　　“乒乓球，村里没有篮球场，你喜欢篮球，明天去镇上打呗。”

　　“也成，反正我乒乓球也很厉害。”倘若比拼运动，路阳有自信绝对不输，暗暗想着，非要这嚣张的高中生五体投地不可。

　　王乐比个中指：“等着被打爆吧你！”

　　下山时太阳未落，漫山遍野都是金色。李路阳心情好了不少，轻轻哼着歌。山下一道浅河蜿蜒而过，众多房屋缘河而建，三三两两的村民在河畔纳凉。见他们下山，老远就扬手打招呼，唤宋秋去家里坐。

　　村里的小学前几年停办了，教学楼挪用作村办公室，校园便成了村里的文化广场，有三张乒乓球案。路阳是省城来的年轻人，他要同王乐打球，人们都围上前看。路阳吓了一跳，又洋洋自得，他很乐意作人群的中心。

　　宋秋查看完王家的果树，再瞧瞧隔壁种的兰草，来接他回去。

　　天已黑透了，李路阳打着手电给宋秋指路，哭天抢地哀嚎：“王乐就算了，为什么周苗苗也那么猛？”

　　“她运动神经很好的。你没打赢别人吗？”

　　“袁佳……但打赢他一点都不值得骄傲。连赵站长都赢我一个！”李路阳伤心欲绝，全村人跃跃欲试要同他打球的眼神，现今想来，根本写满了“这小子不堪一击”。

　　他完全沉浸在自己一败涂地的懊恼中，没听到宋秋说：“听起来玩得很开心，那就好。”

　　夜风拂面，山间虫鸣阵阵，漆黑的夜空中月亮高悬，李路阳仰头，看到满天繁星，忽然喜道：“夏季大三角！”

　　“什么？”

　　“你快停车，抬头看！是排成三角形吧？”李路阳指着夜空，“那是心宿二，那边就是北斗星。”

　　宋秋出神望了一会儿，说：“看不出来，你还懂星星。”

　　李路阳收回手，哈哈一笑，坐回去说：“以前谈恋爱的时候，那个人很喜欢星星，所以学了一些。”

　　宋秋一愣：“因为女朋友喜欢就去学习，说明你很贴心。我原本以为你是个任性的人。”

　　“……快向我道歉。”

　　宋秋又检查了大棚，送路阳回家，在门口两人交换了电话号码。出乎路阳意料的是，宋秋的手机是老年人才使用的按键机，他解释说信号很好，也没有乱七八糟的手机套餐，在村里使用很方便。路阳笑他根本就是个老头，宋秋不以为意，叮嘱道：“手机不要关机，有事随时给我打电话。”

　　李路阳苦笑：“这里根本没信号。”

　　宋秋左右瞧瞧，指着五楼的屋顶：“那里也许好一点。你四处走走，找一找。”

　　一阵冷风袭来，路阳打个哆嗦，想起王乐关于“鬼屋”的话，忙说：“与其到处找信号，不如我住你家？”

　　“我家没有抽水马桶和热水器。”宋秋直截了当，干脆道。

　　路阳犹豫再三，决定选择鬼屋。

　　白天花大力气刷好了浴缸，躺下时，他忍不住唱起歌来，感激涕零地享受着劳动带来的幸福。

　　这是他来小桃村的第一天。路阳在蒸腾的热气中回想着白日的经历，心想，也许乡下的生活会比想象中更好一些，他也比想象中适应能力更强些。

　　洗过澡，他拿着手机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好不容易听到“叮”的一声，立刻挺直脊梁，不敢乱动。收到了好几条信息，多是狐朋狗友的问候和嘲笑，他回复路锦“不用担心”，最后才看向置顶信息。

　　“老板说你去了乡下，我很担心，我的小东西明明还是需要别人照顾的孩子。”

　　路阳揉揉眼睛，选择删除信息，拇指在“拉黑此人”的按键上迟疑许久，最终放弃了，回复道：“我很好。”

　　发送信号赚了好几圈，他呆呆望着那人的头像，在显示“发送成功”时，手忙脚乱地想要撤回，却收到了路锦的语音。

　　路锦发了好几条，絮絮叨叨地要他睡觉关好窗，和他人好好相处，听村长的话，末了说家里一切都好，就是李小蛋见二哥不在家，不好好吃饭。

　　李小蛋是家里养的金毛。

　　路阳看着路锦发来的照片，大金毛委屈巴巴的眼睛盯着屏幕，好像真的很想念他。

　　和姐姐聊完天，再没有收到别的消息，他在窗边站了许久，决定去睡觉。床上的被褥，宋秋昨天就洗干净晒好了，躺下去一定很舒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