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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第十二回 美英雄两试二少爷 少太医初为三折肱 ...

  •   词曰:
      喜得情人见面,娇羞倒在郎怀。获持一点待媒谐,又恐郎难等待。教妾柔心费尽,游蜂何处安排。权将窃玉付墙梅,聊代半宵恩爱。
      话说贾琏将银四百两,与凤姐买了重礼,又花费四五十两,与两位王世叔买了些礼物,万事俱备,便携了兴儿投王府而来。
      主仆二人来到王府门前,只见那王府人来人往,川流不息。贾琏驻足看了片刻,莞尔而笑。兴儿道:“二爷却因何事发笑?”
      贾琏笑道:“今日我们贾王两府结亲,亲朋故交闻得了,怎有不来祝贺之理。想此刻我们贾府门内,早已簪缨满座,冠盖云集了。然而我看这王府往来之人,却大多是贩夫走卒、引车卖浆之流,是故晒之。”
      兴儿也定睛看了,忙陪笑道:“二爷有所不知,这些贩夫走卒,背后却都是有大生意的。你看咱们皇城绸缎庄的八大祥瑞蚨祥、瑞生祥、瑞增祥、瑞林祥、益和祥、广盛祥、祥益号、谦祥益,一时齐聚,山东菜系的八大楼东兴楼、泰丰楼、致美楼、鸿兴楼、正阳楼、庆云楼、新丰楼和春华楼,也是无一缺席。还有那些大木器行和成衣铺,这些老板们都盯住了王家这宗好买卖。他们知道王家素日就是‘东海缺少白玉床,龙王请来金陵王’,现在王老爷又是圣眷正隆,刚拜了京营节度使,正是主管京城地面上的太岁。他们家有了喜事,必定大操大办,把银子花的像淌海水似的,把他们王家的缝子扫一扫,就够这些老板们一辈子过的了。这些老板闻得银子的气味,就如苍蝇闻见血一般,便来争相贿赂王府的账房先生和管事的,送礼品,议回扣。只是这等喻于利的小人行径,却让二爷见笑了。”
      贾琏听了,半晌不语,过后才开言道:“虽然王家是‘东海缺少白玉床,龙王请来金陵王’,然而我们贾家更是‘贾不假,白玉为堂金作马’,王家虽好,却越不过我贾家的次序去。这些老板跑生意,不去贾家,却来王府,又是何道理?”兴儿笑道:“还是二爷说的是,小人也想不通这里的关节。”贾琏无可奈何,只得不去想它了。
      主仆两人进得王府,见府门首许多听事官吏,纷纷站立。贾琏举手同道:"列位,老世伯在堂上否?"守门官见是新郎官,便上前答道:"老爷昼寝未醒,且请少爷门房中少坐。"引二爷到东书房,看了坐,命童儿烹好茶伺候。
      茶未吃了只见一个穿红绫袄青绸掐牙背心的一个丫鬟走来笑道:“二老爷说:请二少爷到那边坐罢。”童儿听了,于是又引贾琏出来,到了东南三间小正房内。正面炕上横设一张炕桌,上面堆着书籍茶具,靠东壁面西设着半旧的青缎靠背引枕。王子胜却坐在西边下首,亦是半旧青缎靠背坐褥,见贾琏来了,便往东让。贾琏心中料定这是王子腾之位,因见挨炕一溜三张椅子上也搭着半旧的弹花椅袱,贾琏便向椅上坐了。王子胜再三让他上炕,他方挨王子胜坐下。
      王子胜因说:“今日你大世叔引小侄王仁斋戒去了,再见罢。只是前日我两家已约定秦晋,今日世侄又光临,不知何意?”贾琏拜道:“小侄终身之事,全仗两位老世伯助力,何以克报。”又命兴儿将礼品献上。王子胜连忙扶起道:“贤侄不必如此,你两人的婚事,原是天作之合,老夫又有何助力?何需坏了钱钞。”贾琏道:“区区薄礼,表情而已,世伯不收,就是看不起小侄了。”王子胜只得收了。
      两人又恳谈半晌,却终是脾气秉性不大相投,正是:
      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
      此时又进入一仆,在王子胜耳边说些什么,他便起身说道:“老夫还有琐事处理,不能相陪世侄了。”贾琏亦假意道:“老世伯请自便,也是小侄叨扰多时,便请告退。”王子胜连忙挽住道:“不须如此。你和你凤妹妹论哥哥妹妹,从小儿一处淘气了这么大,今日你既然来了,何妨也去看她一看。”贾琏正中下怀,连忙应了,便有丫环领了贾琏去了。
      贾琏兴冲冲来到凤姐房前,却见面前垂有一帘,不得见面,贾琏惆怅不已,却不知此正是凤姐之计也,有词为证:
      床上添铺异锦,炉中满热名香。棒松抽果贮教尝,美酒佳茗顿放。久作阱中猿马,今思野外鸳鸳。安排芳饵钓檀郎,百计图他欢畅。——词寄《西江月》
      却说凤姐在内笑道:“我正打发我妹妹梳头,不得出来回二爷。后来听见又说让我,我那里禁当的起略预备了一杯水酒掸尘,不知可赐光谬领否?”贾琏笑道:“岂敢!岂敢!多承,多承!”一面平儿与众丫鬟参见毕。
      贾琏笑道:“往日大妹妹都是充男儿教养,自幼便有杀伐决断,今天怎么这等羞答答的,连面也不得一见了?”却是平儿笑道:“她眼看就要出阁做奶奶的人了,自然与小时候不同了。”贾琏便挑逗道:“虽然如此,我特特来此一遭,不能堵庐山真面而去,郁郁而去,妹妹也好忍心。”一面做出些长吁短叹之态。
      平儿一旁笑道:“二爷果然要登堂入室,必须备下重礼,方有可能。”贾琏笑道:“何不早说,我这里准备多时了。”便将那个金累丝攒珠的,那珍珠都有莲子大小的金项圈递与平儿。平儿转到帘后,却听凤姐笑道:“此物与宫中之物不离上下了。”便令丫鬟打开帘子。贾琏忙看过去,此时凤姐又与昨日不同,但见:
      黑鬒鬒鬓儿,细弯弯眉儿,光溜溜眼儿,香喷喷口儿,直隆隆鼻儿,红乳乳腮儿,粉莹莹脸儿,轻袅袅身儿,玉纤纤手儿,一捻捻腰儿,软脓脓肚儿,翘尖尖脚儿,花簇簇鞋儿,肉奶奶胸儿,白生生腿儿。更有一件窄湫湫、紧掐掐、红鲜鲜、黑稠稠,正不知是甚么东西。
      贾琏看了,心神俱荡,此时打帘的丫鬟因净手去,无人在跟前,贾琏不住的拿眼瞟看风姐儿。凤姐儿低了头,只含笑不理。贾琏又不敢造次动手动脚的,因见凤姐儿手里拿着一条拴着荷包的绢子摆弄,便搭讪着,往腰里摸了摸,说道:“槟榔荷包也忘记带了来,妹妹有槟榔,赏我一口吃。”凤姐道:“槟榔倒有,就只是我的槟榔从来不给人吃。”贾琏便笑着欲近身来拿。凤姐儿怕有人来看见不雅,便连忙一笑,撂了过来。贾琏接在手里,都倒了出来,拣了半块吃剩下的撂在口里吃了,又将剩下的都揣了起来。刚要把荷包亲身送过去,只见净手的丫鬟又回来伺候。贾琏又暗将自己带的那个点翠嵌宝石的金项圈解了下来,拴在手绢上,趁丫鬟回头时,仍撂了过去。凤姐儿亦不去拿,只装看不见,坐着吃茶。
      只听后面一阵帘子响,却是凤姐堂妹,即前日许于保宁侯之子为妻的,听得新姑爷来此,便带着两个小丫鬟自后面走来混闹。贾琏送目与凤姐儿,令其拾取,这凤姐亦只是不理。贾琏不知凤姐儿何意思,甚实着急,只得迎上来与王小妹相见。一面又回头看凤姐儿时,只见凤姐儿笑着,没事人似的;再又看一看,绢子已不知那里去了。贾琏方放了心。
      于是大家归坐后叙了些闲话。贾琏平日于世路上好机变,言谈去得,无奈此时志不在此,只是虚与应酬罢了。王小妹也是少女髫龄,没有定性,见无甚趣味,她便自走了,如此又剩下贾琏凤姐两人。贾琏见凤姐花容,映得如粉一般,严然是瑶宫仙女临凡。登时一点欲心如火,按掠不住。恰好平儿进去取茶,贾琏思道:“难得今日这个机会。从此一失,后会难期。乘此时拼命向前与她一决,也免得相思。”就色胆包身,上前抱住凤姐,道:“大妹妹好忍心人也。”把凤姐一吓,却半啧半喜道:“你好大胆,还不出去。”遂将手来推拒。贾琏紧紧不放,恳道:“大妹妹,我自昨日你许了我之后,整夜辗转反侧,想得肝肠欲断,时时郁郁待死。我们两人既已订婚,今日正好做一对夫妻。你怎薄情至此?”
      凤姐道:“你既读书,怎不达礼?前日以情话挑逗,今日又闯入内室,行此无礼之事。是何道理?快些出去!” 贾琏跪下哀求道:“大妹妹若如此拒绝,负我深情,我不如死在你面前还强似想杀!看妹妹于心何忍。”凤姐不觉动情,将他扶起,道:“痴子!君既有心,妾岂无意?只是无媒苟合,非你我所行之事。”
      贾琏不从,凤姐又道:“妾既许君,死生无二。”贾琏笑道:“既为夫妇,当尽夫妇之礼。我与你且先婚后娶,未为不善。”因向前搂抱。凤姐正色道:“妾以君情重,故以身相许。何故顿生邪念,视妾为何如人耶?快快出去。倘丫头们撞见,你我名节俱丧,何以见人。”贾琏又恳道:“既蒙以身相许,早晚即是一样,万望曲从,活我残生。”
      凤姐怒道:“婚姻百年大事,安可革草。待过门之日,自有良辰。若今日不轨,则君为穴隙之夫,妾作不洁之女,岂不贻笑于人?即妾欲从君,君亦何取?幸毋及乱。若再强我,有死而已。”
      贾琏情极哀告道:“我千难万难,拼命进来,指望卿有恋心,快然好合。谁知今又变卦,我即空返,卿即亦何安?此番出去,不是想死,定是害死,那时虽悔何及,卿即欲见我一面,除非九泉之下矣。”说罢泣涕如雨,悲不能胜。凤姐亦将手搂着贾琏哭道:“妾非草木,岂无欲心。今日强忍亦是为君守他日之信,以作合卺之验耳。不为君罪妾之深也。妾心碎裂,实不自安,亦不忍得看你这番光景。如之奈何?”低头一想,笑道:“妾寻一替身来,君能免妾否?”贾琏笑道:“且看替身容貌何如。若果替得过,就罢。”凤姐遂呼平儿。
      原来平儿拿茶走至角门,见小姐与贾琏搂抱说话,遂不敢惊她,却将身躲在内里,张望多时。今闻呼唤方走出来,掩口而笑。凤姐指着平儿向贾琏笑道:“此婢权代妾身何如?”贾琏见她生得标致,笑道:“只是便宜了我。”遂将平儿一把搂在怀内。
      平儿羞得两片胭脂上脸,便力拒。无奈凤姐道:“养军千日,用在一朝。你权代劳,休阻他兴,今后他自看顾你。”平儿道:“羞答答的,小姐的担子,怎么把予我挑?苦乐未免不均。”凤姐又笑道:“未知其乐,焉知其苦,你顺他了罢。”平儿躲避无地,被贾琏抱进房中。正是:他人种瓜我先吃,且图落得嘴儿胡。
      哪知平儿又是初次,那些茑啼娇转,花碎柔声之态不想可知。
      二人事完,扫去落红,并肩携手出来。见凤姐立在阶前观玩。贾琏向前将两手捧着她鬓脸,在香腮上轻轻咬上一口,笑道:“却作局外人,无乃太苦乎?”凤姐也笑道:“妾享清虚之福,笑你们红尘攘攘之为苦耳。”因见平儿鬓发凌乱,脸尚有红色,就带笑替她整鬓,道:“你为我乱鬓,喘息尚存,从今却是妇人,实苦了你也。”平儿含羞微笑。贾琏应道:“她还感你,要酬谢我等,怎说苦她?”平儿笑道:“方才先在地上,那般猴急的涎脸,救急的眼泪,好不羞。不是你大动秦庭之哭,正好没人睬你哩。”凤姐大笑。三人正说笑得热闹,忽有人报,前堂兴儿乱叫。凤姐遂同平儿送贾琏出来。贾琏对凤姐道:“卿既守志,我亦不强。只是夜夜待我进来谈笑何如?”凤姐笑道:“若能忘情于容,虽日夜坐怀何妨。”齐送至门首,三人分别。
      贾琏忙带了兴儿告辞而去,转到街角人僻之处,怒道:“你这狗才!我去里面见大妹妹,过后自然出来。你怎么大惊小怪惊吓人?好生可恶!我要不看着你素日怪可怜见儿的,我这一脚把你的小蛋黄子踢出来。今后若再如此,活活打死!”兴儿委屈跪下道:“小人听的王府下人言道,大老爷和王仁少爷须臾即归,小人生怕二爷见了他有尴尬,故而不得已出声示警。二爷却又怪罪小人,算是小人白操了心了。”贾琏抬头想了想道:“你也说的是,那王子腾大老爷,可不是二老爷般好说话的,我三头对面见了他,难免尴尬。你且起来,今天是爷错怪了你,改日爷却给你泄火。”兴儿趁势儿爬起来,越发撒娇撒痴,贾琏哈哈的笑着,因拧了兴儿的脸一下儿,笑说道:“我这会子看着,又怪心疼的了。”
      兴儿笑道:“二爷说要给奴才泄火,好却好,却远水解不了近渴。”贾琏道:“如你说待怎地?”兴儿笑道:“二爷你老人家别生气,看着奴才是个小孩子罢。我们师父教的:不论远近厚薄,只看一时有钱的就亲近。只不过方才二爷给凤姑娘买礼物,花了好大一笔钱,这会子又怎么赏奴才,正是教俺‘望梅止渴,画饼充饥’。”贾琏怒道:“胡说,我不过花了几个钱罢咧,并没有花掉了札八,怎么就不可了?”兴儿道:“既然如此,不如现在二爷就赏奴才顿酒吃吧。”贾琏笑道:“我把你个好酒的馋虫,嘴刁的笨货。不过现在天也晚了,也是打尖之时了。”
      说罢,主仆二人早见丁字路口一个大酒店,檐前立着望竿,上面挂着一个酒望子,写着四个大字道:“蓟城风月”。转过来看时,门前一带绿油栏杆,插着两把销金旗,每把上五个金字,写道:“醉里乾坤大,壶中日月长。”一壁厢肉案、砧头、操刀的家生,一壁厢蒸作馒头烧柴的厨灶。去里面一字儿摆着三只大酒缸,半截埋在地里,缸里面各有大半缸酒。正是:
      古道村坊,傍溪酒店。杨柳阴森门外,荷华旖旎池中。飘飘酒旆舞金风,短短芦帘遮酷日。磁盆架上,白冷冷满贮村醪;瓦瓮灶前,香喷喷初蒸社酝。未必开樽香十里,也应隔壁醉三家。
      主仆进了店,刚然坐了未暖席,忽见店小二进来,笑容满面,问道:“相公是姓贾么?”兴儿道:“不错。你怎么知道?”小二道:“外面有一位花相公找来了。”贾琏闻听,说:“快请,快请。”
      兴儿暗暗道:“这个得了!他是吃着甜头儿了。但只一件,我们花钱,他出主意,未免太冤。今晚我何不如此如此呢?”想罢,迎出门来,正是头午所见的花楚蓬。
      兴儿道:“花相公来了,很好。我们相公在这里恭候着呢。”花生道:“巧极,巧极!又遇见了。”贾琏连忙执手相让,彼此就座,两人更亲热了。
      说了数语之后,兴儿在旁道:“我们相公尚未吃饭,花相公必是未曾,何不同桌而食?叫了小二来先商议,叫他备办去呢。”花生道:“是极,是极。”正说时,小二拿了茶来,放在桌上。兴儿便问道:“你们是甚么饭食?”小二道:“等次不同。上等饭是八两,中等饭是六两,下……”刚说了一个“下”字,兴儿就说:“谁吃下等饭呢。就是上等罢。我也不问甚么肴馔,无非鸡鸭鱼肉翅子海参等类。我问你,有活鲤鱼没有呢?”小二道:“有,不过贵些。”兴儿道:“既要吃,还怕花钱吗?我告诉你,鲤鱼不过一斤叫拐子,总得一斤多那才是鲤鱼呢。必须尾巴要像胭脂瓣儿相似,那才新鲜呢。你拿来我瞧就是了。──还有酒,我们可不要常行酒,要十年的女贞陈绍,管保是四两银子一坛。”店小二说:“是。要用多少?”兴儿道:“你好贫呀!甚么多少,你搭一坛来当面尝。先说明,我可要金红颜色,浓浓香的,倒了碗内要挂碗,犹如琥珀一般。错过了,我可不要。”小二答应。不多时,点上灯来。小二端了鱼来。兴儿上前,便道:“鱼可却是鲤鱼。你务必用半盆水躺着;一来显大,二来水浅,他必扑腾,算是欢蹦乱跳,卖这个手法儿。你就在此开膛,省得抵换。把他鲜串着。你们作料不过香菌口蘑紫菜。可有尖上尖没有?你管保不明白。这尖上尖就是青笋尖儿上头的尖儿,可要嫩切成条儿,要吃那末咯吱咯吱的。”小二答应。
      又搭了酒来锥开。兴儿舀了一盅,递给花生,说道:“相公尝尝,管保喝得过。”花生尝了道:“满好个,满好个。”兴儿也就不叫贾琏尝了,便灌入壶中,略烫烫,拿来斟上。
      只见小二安放小菜,兴儿道:“你把佛手疙疸放在这边,这位相公爱吃。”花生瞅了兴儿一眼,道:“你也该歇歇了,他这里上菜,你少时再来。”兴儿退出,单等鱼来。小二往来端菜。
      不一时,拿了鱼来。兴儿跟着进来,道:“带姜醋碟儿。”小二道:“来了。”兴儿便将酒壶提起,站在花生旁边,满满斟了一盅,道:“花相公,拿起筷子来。鱼是要吃热的,冷了就要发腥了。”花生又瞅了他一眼。兴儿道:“先布我们相公一块。”花生道:“那是自然的。”果然布过一块。刚要用筷子再夹。兴儿道:“花相公,还没用筷子一划呢?”花生道:“吾倒忘了。”从新打鱼脊上一划,方夹到醋碟一蘸,吃了。端起盅来,一饮而尽。
      兴儿道:“酒是我斟的,相公只管吃鱼。”花生道:“极妙,极妙。吾倒省了事了。”仍是一盅一块。兴儿道:“妙哉,妙哉!”花生道:“妙哉得很,妙哉得很!”兴儿道:“又该把筷子往鳃里一插了。”花生道:“那是自然的了。”将鱼翻过来。“吾还是布你们相公一块,再用筷子一划,省得你又提拨吾。”
      兴儿见鱼剩了不多,便叫小二拿一个中碗来。小二将碗拿到。兴儿说:“花相公,还是将蒸食双落儿掰上四个,泡上汤。”花生道:“是的,是的。”泡了汤,忽喽之时,兴儿便将碟子扣在那盘上,那边支起来,道:“花相公,从这边舀三匙汤喝了,也就饱了,也不用陪我们相公了。”又对小二道:“我们二位相公吃完了,你瞧该热的,该蒸的,拣下去,我可不吃凉的。酒是有在那里,我自己喝就是了。”小二答应,便往下拣。忽听花生道:“贾兄这个小管家,叫他跟吾倒好。吾倒省话。”贾琏也笑了。
      今日兴儿可想开了,倒在外头盘膝稳坐,叫小二服侍,吃了那个,又吃这个。吃完了来到屋内,兴儿道:“叫店小二开了单来,算帐。”一时开上单来,共享银十四两六钱五分。兴儿道:“花相公,十四两六钱五分不多罢?外赏他们小二灶上打杂的二两罢。”花生道:“使得的,使得的。”兴儿道:“花相公,管保不闹虚了。京中再见罢。有事只管先请罢。”花生道:“说的是,说的是。吾就先走了。”便对贾琏执手告别,“他拉”“他拉”出店去了。
      不提花楚蓬何去何从,单表贾琏主仆二人回至荣国府,全府上下早已俱悬灯结彩,屏开鸾凤,褥设芙蓉,笙耧鼓乐之音,通衢越巷,那百般热闹,自不用说的。至天明,那道喜的官客也纷纷来了。有镇国公牛清之孙现袭一等伯牛继宗,理国公柳彪之孙现袭一等子柳芳,齐国公陈翼之孙世袭三品威镇将军陈瑞文,治国公马魁之孙世袭三品威远将军马尚,修国公侯晓明之孙世袭一等子侯孝康,缮国公亡故,故其孙石光珠守孝不曾来得。这六家与宁荣二家,当日所称“八公”的便是。余者更有南安郡王之孙,西宁郡王之孙,忠靖侯史鼎,平原侯之孙世袭二等男蒋子宁,定城侯之孙世袭二等男兼京营游击谢鲸,襄阳侯之孙世袭二等男戚建辉,景田侯之孙五城兵马司裘良。余者锦乡伯公子韩奇,神武将军公子冯紫英,陈也俊,卫若兰等诸王孙公子,不可枚数。堂客算来亦有十来顶大轿,三四十小轿,连家下大小轿车辆,不下百余十乘。连前面各色执事,陈设,百耍,浩浩荡荡,一带摆三四里远。慌得荣府上下俱应接不暇。
      过了数日,京中故旧及外省送贺礼者依旧络绎不绝,贾赦不由得焦躁起来,找来总管赖大喝道:“岂有个给儿子办喜事,乐死儿子,累死老子的理?”赖大只得陪笑道:“老爷不知。从古至今,这红白两事,是最劳烦人的。现在二少爷只是定婚,尚且如此,等到将来结亲之日,更是有的忙哩。”贾赦喝道:“岂有此理。老爷我头婚之时,先太爷还在,老太太便与先太爷说道‘儿孙之事,总以淡泊宁静为上,方能保得长远’,因此没有大做。怎么如今儿子的婚事反要大操大办起来了?”赖大还要分辨,贾赦已不耐烦:“我算算最近几日,贵客已经都来的差不多了。既然如此,你找少爷,就说我的话,这几天我星宿不利,祭了星不能见外人,再有宾客,让他自去接待便了。”
      贾琏听了赖大说话,正巴不得能便宜行事,连忙应了。次日先去贾珍、贾珠、贾瑞三兄弟处逊谢,三人都笑道:“自古道:“千里姻缘一线牵’。管姻缘的有一位月下老人,预先注定,暗里只用一根红丝把这两个人的脚绊住,凭你两家隔着海,隔着国,有世仇的,也终久有机会作了夫妇。这一件事都是出人意料之外,凭父母本人都愿意了,或是年年在一处的,以为是定了的亲事,若月下老人不用红线拴的,再不能到一处。二哥和二嫂,原是月下老牵定的良姻,我等命中也没有这个缘分,却和猜谜有甚相干?”于是众兄弟遂和好如初。
      安抚好兄弟,贾琏便以回谢为由,请了各世家弟兄及诸富贵亲友来。这些来的皆系世袭公子,人人家道丰富,且都在少年,正是斗鸡走狗,问柳评花的一干游荡纨裤。。因此大家议定,每日轮流作晚饭之主,----每日来射,不便独扰贾琏一人之意。于是天天宰猪割羊,屠鹅戮鸭,好似临潼斗宝一般,都要卖弄自己家的好厨役好烹炮。贾琏得了贾赦之命,交际花费都是官中之钱,岂不快乐。
      有话即长,无话即短。不觉过了一月有余,看看是十一月天气。连日朔风紧起,四下里彤云密布,又早纷纷扬扬飞下一天瑞雪来。怎见得好雪?正是:
      尽道丰年瑞,丰年瑞若何?
      长安有贫者,宜瑞不宜多。
      当时那雪直下到一更天气,却似银铺世界,玉碾乾坤。却有个妇人独自一个冷冷清清立在帘儿下,看那大雪。但见:
      万里彤云密布,空中祥瑞飘帘。琼花片片舞前檐。剡溪当此际,冻住子猷船。顷刻楼台如玉,江山银色相连。飞琼撒粉漫遥天。当时吕蒙正,窑内叹无钱。
      说话的,这妇人是谁?原来正是贾赦赏给贾琏的姬妾春梧。这春梧青春年少,自古嫦娥爱少年,原是喜贾琏风流倜傥的,听得此信,却比半夜里拾金宝的一般欢喜。不料贾琏先是诸事劳碌,后又与一般狐朋狗友日夜欢聚,哪里还记得春梧?将近两月,尚未与春梧同房,春梧就不免对月伤悲,挑灯自叹。“我是老爷赏你的人,你却如何将我看的跟马蓬风一般?”心中抑抑,作诗一首消遣道:奴将这知心话,付花笺寄与他。想当初结下青丝发,门儿倚遍帘儿下,受了些没打弄的耽惊怕。你今果是负了奴心,不来还我香罗帕。
      这日贾琏又出外鬼混去了,春梧心中难耐,只得央及间壁婆子买下些酒肉之类,去贾琏房里簇了一盆炭火,心里自想道:“我今日着实撩斗他一撩斗,不信他不动情。”等了大半日,才见贾琏正在雪里踏着那乱琼碎玉归来,那春梧推起帘子,陪着笑脸迎接道:“二爷寒冷。”
      贾琏敬她系父亲所赐,也还礼道:“感谢奶奶忧念。”入得门来,便把毡笠儿除将下来。那妇人双手去接,贾琏道:“不劳奶奶生受。”自把雪来拂了,挂在壁上。解了腰里缠袋,脱了身上鹦哥绿纻丝衲袄,入房里搭了。那妇人便道:“奴等一早起,二爷怎地不归来吃早饭?”贾琏道:“便是一个相识,请吃早饭。却才又有一个作杯,我不奈烦,一直走到家里。”那妇人道:“恁地,二爷向火。”贾琏道:“便好。”脱了油靴,换了一双袜子,穿了暖鞋,掇条杌子自近火边坐地。那妇人把前门上了拴,后门也关了,却搬些按酒果品菜蔬,入贾琏房里来摆在桌子上。
      说犹未了,早暖了一注子酒来。贾琏道:“奶奶坐地,等贾二去荡酒正当。”妇人道:“二爷,你自便。”那妇人也掇条杌子近火边坐了。桌儿上摆着杯盘。那妇人拿盏酒,擎在手里。看着贾琏道:“二爷,满饮此杯。”贾琏接过手去,一饮而尽。那妇人又筛一杯酒来说道:“天色寒冷,二爷饮个成双杯儿。”贾琏道:“奶奶自便。”接来又一饮而尽。贾琏却筛一杯酒递与那妇人吃。妇人接过酒来吃了,却拿注子再斟酒来,放在贾琏面前。
      那妇人将□□微露,云鬟半軃,脸上推着笑容说道:“我听得一个闲人说道,二爷在东街上养着一个唱的,敢端的有这话么?”贾琏道:“奶奶休听外人胡说,贾二从来不是这等人。”妇人道:“我不信,只怕二爷口头不似心头。”贾琏道:“奶奶不信时,只问太太。”那妇人道:“他晓的甚么?二爷,且请一杯。”连筛了三四杯酒饮了。
      那妇人也有三杯酒落肚,哄动春心,那里按纳得住,只管把闲话来说。贾琏也知了八九分,自家只把头来低了,却不来兜揽他。那妇人起身去荡酒,贾琏自在房里拿起火箸簇火。那妇人暖了一注子酒,来到房里,一只手拿着注子,一只手便去贾琏肩胛上只一捏,说道:“二爷只穿这些衣裳,不冷?”贾琏已自有五分不快意,也不应他。那妇人见他不应,劈手便来夺火箸,口里道:“二爷你不会簇火,我与你拨火。只要一似火盆常热便好。”贾琏有八分焦躁,只不做声。那妇人欲心似火,不看贾琏焦躁,便放了火箸,却筛一盏酒来,自呷了一口,剩了大半盏,看着贾琏道:“你若有心,吃我这半盏儿残酒。”贾琏劈手夺来,泼在地下,说道:“奶奶休要恁地不识羞耻!”把手只一推,争些儿把那妇人推一跤。贾琏睁起眼来道:“贾二是个顶天立地噙齿带发男子汉,不是那等败坏风俗的猪狗!奶奶休要这般不识廉耻,为此等的勾当。倘有些风吹草动,贾二眼里认的是奶奶,拳头却不认的是奶奶。再来休要恁地!”那妇人通红了脸,便收拾了杯盘盏碟,口里说道:“我自作乐耍子,不值得便当真起来,好不识人敬重!”搬了家火,自向厨下去了。有诗为证:
      泼贱操心太不良,贪淫无耻坏纲常。
      席间尚且求云雨,反被贾琏骂一场。
      说话的,这贾琏原本是个好色之徒,今日怎得假撇清起来了?原来这数十日,贾琏日夜与一般纨绔饮酒作乐,酒酣耳热之际,少不得走马章台,眠花宿柳。这贾琏又不是个铁人,一月之间过于沉迷酒色,不觉身上添了四五件病症。端的那五件?第一腰便添疼,第二眼便添泪,第三耳便添聋,第四鼻便添涕,第五尿便添滴。贾琏有了这五件病症,这床榻的念头也息了。故而今日任凭春梧青春貌美,投怀送抱,贾琏也是力不从心了。他又不能明言,伤了自家少爷的体面,无奈之下,只得喝骂了春梧一场了局。
      却说春梧勾搭贾琏不动,反被抢白一场,含羞带愧,又焦虑自己今后的前程,便只得去找胞妹秋桐商议。这秋桐亦是大老爷贾赦的丫头,是个属兔的,今年乙卯年乃是本命之年。这秋桐年齿虽幼,却人小鬼大,平素暗恨老爷年迈昏愦,贪多嚼不烂,没的留下自己这些人作什么,便心下谋划起自身出路来。她又见贾琏相貌俊秀,人物风流,不由芳心暗许,只是自家还是个小鬼头,又惧贾赦之威,只能将这点春心牢牢埋藏在心底。
      这日秋桐正在房中做活计,突然传来消息,老爷把家姐赏赐给二少爷,秋桐一听此信,真如晴天打了个霹雳一般。暗中哭了一回后,不由想到:姐姐是家生女儿,比不得外头新买了来的,这一进去了就开了脸,就封她作姨娘,又体面,又尊贵。过一年半载生个一男半女,她就和正房奶奶并肩了。家里的人,她要使唤谁,谁还不动。又想到自家:将来三年两年,不过配上个小子,还是奴才。秋桐又羡又嫉,转而生出了无穷恨意:原本这些女孩儿中,就只自家是个尖儿,模样儿,行事作人,温柔可靠,一概是齐全的;再看我那姐姐又没才干,又没口齿,锯了嘴子的葫芦,就只会一味瞎小心图贤良的名儿。不想老爷却把她嫁给二爷,却不是堵了我的路?因此秋桐早将亲姐视如寇仇,只是她有些小人之智,口风甚严,一丝儿风声也没露。
      春梧也不知妹子心事,今日见事做拙了,便来找她商量。秋桐见时机已到,有意煽风点火,把事情闹大,大口乱骂说:“姐姐是软弱人,那等贤惠,我却做不来。姐姐把素日的威风怎都没了。姐姐宽洪大量,我却眼里揉不下沙子去。让我和他这给脸不要脸的做一回,他才知道。”说着作势要起身。
      春梧忙起身拦住道:“你却往哪里去?”秋桐道:“我待要去问问太太,姐姐这般人物儿,那点配不上他贾琏,却为何这般无礼?”春梧笑道:“好没意思!真个的去回,你也不怕臊了?”秋桐正是抓乖卖俏之时,悄悄说道:“姐姐不可大意。我听说这位琏二爷,他将要娶的那王家小姐王熙凤,嘴甜心苦,两面三刀;上头一脸笑,脚下使绊子;明是一盆火,暗是一把刀:都占全了。姐姐这样斯文良善人,那里是他的对手。你是老爷赏赐之人,今儿尚且落到这步田地。若还不声不息,做个面团任人揉捏,等将来这位琏二爷娶了正房奶奶,他两个串通一气,你岂不是连立足之地也没了?岂不闻内房中之事,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
      春梧本是个没注意的人,听妹子如此唆使,便说道:“你也说的是。只是太太跟前需我去说,你脾气不好,性如爆碳,倘若不经意间冲撞了太太,倒不好了。”说着起身去了。秋桐计谋得逞,暗自窃喜,这正是:
      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
      且说大太太邢夫人这两日,为了蠲小爷们一年学里吃点心或者买纸笔的银子,把贾琏作伐子,因此娘儿两个正不自在。今日又见春梧来哭告如此如此:“二爷要撵我回去,我没了安身之处,太太好歹开恩。”邢夫人听说又骂贾琏:“不知好歹的种子,凭他怎不好,是你父亲给的。为个没轻重的事撵他,连老子都没了。你要撵他,你不如还你父亲去倒好。”说着,赌气要起身。忽然又立定想了想道:“我虽是他嫡母,到底不是亲生的,何况我又是个续弦。这原配小爷房里的事,我也是不便插手的。你既然已经跟了二爷,就该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平日里抱静守拙,少惹是非,才是立身之本。”说着打发春梧回去了。
      春梧哭着去了不提,这边却惹恼了配房费婆子。原来这婆子的老头费公,押送五万两白银下江南,不料去了大半年,一点音信全无。众人见她悬心忧虑,不免都来安慰,实则借机讥讽,“都是费公平日太过能干冒尖,才领了主子的这趟差,才有了今日之事。像我们家那个老砍头的,只会耍钱喝酒,却也落了个家中平安。”把个费婆子气个半死,又无法发作,只得倚老卖老,仗着邢夫人,常吃些酒,嘴里胡骂乱怨。长此以往,她看阖府上下大大小小几百口人,没有不碍眼的,没有不恨的,一心想找别人的茬,出自己一口鸟气。
      这费婆子正因素日贾琏不大趋奉他,他心里大不自在,要寻贾琏的故事又寻不着,恰好生出这事来,以为得了把柄,正撞在心坎上,便对邢夫人说:“不是奴才多话,论理这事该早严紧的。这琏二爷仗着自己是原配所生,对太太您,向来不大奉承,反而和那边的二太太走得亲密些。现在他又要娶王家女儿,又成了二太太的侄婿,倘若现在不找个机会把他制住,将来他和那边的串通一气,恐怕到那时奴才即便想为太太担心,也无用了。”说着故意掉了几滴泪。
      邢夫人听了,半晌说道:“你也说的是,可我毕竟不是他亲娘,这种事情不便插手。”费婆子道:“这个容易。太太只管把这事禀报给老爷,借老爷的手去打他,乃是嫁祸东吴之计。”邢夫人颔首。
      正值贾赦亦不痛快,听了邢夫人之语,话未说完,把个贾赦气的面如金纸,大喝“快拿贾琏来!”一面说一面便往里边书房里去,喝令“今日再有人劝我,我把这冠带家私一应交与他与贾琏过去!我免不得做个罪人,把这几根烦恼鬓毛剃去,寻个干净去处自了,也免得上辱先人下生逆子之罪。”众门客仆从见贾赦这个形景,便知又是为贾琏了,一个个都是啖指咬舌,连忙退出。那贾赦喘吁吁直挺挺坐在椅子上,满面泪痕,一叠声“拿贾琏!拿大棍!拿索子捆上!把各门都关上!有人传信往里头去,立刻打死!”众小厮们只得齐声答应,有几个来找贾琏。
      这边贾琏见春梧羞气而去,酒醒了,也好大没趣,又怕她去找老爷太太告状,早知多凶少吉。正在厅上干转,怎得个人来往里头去捎信,偏生没个人,连兴儿也不知在那里。正盼望时,只见一个老姆姆出来。贾琏如得了珍宝,便赶上来拉他,说道:“快进去告诉:老爷要打我呢!快去,快去!要紧,要紧!”贾琏一则急了,说话不明白,二则老婆子偏生又聋,竟不曾听见是什么话,把“要紧“二字只听作“跳井”二字,以为春梧没脸见人跳井了,便笑道:“跳井让他跳去,二爷怕什么?”贾琏见是个聋子,便着急道:“你出去叫我的小厮来罢。”那婆子道:“有什么不了的事?老早的完了。即便他跳了井,太太又赏了衣服,又赏了银子,怎么不了事的!”
      贾琏急的跺脚,正没抓寻处,只见贾赦的小厮走来,逼着他出去了。贾赦一见,眼都红紫了,也不暇问他在外流荡优伶,在家荒疏学业,等语,只喝令“堵起嘴来,着实打死!”小厮们不敢违拗,只得将贾琏按在凳上,举起大板打了十来下。贾赦犹嫌打轻了,一脚踢开掌板的,自己夺过来,咬着牙狠命盖了三四十下。众门客见打的不祥了,忙上前夺劝。贾赦那里肯听,说道:“你们问问他干的勾当可饶不可饶!素日皆是你们这些人把他酿坏了,到这步田地还来解劝。明日酿到他弑君杀父,你们才不劝不成!”
      众人听这话不好听,知道气急了,忙又退出,只得觅人进去给信。邢夫人见事闹大了,不敢先回贾母,只得忙穿衣出来,也不顾有人没人,忙忙赶往书房中来,慌的众门客小厮等避之不及。邢夫人一进房来,贾赦更如火上浇油一般,那板子越发下去的又狠又快。按宝玉的两个小厮忙松了手走开,宝玉早已动弹不得了。
      贾赦还欲打时,早被邢夫人抱住板子。贾赦道:“罢了,罢了!今日必定要气死我才罢!”邢夫人哭道:“贾琏虽然该打,老爷也要自重。况且天寒地冻的,老太太身上也不大好,打死贾琏事小,倘或老太太一时不自在了,岂不事大!”贾赦冷笑道:“倒休提这话。我养了这不肖的孽障,已不孝,教训他一番,又有众人护持,不如趁今日一发勒死了,以绝将来之患!”说着,便要绳索来勒死。邢夫人连忙抱住哭道:“老爷虽然应当管教儿子,也要看夫妻分上。我如今已将五十岁的人,只有这个孽障,必定苦苦的以他为法,我也不敢深劝。今日越发要他死,岂不是有意绝我。既要勒死他,快拿绳子来先勒死我,再勒死他。我们娘儿们不敢含怨,到底在阴司里得个依靠。”说毕,爬在贾琏身上大哭起来。
      贾赦听了此话,不觉长叹一声,向椅上坐了,泪如雨下。邢夫人抱着宝玉,只见他面白气弱,底下穿着一条绿纱小衣皆是血渍,禁不住解下汗巾看,由臀至胫,或青或紫,或整或破,竟无一点好处,不觉失声大哭起来,“苦命的儿吓!”此时里面的人闻得邢夫人出来,那迎春三姊妹早已出来了。
      正没开交处,忽听丫鬟来说:“老太太来了。”一句话未了,只听窗外颤巍巍的声气说道:“先打死我,再打死他,岂不干净了!”贾赦见他母亲来了,又急又痛,连忙迎接出来,只见贾母扶着丫头,喘吁吁的走来。贾赦上前躬身陪笑道:“大冷寒天,母亲有何生气亲自走来?有话只该叫了儿子进去吩咐。”贾母听说,便止住步喘息一回,厉声说道:“你原来是和我说话!我倒有话吩咐,只是可怜我一生没养个好儿子,却教我和谁说去!”贾赦听这话不像,忙跪下含泪说道:“为儿的教训儿子,也为的是光宗耀祖。母亲这话,我做儿的如何禁得起?”贾母听说,便啐了一口,说道:“我说一句话,你就禁不起,你那样下死手的板子,难道琏儿就禁得起了?你说教训儿子是光宗耀祖,当初你父亲怎么教训你来!”说着,不觉就滚下泪来。贾赦又陪笑道:“母亲也不必伤感,皆是作儿的一时性起,从此以后再不打他了。”贾母便冷笑道:“你也不必和我使性子赌气的。你的儿子,我也不该管你打不打。我猜着你也厌烦我们娘儿们。不如我们赶早儿离了你,大家干净!”说着便令人去看轿马,“我和你太太贾琏立刻回南京去!”家下人只得干答应着。
      贾母又叫邢夫人道:“你也不必哭了。如今琏儿年纪小,你疼他,他将来长大成人,为官作宰的,也未必想着你是他母亲了。你如今倒不要疼他,只怕将来还少生一口气呢。”贾赦听说,忙叩头哭道:“母亲如此说,贾赦无立足之地。”贾母冷笑道:“你分明使我无立足之地,你反说起你来!只是我们回去了,你心里干净,看有谁来许你打。”一面说,一面只令快打点行李车轿回去。贾赦苦苦叩求认罪。
      贾母一面说话,一面又记挂贾琏,忙进来看时,只见今日这顿打不比往日,又是心疼,又是生气,也抱着哭个不了。邢夫人等解劝了一会,方渐渐的止住。早有丫鬟媳妇等上来,要搀贾琏,鸳鸯便骂道:“糊涂东西,也不睁开眼瞧瞧!打的这么个样儿,还要搀着走!还不快进去把那藤屉子春凳抬出来呢。”众人听说连忙进去,果然抬出春凳来,将贾琏抬放凳上,随着贾母邢夫人等进去,送至贾母房中。
      彼时贾赦见贾母气未全消,不敢自便,也跟了进去。看看贾琏,果然打重了。再看看邢夫人,“儿”一声,“肉”一声,数落一场,又哭“不争气的儿”。贾赦听了,也就灰心,自悔不该下毒手打到如此地步。先劝贾母,贾母含泪说道:“你不出去,还在这里做什么!难道于心不足,还要眼看着他死了才去不成!”贾赦听说,方退了出来。
      说话的?小厮同去报信,为何邢夫人出来大半晌了,贾母才出来?原来其中有个缘故。贾母听得凶信,原本是要来的,却被鸳鸯拦住道:“老祖宗休慌。前日这琏二爷才领了老祖宗一千两银子去了,今日就被大老爷毒打,莫不是琏二爷办事不密,走了风声,让大老爷吃味,觉得银子给孙子不给儿子,何疼孙子之心,便不略赐以儿子半点,故而今天打给老祖宗看的?且再打发了人探听消息。”贾母听这话有理,便住下了,又向鸳鸯笑道:“自古嫦娥爱少年,你知道你琏二爷爱上了你,要和我讨了你作小老婆呢。现在他被毒打,你不心疼?”鸳鸯道:“啐,这也是作老祖宗说出来的话!”两个取笑。
      须臾下人回禀,事情是如此如此,贾母方笑道:“这个大太太也太会做人了,明明是她告的状,现在来劝架的也是她。”这才来到贾赦书房中。
      这时众人见贾琏被打的一佛出世,二佛升天,气若游丝,都说打重了,必须请太医王君效来医治,方能保住一命。贾母又连忙派人飞马去请王太医。少时差人回禀,王太医谋干了军前效力,回来好讨荫封的,此时已经出塞去了。贾母听了大惊道:“如此我琏儿的命休矣。”众人也都哭将起来。正是:
      万里黄泉无旅店,三魂今夜落谁家。
      毕竟贾琏性命如何,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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