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雕花时光》柚子鱼丸

20、第 20 章

　　无论如何，我还是入了宫，遇到了他。
　　那个时候，他已经是太子了。其实说实话，他的太子之位应当是稳稳当当，毕竟他是嫡子，也是长子。威胁最大的，反而是几个世家大族。这些家族的势力在京城中盘根错节，谁都想要获得更大的利益，在彼此几十年的争斗中，这把火烧到了皇室。总有人欲求不满，仗着劳苦功高，连江山社稷也敢染指。只是大家族经营多年，哪怕皇家也不能轻易动他们，因而在他极力要娶我为太子妃的同时，也不得不封其中一个家族的小姐为侧妃。
　　我知道在皇家中谈感情是最无望的，我也早已做好了面对众多侍妾的准备，可他却给了我希望。身为皇家子弟，他无疑是优秀的，文武双全，可同时，他身上还有皇家所没有的率性洒脱。这也与他自小经历有关，他的母后出身将门，性子大方爽朗，皇上与皇后向来感情甚笃，想来他从小也并不缺少亲情。
　　他与我性情相和，因而婚后生活也是幸福和谐。我曾一度以为，这就是我想象的生活了，虽然远离家乡，可毕竟有人真心疼我护我，纵然现实中无法做到一双人，至少我们心中只有彼此。可是美好，太容易被打破了。
　　那时候我初有孕，他高兴极了，那也是他的第一个孩子。夜晚的时候我们总想，要给他娶一个什么样的名字，想他会是男孩还是女孩，若是男孩，便要教他骑射武功、诗词政论，要让他一生坦荡，有君子之风；若是女孩，便要好好保护她，教她读书弹琴，要让她一生平安喜乐，无所忧惧，我还想着要给他生几个兄弟姐妹，使他不至于像我那样孤单……
　　我们想了好多好多，对这个小生命抱了极大的期待。可是没有想到，我小产了，因为侧妃的一碗汤药。
　　我不是个防人的性子，况且侧妃进府后一向安静妥帖，我便放下了对她的戒心。她在我的安胎药中加了一点寒性的草药，就是那么一点点，我的孩子就没了。更可悲的是，即便知道是她动的手，因为她背后的家族，也不能轻易动她。
　　我第一次感受到皇家的残酷，也深深体会到了身居高位的无奈。同时，我也怪他，不能为我们的孩子报仇。但其实我知道，他也无能为力。孩子的逝去，他和我一样痛心，不能手刃仇人，他想必也很痛苦。自从这个意外之后，他明显阴沉了许多，不再是以往那副大大咧咧的样子，尤其对我的吃穿饮食，格外地细致谨慎。只是，我的身子终究还是伤了，以致之后几年，我一直未曾有孕。
　　后来，先皇驾崩，他登基为帝。处理完琐事之后，他以雷霆之势解决了那几个家族的威胁。我知道，失去孩子后，他一直都在搜罗那些家族的罪证，天子只能有一个，他们也该为自己的野心付出代价。只是无论怎样，孩子终究是回不来了。
　　直到后来，离儿和羽儿出生，我才渐渐放下了当初的执念。我以为，我们终于能这么幸福地生活下去了。天下安定，他的皇位稳当；我为皇后，后宫和谐，离儿聪明又懂事，羽儿活泼可爱，这是我曾经梦想过无数遍的生活啊！因为这份美好，我接受了他的后宫三千，也将其她妃嫔的孩子当作自己的孩子疼爱，我以为一切都会变得越来越好的，直到羽儿的意外发生。
　　多年的平静生活让我忘了，皇家从来不缺少斗争。表面上的兄友弟恭、父慈子孝，我竟当了真，皇家最容不下的，就是感情啊。因为他对羽儿明显的偏袒与喜爱，因为他对离儿毫不掩饰的赞赏，因为权力的诱人与人性的残酷，我的羽儿，就这样永远离开了我。
　　她走的时候才6岁，自小受尽宠爱，从来不知人心险恶，无论什么时候，她总是笑着的，像江南开得最盛的桃花，艳丽又单纯。我曾想，她身为公主，终于不用像我这样无奈于权势，她可以嫁给自己喜欢的人，可以实现我未完成的梦想。可是，她不在了。
　　羽儿走后，我长久地沉浸在悲伤中，伤痛只有自己才能看见，他人的安慰又能有什么用呢？最初的一个月，我坚持不愿见他。虽然我知道，这并不是他的错，可我还是无法说服自己面对他。每当看到他，我总忍不住想起羽儿，想起那未出世的第一个孩子，他的出现，就像把人性最险恶的一面血淋淋地展露给我看，他时时提醒着我没有保护好自己的孩子，我的心备受煎熬。
　　我知道我的软弱，我没有办法面对现实，大概他也知道，所以后来，他极少来我宫里，不过我知道，他一直在暗中护着我，只是我一直没有勇气向他走出那一步。
　　在宫里这么多年啊，我被消磨了以往的性子，我不愿见人，不再处理后宫事物，我将自己放逐冷宫，每当晚上，夜深人静之时，内心的痛苦就汹涌而来，我只有假装神智不清地寻找羽儿，才能消解我一点点的痛苦。
　　离儿将颜裳带进宫时我就知道，他们之间有不一般的感情，后来离儿偷偷看向颜裳的眼神让我更加确定了这一想法。但他总是偷偷地，小心翼翼不让任何人知道，羽儿的死给他带来的打击不比对我的小，他之前一直是个开朗阳光的孩子，那件事后，他就越来越阴沉，很多事都埋在心里，也不再轻易表露感情，这个皇宫，他比我适应得更好，所以他知道，他永远也不能将喜欢这种感情摆在明面上，只有这样才能保护他想保护之人。可是，我希望他只做个普通的少年，明白地笑明白地哭，明明白白地，去爱一个人。
　　他的身体越来越不好了，羽儿去世，仿佛也带走了他生命的支撑，他总是郁郁寡欢，这次，怕是真的油尽灯枯了。
　　之前的日子，我一直不愿去看他，这次，我终于踏入了他的寝宫。
　　他是真的老了，躺在床上的他，头发斑白，眼神污浊，他再也不是那个意气风发的青年了。其实，他也是个单纯的少年啊，他一直坦坦荡荡，感情诚挚，只是可惜生在了皇家，他这一生真正如意的日子，极少。
　　他精神已经很不好了，还是倚在床上看着我笑。我走过去坐在床边，握住他伸出的手，他笑着说：“你来啦。”
　　“嗯，我来了。”我们就像是普通故人一样，曾经的那些故事仿佛不曾发生过。
　　“记得我第一次看见你时，就觉得你与众不同。那年青林宴，众家小姐俱在，我深知那是为了我选妃，只是我却兴致缺缺。但后来我多庆幸，自己去了那次宴会。”他眼里闪着回忆的光，“众位小姐都规规矩矩地坐着，说话轻声细语，都是端庄大方的大家小姐，在这么多小姐中，你显得那么与众不同，只有你，敢直视我，眼里是我未曾见过的明亮光芒。当时我就想，你就是我的命中注定。“
　　我笑了，“是啊，我当初入宫采选时，想着皇家子弟，该是桀骜不驯、目中无人的，可看到你，与我之前的想象都不一样。你就像邻家大男孩一样，笑起来暖暖的。”
　　“我后来就和母后说，我要娶你。我明知道，我当时最好的选择是娶大家族的女儿，可我从小就是被惯坏了的，从来想要什么就能得到，不顾父皇的劝阻执意要娶你。我常常想，若是当初我懂得收敛和退步，是不是之后的一切都不会发生。可是芊梓，我从来没有后悔过当年的任性，至少，我没有错过你。”
　　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很少叫我的名字，现在听他这样叫我，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就好像当年，我们刚成亲的时候，情意绵绵的模样。
　　“我从来没有怪过你，我知道你的无可奈何。我只是怪我自己，明明选择了嫁到皇家，嫁给你，却没有勇气和你一起面对风雨，在你最难受的时候，我没有陪在你身边，这么多年我一直在逃避，可是就像你说的，我从未后悔过入宫，从未后悔过遇到你。”
　　他握着我的手，笑得一如当年：“来生，我不再生在皇家了，没有荣华富贵，没有位高权重，我就只是普通人家的孩子，为生计奔波，那时候，你还愿不愿意遇到我，嫁给我？”
　　“那我便也只是乡间采茶织布的女子，你可别忘了来找我。”
　　“好。”我们对望着，仿佛从彼此的眼中看到了炊烟袅袅，温婉的妇人靠在门边，望着温柔暮色下，扛着锄头朝家中走来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