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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北方:潋冬枝 ...

  •   那个女人好像天堂里沉睡的钻石,秦淮走上前来拨开她身上缠绕着的黯淡鬼蔓,像拂落层层淡金色的蛛网。他感到有什么东西刺穿了他的脚踝,突然间,这使他想起那个古希腊神话里的英雄阿喀琉斯。咬穿他的或许是蛇,或许是性情凶猛的毒虫,但不可能是箭。他是说,这仅仅只是一个天然溶洞而已,黑暗中他感受到血液惊心的流失速度,好像是要孕育一个无底的湖泊,悬在血潭上,他认为自己是快要掉下去了,而令人迷惘的天地玄黄处处混沌,他会坠落到地底,但绝对不可能坠落到工业文明那里去。

      “冬枝,还记得我吗?”秦淮站在暗色如漆的林中问她,四周大雾弥漫。

      “不,我并不认识你,你的脸我都看不清,声音也没有听过。”赤脚麻衣的女孩儿立在青石板路上,抬头望暗郁的天空,“可是你不知道现在这里正下着倾盆大雨吗?秦淮,借给我你的白纸伞吧,我怕天色太晚了,我们走不掉。”冬枝转过头来,秦淮看见她眸子上蒙着一层薄薄的银翳,颊上血色淡到看不见,可是头发很黑,就像被雨水打湿了的长石。

      “你要去哪?”秦淮远远地问她。

      “去挂着红灯笼的院子”,冬枝想了想又摇头,“不,先不去那里,我饿了,你带我去吃面。”

      秦淮一下子笑了,屋檐上的水滴淅沥打在纸伞的柄上,“丫头,这当然没问题。可是,你难道要我请客吗?我身上连半件值钱的家伙都没有。”

      “你带我去吧。”女孩靠在朱漆的门楼子上,把双手背在身后,“不知道吗?通往女孩子心的最好方法就是通过她的胃,我的脑袋不记事的,只有这里”,她摸摸自己的小肚子,“才能记住你叫秦枝。”

      “我叫秦淮。”

      “你看你看,这不是马上忘了吗?不以面条为基础的搭讪都是耍流氓!”

      “那你自个儿在这呆着吧。”秦淮一生气就要走。冬枝颠颠地跑过来,头顶着一枚大荷叶,道:“哥哥救我!”就撞在他怀里,直把个秦淮弄得僵在原地。呆若木鸡。

      冬枝埋了头。低声说:“惟有如此,我才能记住你。”

      “夜来淮上流,望水照天色。不道娇花似锦,一日日凉风有信,秋月无边。”葛三烟望柜台那边走,缎罗半遮半掩肩头,绾了大把青丝脑后,玉钗斜弹,半如梦来半如愁。
      “老板娘,你这里有面吗?”

      “我这里不卖面,一卖素心,二卖闲愁。官人,你要哪种?”

      秦淮指了一桌生肥头胖耳的客人,“你给我这小友来一份他们那样的即可。”

      葛三烟笑得眉眼微弯,万分楚楚。“寻常面食需用钱买,素心人来只卖素心,闲愁人来只供闲愁。金风玉露不外如是,我们不赊账。”

      “你们不赊账,但你们缺一块匾。”秦淮单手蘸茶水在柜台上勾划,从彼到此。至勾尽最后一笔,他慢慢露出笑容,“大雾漫天,则好辨识。”

      葛三烟道,“你写的是‘金风玉露’。”

      “金风玉露,不外如是。”秦淮望着她笑道。

      “素心换面,你亏了。”

      “我以素心养素心”,秦淮抚着冬枝的发顶,摇摇头,“并不亏。”

      葛三烟仔细瞧他,“先生,你以前来过。虽则我看不清你的相貌,辨不出你的声音。可这‘金风玉露’一如当年,葛三烟记性决不出错。”

      “那我也只能可着脸面求您再赊一碗,多面之缘不是缘法。一如当年是孽非缘。”秦淮苦笑。“顾悔迟呢,冬枝记得他的手艺。”

      冬枝吃着面,眼泪却直往碗里流,“秦淮,我做噩梦了。”

      “你趴在桌子上都能睡着哇。”

      冬枝一听哭得更凶了,“你听我说啊,我梦见……呼哧呼哧,那个胖大爷吃着吃着变成猪了,你的脸,你的手指,都在那盘子里头,我找你啊,找你啊,找不见你,这些人都变成鬼怪,房子大了几十倍,有好多好多门,直上直下发亮又硬得要命的铁条,我一出去就迷路了,我在这里转啊转啊的出不去。秦淮,我走不出去。我吃完你是不是就走了。呜呜呜秦淮你别走……”

      秦淮看见冬枝的眼泪好多都洒在桌上,把上面那些污腻油垢冲得干干净净。

      “冬枝,要是我从不存在呢?”秦淮拔下头上的木簪,道,“冬枝,前朝有一位叫晏几道的词人,他遇见过一个叫蘋的女孩子,那么好看呀,是看见明月和彩云就会想起的那一种,可是他什么都没有留给她,后来也许又见过,但是他们都不再年轻了。‘年来肠断秣陵舟,梦绕秦淮水上楼。’这个地方原本不叫‘金风玉露’,它叫‘水上楼’,是梦醒魂断的地方。冬枝,只要你想,就可以永远不再遇见我。冬枝,如果走的那个是我,那你永远不要等。”

      冬枝似懂非懂地抬起头,“那么,这些事多长时间才可以结束呢?”

      “也许永远都不可能结束了,冬枝,我很想你。”

      “如果你走了,我走不掉呢?”

      “你可以继续吃你的面。”

      “你不在,老板娘不会给我赊的。我们全部都在等你,这次你来了,但同样的事不可能重复发生。我说过,冬枝是第一次见你,她会一直记得你。但是对于下一个‘冬枝’来说,她永远都是第一次见你。”

      冬枝哭了。“你不要跟她说以前见过我。”

      “好,我会跟她说我是第一次见她。”

      “还有,”

      “还有。”
      “你下次见她记得戴上黑色斗笠,这样她不会因为看不清你的脸而伤心。”

      “好”,秦淮透过朦胧的黑色垂纱望她,斗笠后的面容悲喜难辨。

      “官人,我们打烊了。”葛三烟放下竹篾的门帘,柔声送客。

      秦淮牵着冬枝的手往外走,大声道,“替我谢谢顾悔迟,他的手艺不减当年!”

      葛三烟眉眼带笑,“应当的。”

      “顾大叔,要是三月肃杀四月成冰八月有雨五月骄晒呢?”

      “你便求他带你去找红灯笼。没找到之前他都不会走,男人答应女人的请求最后却办不到,是一件很没面子的事。”

      葛三烟倚在栏杆上斜斜地睨他一眼,“这么说你不走,是因为答应我的事还没办到喽。”

      顾悔迟低头无言,案板上的面粉层层地沾到手腕上。他很清瘦,唇右下有一颗小小的美人痣。葛三烟想,就是这颗痣才让我记住他的,而一旦记住一个人,你就会很难忘记了。我愿意记住他的原因主要是我们不狼狈,有尊严才有生活,潋冬枝和秦淮那样,想想都会怕得要死。

      “冬枝”突然从门外跑进来,大哭着冲顾悔迟喊道,“你是个骗子,我们找到有红灯笼的院子了,我们第一次见面的那个地方就是,一入夜他们就会把红灯笼点起来,秦淮没有了。你把他赔给我,你把他赔给我!顾悔迟你这个骗子!”

      “冬枝”,葛三烟把气得烧红了眼睛的女孩儿拦下,指着对面眼神懵懂的女孩儿说,“这也是冬枝,是下一次的冬枝。你像个旁观者一样跟她在一起,就还有机会看到秦淮,不然谁也帮不了你。”

      “冬枝”眼眶含泪,“必须一模一样吗?”

      葛三烟盯着她,“是,必须。”

      如果不醒过来,好梦就会变噩梦,冬天就会变夏天,回忆就会变魔障,过去就会变未来。为什么还要回去呢?

      秦淮醒过来躺在地上,他捂住眼睛任眼泪直流。溶洞顶印着的是一片洁白小影,黯淡的那些地方分明是月光中节节潋滟冬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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