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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9、心有猛虎,细嗅蔷薇 ...

  •   血界大名鼎鼎的维多利亚公主殿下,我只见过两面,每次都算不上愉快。不过她对我的印象,估计要比“不愉快”差得多。
      那天是我最后一次去都轶城。贝尔仍是老样子,坐在书桌后看他永远看不完的文件、愁他永远愁不完的国事,戴着那副眼镜,全身心沉浸在家国天下里。一束灰色阳光从白蒙蒙的窗帘外投在他桌上,形成一块馥郁的光斑。他奋笔疾书的手偶尔滑过,于是那光芒就在他骨节分明的手指骨上陡射成一朵莲华。
      女佣通报了声,他随手扶一下眼镜,头也不抬地应道:“坐吧。”
      来的路上这位叫安洁莉卡的女佣还悄悄告诉我,十年一度的界王与全贵族共同会议马上要召开了,长老昨日投了一个对他而言非常重要的议案,是隐秘投递的,甚至没经过长老议会,所以他心情可能有些急躁。
      我看他眉峰皱成小山的样子,刻意不想打扰他,放轻脚步走向卧榻。没想到才刚跨出两步,他就抬起头,锁着眉问我:“什么味道?”
      我攥着袖口的手一紧,低下头。
      他眉皱得更紧了,仔细打量我一番,目光定在我藏在袖子里的手上。
      “……贝尔,对不起。”我无力地垂下眼,从宽袖中拿出那本他先前借给我的书来……已经烧得不成样子了。书页大半残缺,没烧成灰烬的也熏黑了,书皮零零散散脏极了,像被生生烤焦的活人的皮肉,挂在漆黑的骨头外面。
      他眸光一紧,立马放下笔站起来,笔杆碰在桌上,发出“咚”的一声。
      那股怒涛般扑面而来的威压……我却没资格倒退。
      “安洁莉卡,把门关上。”他一把拽掉眼镜丢在桌上,大步朝我走来。
      “……是,长老。”
      门轻轻关上了。
      我羞愧地闭上眼……可能他以后再也不会借书给我了,不,我又有何颜面再看他的书呢?明明知道他有多爱书,何况这些都是他父亲留给他的。
      他走来的身影带着风,轻轻掀起我的头发……我把书递给他,他却推开我拿书的左手,拎起我垂在身侧的右手就掀起了袖子——露出大片火烧过后残留的斑斑灼伤和血泡。筋肉纠结纵横着,像只狰狞的怪物。
      “怎么回事?”
      我摇摇头。
      他大怒,咬牙切齿道:“是不是温德诺斯?那个无耻小人!”
      今天中午,洗好澡换了干净衣服的我,回房间拿了书,打算出发到都轶城去。经过大厅,却见温德诺斯半躺半坐在沙发里,身后站着亚瑟。
      他半眯着眼唇角含笑,手拿一杯红茶,身着玉白色宽松长袍,头发也松松散散地披在背后,几缕垂至锁骨,看上去舒适而惬意。亚瑟手拿文件,站得笔挺,像一个冷硬的青铜人。
      我匆匆的脚步顿在走廊拐角,心念百转,不知为何他在这里,只肯定他是在守株待兔。
      “真是巧极了,准备圣典之余到这稍事休息一下也能见到你。”他放下茶杯,语调悠扬,慢条斯理,眼中却迸射出一道黑暗凶光,“若没记错,今天轮到都轶长老?”
      我点头。
      “呵……看来明嘉与他情谊匪浅啊,这么匆匆忙忙的,都恨不得奔过去了。”他叹着气,好像很是惋惜,“真替你那位天使感到遗憾,他死不过九年,你已经找好下家了么?”
      我平静地露出笑容。
      “温德诺斯大人,恕我直言,”我一字一顿道,“您不配提起他的名字。”
      他眸光一冷,唇角却扯开笑容。异常的光华将他笼罩其内,我看不清他的神色,只看到一缕狂暴的黑云从他眼中氤氲腾转,简直要喷涌出来。
      他上身前倾,紧盯着我,声音放轻:“告诉我,你跟贝克尔思发展到哪一步了?我看得一清二楚啊,前几天,你发疯的那个夜晚,他可是很爱护你呢……你和他,有我们曾经那么亲密么?”
      我忍不住笑出声来。
      “您是指□□,还是灵魂?若是后者,我与大人您可从来未曾靠近过。至于前者……也不过是做戏罢了。”
      “呵……真有你的,居然跟我扯到灵魂上去了……”他豁然起身,高大的身影乌云般压过来,我只不亢不卑地迎视着他。他看我半晌,突然唇角一勾,手背往我肘部一砍,我抓着书的手脱臼了,书被他抢走,随意一丢,落进正燃着火焰的壁炉里。
      我顾不得许多,身子一跃伸手去捞!火苗眨眼间将我的右手吞没,皮肉尽融,骨头劈啪作响,等我把书捞回来,烧得炭黑的手指骨间,只剩下一堆灰烬和废纸。
      温德诺斯冷冷看着我,俯身到我耳边:“去道歉吧,诚恳一些,都轶长老为人宽容大度,他肯定会原谅你。”说罢,甩袖而去。
      只余空落落的黯淡阳光徒然流淌在大厅里,如此的孤独、寂寞,又无力。
      我眼神空洞地盯着书桌上那一块正在急速消失的光斑,喃喃着说:“贝尔,你以后还是别把书借给我了。”
      “明嘉!”贝尔用力擒住我低垂的下巴,迫我正视他激荡着怒火的凛然银眸,“你可还记得我说过的话?死物永远不及活人重要!”
      “可是,我又不会死,就算手受伤了,也迟早会恢复的。”我辩解。
      他怒不可遏:“这是什么话?!难道因为伤口会愈合,就可以毫不怜惜地弄伤自己吗?若是有人能死而复生,莫非就可以毫不在乎地折磨他、杀死他?如果你的身体发肤连你自己都不爱护,还有谁能替你在乎它?!”
      我听着听着,鼻尖泛酸,眼眶红红的,有水一层一层漫上来。
      “贝尔……你别训我……”这般带着浓重鼻音的哭腔……像委屈到的小孩子,我有多久没这样过了啊……从萨菲走后,从我失去他后……
      他倏然止住,愣愣地看着我,眼中划过一抹懊恼。
      “明嘉……对不起,明嘉。”他几步走近,无措地把我搂进怀里,让我能埋脸在他胸口,藏起自己的无能和懦弱……
      我的声音透过他的衣襟,闷闷的:“贝尔,谢谢你心疼我,但是我……”
      “明嘉,你不必说,我都知道。”他轻声道,“但是,别因此推开我。”
      “这对你不公平……”
      他轻叹着,抚过我的发,双手捧起我的脸,认真注视我的眼睛:“明嘉,听我说,没有公平与否,一切,都是贝尔克思心甘情愿。我不求你回应,只求你不要拒绝。这个地方,你周遭的世界,险象环生,毒蛇遍布,所有的一切都会伤害你,至少,我可以作为你的凭靠。”
      我用力摇头:“我不能利用你,贝尔,我会拖累你。”
      他笑了,一时恍若星子璀璨,那般清澈、干脆、遗世独立:“那么,若是我希望被你利用呢?”
      我怔住。
      “也许你能明白,明嘉,身处黑暗底处,放眼望去尽是无边深渊,恶鬼虎视眈眈,凶灵环伺,左右皆是豺狼虎豹。”他缓慢摇头,“与你无关,它们迟早要来。你不必顾虑,也无需愧疚,我能给的,你只管将它收好即可。”
      “贝尔?”
      他摇摇头止住了我的话语,灵力灌输进我体内,为我修复着伤处。“明嘉,好生休息一下,入夜了我会叫醒你。”也不容我推拒,把烧得残缺不全的书放到桌上,推着我在卧榻上躺好。我不大自在,不过也许确实是累了,很快就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我好像睡了很长时间,灵魂渐渐回到身体里……
      黑暗深浓,像黏稠得化不开的牛奶,我浸泡在里面,浑身都软软的,提不起一丝力气……混沌中,隐隐感受到一只冰凉的掌手,轻轻地、小心翼翼地,抚过我的发丝、鼻尖和脸庞,唇畔落下一瓣柔软……我醒不过来,意识似有若无……那清凉的花瓣变得灼热了,续而渐入深水,与我唇齿相缠、唇舌绕盘,相依相偎水乳交融,火热得几乎要融为一体……
      贝尔……你这算不算趁人不备呢……
      他的发丝滑到我颈子里,痒痒的,冰冰的……
      可是我……也已经好久、好久没有得到这样细致入微的慰藉和关爱了……真没出息,可我推不开也不想推开。曾经有一度我也认为自己是肮脏不堪的老鼠,人人喊打,任人欺凌,谁都讨厌我,如果能遇到一个真心爱我护我的人,我爱不爱又何妨呢……喜欢就够了,爱这种东西不是很奢侈吗……
      “贝尔……”我小声呢喃他的名字。从交缠的唇齿间,话语也被挤碎了……
      他一顿,低声道:“对不起。”却不再放开我,吻得更加缠绵万分缱绻如梦。他的气息清华如洗、凛冽成霜,注入我体内,却如老酒醉人。
      我撑开沉重的眼皮,他抱紧我,交织交缠如痴如醉……
      门就在这时“砰”一声被人大力推开!一阵疾风伴着凌厉的女声突袭而来,刹那间冰冷一室!
      “都轶!你怎么能把这种议案拿到——”
      声音戛然而止。
      她震惊地看着我们,抱着我的他和偎着他的我。
      我从水雾迷蒙的视线中看到她,高挑婀娜的轮廓,清丽深刻的容颜,一袭雪白披风长裙恰似酷寒冬日一树傲骨寒梅,金发金眼尊贵而冷艳。
      维多利亚公主?
      那一刻我前所未有地觉得自己丑恶至极,令人作呕!
      我这算什么……第三者吗?宠物吗?□□隶吗?!仅是几年的苦难,我怎么能变得这么厚颜无耻!想着攀附权势不说,仅有的那点自尊也丢了……
      我想道歉,想捂住脸,想快点逃离这里,却被都轶微用力按住肩膀坐回卧榻。他起身,回到书桌后,戴上眼镜。那薄薄镜片后的银眸,顷刻间变得冷淡无情、毫无波动。
      “维多利亚公主,您该先敲门。”
      维多利亚倒退一步,颤着声冷笑道:“你的意思是,我的未婚夫跟一个下贱的女奴隶躲在房间里幽会,我还应该先敲门问你的同意?!”
      贝尔皱眉,字字有力道:“第一,天下苍生无不平等,没有人生来就是奴隶,更没有人可称下贱。我希望你能注意你的言辞,否则别怪我白厅拒绝公主殿下再访!第二,”他从书桌抽屉里取出一份文件,“我早已提交请书,请界王撤销你我的婚约,界王批准的文书就在这里。请原谅,这文书两月前就到了,我没能有时间亲自交给你。”
      “你……你取消了与我的婚约?!都轶!我们青梅竹马自小一起长大,在同一所学院、同一个班级!是我们一起练剑、一起学习礼仪!你怎能……这整个血界,除了我谁与你更亲密,除了我谁更了解你?”她摇着头,眼眶已红。
      都轶亦望着她,轻声道:“是啊,当初母亲向界王提亲时,我没有阻止,也是因为,除了你血界再没有其他人与我更亲密,我本以为……你会理解我。”
      “我难道还不够理解你?若没有我……”
      “若没有你,我的议案就不会一而再再而三遭篡改!血界的奴隶制也不会如此猖狂!你可知道每一份议案都是我的心血和希望?你三番五次私自修改、拦截、损毁,甚至给我添上助纣为虐的提议!若不是自小相识,我真该——”贝尔双拳紧握,异常的气流扩散开来,书桌边的窗户眨眼间裂开条条缝隙!
      维多利亚后退一步,急道:“都轶!我是为你!”
      贝尔深吸一口气,强自冷静下来。摇摇头,目光充满悲哀:“不,维多利亚,你若真理解我,万万不会如此。当我站在会议席,前一秒还言辞赳赳数落着奴隶制和众贵族的丑陋与罪恶,后一秒他们宣读我的提案,念到那些加重赋税和增强刑罚的条款……你可知我就像一个小丑般滑稽可笑?”
      “都轶,我是为你好,那种议案若是曝光,必然影响你在贵族中的地位。就像现在,明着他们不说什么,可是暗中有多少人给你使绊子,你现在是孤身一人啊。”
      贝尔只摇着头,叹息道:“如果没有你,也许血界便不会是今日的模样,其他地方的奴隶也有可能获得自由之身。维多利亚公主殿下,你的伪装太完美了,爱护平民奴隶、为抗击巨龙身受重伤,连我也被蒙在鼓内。虽说我察觉得晚了些,所幸还来得及。你说得没错,我是孤身一人,你不是我的伙伴,是我……误会了。”
      “都轶……你怎么能当着奴隶的面,这么说我……”维多利亚依然不懂,眼泪已坠落姣好的面容,她看我一眼,近乎绝望地又看向她深爱的男子,“纵使我做得不对,可奴隶们又何德何能,没有奴隶又怎么有贵族,你再执迷不悟下去,会死的,就像你的父亲……”
      他眼中有掩不掉的遗憾,痛心地闭了闭眼,睁开时,又恢复了原本的冷静。
      “维多利亚,我父亲虽死犹荣,我亦如此,无怨无悔。还有,明嘉不是奴隶,她从凡界来,曾也是与你一样无忧无虑的小姑娘,她是自由之人,亦是我心系之人。”
      “都轶!”
      维多利亚痛呼!
      我……僵成了木头。
      贝尔挥了挥手,似是不想再继续纠缠下去:“公主,你来都轶城,所为何事?”
      维多利亚咬紧唇,将手中的文件一掷,扔到贝尔面前。贝尔只扫了一眼,立刻脸色大变,惊怒道:“这是!我的议案!”
      “你怎么能提出以植物血代替人血的荒唐提议!贵族们会集体攻击你的!我已经请希瑞尔长老把它撤销了,大会当日不会有你的议案出现!”
      贝尔骤然站起!
      “十年一度的界王与全贵族共同会议……这是多难得的机会!我历经十年暗中布棋,所有一切都已安排好,只要它出现,就一定会通过!”
      “正因为如此我才绝不能让它出现!都轶!它会害死你的!”维多利亚长吸一口气,擦去眼泪,声音放冷,“我不管,议案已废,议案审议由监事长亲自执行,你能瞒过他一次瞒不过第二次!你就准备好好旁听吧!王室不掌权也不能干政,你若降罪于我,我也没什么怨言……我只是怕你像你父亲一样……”她说到最后,又落下一颗泪,恨恨看我一眼,转身离去。
      贝尔重重坐倒,手中的纸张像一只只苍白枯萎的蝶,颓然飘落一地。
      如同被抽掉根的花茎……
      静默良久,我终是受不了这窒息般的死寂,唤了声:“贝尔……”
      贝尔像刚从噩梦中醒来,惶然看向我。
      “功亏一篑,我对不住为此牺牲奉献的爵士贵族们……”他自言自语着,双手抱紧脑袋,颤抖的声音从指缝里溢出。
      “贝尔,监事长……是指十三人监事会的监事长吗?……温德诺斯?”
      他一怔,放下手看向我:“明嘉,若是要你为此事去求温德诺斯,我是决计不肯的。”
      我摇摇头:“贝尔,我无需求,他会同意的。”
      “……你说什么?”
      “你肯定不会信的……兰古斯-温德诺斯,他心里有和你一样的愿望。”
      “荒谬!”
      “贝尔,你有想过吗,几千年了,你努力了这么久,但是……可能,内部改革永远无法根除奴隶制。真正的改变,需要的是,革命。”我诚恳地注视他的眼睛,“温德诺斯所求的,就是后者。我固然恨他,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但我不至于中伤诽谤他,也不会曲意奉承他,我说的是实话。至少……这一点我是了解他的,他有抹杀毒瘤、为血界带来阳光的渴望,他想做一个贤明的君主。”
      贝尔沉默地听我说,银眸深处,隐隐悬着一丝痛。
      “把议案给我吧,我交给他,他会同意的。”我小声道,“但是,我也不希望你因此遭受危险的。”
      “明嘉……为此殒身,是贝尔克思毕生的追求和夙愿。不仅是我,我身后,还有很多爵士贵族和无数的平民、奴隶,他们都在等待我吹响黎明的号角,他们信任我,把我视为他们的寄托,此恩不能辜负。”他将议案重新整理好,交到我手里。沉甸甸的,可见这份心血有多沉重,又承载了多少希望。
      我认真地点头:“下次来,我会带给你好消息。”
      就像我先前说的那样,这是最后一次,我再也没能来了。不过幸好,我虽没能亲口告诉他这个好消息,那次共同会议上,他的议案还是出现了,一石激起千层浪,遭遇无数攻击,他和他的战友们,终是能肩负着无数人的希冀和渴求,为此艰难而不屈地战斗下去。
      而我,正处于悲惨中的我,在我来血界的第十个年头,才开始了真正的血泪之路。真正的折磨,真正的痛苦,由此正式起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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