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05、冥歌 ...

  •   我从黑暗中苏醒,那是第二天的事了。在一个不见月亮的午夜,我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那具雕刻着鸢尾花的老旧棺材里,穿着一件柔软的白色长裙,头发和身体洗干净了,伤也已痊愈。我从棺材里爬出来,像个午夜出来觅食的女鬼。
      游荡在空无一人的走廊上,凄惨的蓝色夜光透过窗,打湿一地。
      那扇窗很大,封得死紧,窗外就是悬崖,透过窗可以看到蒙着一层黑雾的悬崖底。偶尔一阵冷风吹过,打在窗上,发出野兽呜咽的低嚎,像婴孩在敲打着窗啼哭。
      我把掌心按在玻璃上,脸贴着窗,愣愣地不知道发了多久的呆,赤脚冻得麻木了,才又迷迷瞪瞪地继续走。
      我要回房间去,我要找我的画,我要画画,我要把我的生命力画回来。
      回房的路经过花厅,花厅的门半开着,昏黄灯光和人声透过缝隙泄露出来,在寂寥无人的走廊幽幽回响。
      “……怎么?不过是个奴隶,你难道还想为这鸡毛蒜皮的小事跟我翻脸?”
      莫拉莱斯……是莫拉莱斯!
      我想也不想就撞开门冲进去,抽出獠牙,发出一声咆哮,直扑向他的脖子!
      “明嘉!”
      有人钳住我的腰,按住我扑腾的手和奋力蹬踹的腿!我疯狂挣扎着,尖叫着,眼里只有莫拉莱斯轻蔑的笑脸和那白晃晃的脖子!
      “啊——放开我!!我要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
      我终于又变回了那条疯狗,唯一记得的语言只有那三个字。
      杀了他。
      杀了他!!
      “哼,欠教训的脏东西。温诺,把她松开,让我来教教她!”
      他说着大踏步走过来,温德诺斯一只手紧紧握着我挣扎不休的手腕,脚步一移,挡在我前面,用了极大的力气,就是不让我挣开!
      “你不能再碰她。”
      “不能?你对我说不能?你给我让开,这是命令!”
      他眼瞳倏然变成燃烧的血色,花厅的玻璃窗和石头墙突然蜘蛛网一样裂开无数条缝隙!花盆摔了一地,泥土和花草脏乱地搅成一团,小圆桌上的玻璃杯一点点碎成了粉末!
      我大脑内部响起一阵尖锐的长鸣,像金属扭曲的嘎吱嘎吱声,锋利得像有人用刀子切割着头骨……我尖叫着,捂住耳朵,汩汩黏稠的温热从手指缝不断溢出来……
      “够了!”
      扶着我的力量抽走,我跌倒在地,泪眼模糊的视线中,一阵疾风驰过,竟是温德诺斯拔剑刺向莫拉莱斯,后者连退三步,险险地以剑挡住。“叮”一声,剑锋撞击出一道血红强光,整座花厅都在震动。
      “……你竟敢对我如此不敬!”
      “……”
      温德诺斯缓缓收剑。
      “父亲……”
      “呵,好啊,你还知道我是你的父亲!给我跪下!”
      他僵立着没动,目光下滑,盯着剑柄上的玉璧走了神……我从雾气迷蒙的视线中看到,那块玉,蓝色那部分已经掉了大半了,只剩下几块残损的仍固执地挂在那儿,却也是摇摇欲坠随时都会脱落了。红色那部分呢……可悲地仍是完好无损、鲜艳圆润。
      他背在身后的手用力握紧,指尖泛出了血红色。
      “我让你跪下!”莫拉莱斯一巴掌打在他脸上,他回了神,却没躲,被打得脸偏过去,身形却丝毫没动,右脸赫然出现四条血淋淋的指印。
      “我看,是这戒指戴久了,让你傲慢得忘记了自己的身份!温德诺斯,你不要忘了,这戒指是谁传给你,这座城堡是谁让给你,你如今的身份、地位,你的荣光和权力,是谁赋予你的!你若再敢对你的父亲不敬,别怪我收回这枚九头蛇之戒!”
      温德诺斯安静了几秒,续而乖顺地低下头,低声道:“父亲,是我犯了错,请您息怒。”右手一抬,阿古诺尔之剑旋转着变小、淡化,回到了他的右腕兵印里。他一整衣襟,身形笔直地双膝跪地。
      莫拉莱斯愤怒地一挥手:“你给我去洗礼堂跪上一百天!”
      “是。但这女奴,请您交给我发落。”
      “哼,我的儿子,我看你是被这脏东西迷了心窍,最好还是让我把她带回我的城堡,也帮你好好教训一番!”
      “父亲,我有更合适的人选。”
      “哦?”
      温德诺斯平稳地站起身,越过我走到门口,击了两下掌。一阵冷风袭过,亚瑟出现在他面前,俯首听候命令。
      “准备马车,把她送到华宛士亲王那里去,请他帮忙教训一下不听话的狗,明天天一亮就启程。”
      “是!”
      亚瑟架起我就走,我双膝发软,腿脚都没知觉了,愤恨地回头瞪着莫拉莱斯,他冷冷地对着我笑。最后一次回头,不经意间,我看到温德诺斯僵尸一般伫立在花厅大门旁边,双拳紧握,脸上一丝笑意也没有,银眸深处,一层层聚集起异常骇人的猩红色。
      我在房间里呆坐了一天一夜,不知道自己都想了什么,也许什么也没想,就这么坐着,看着墙头钉着栏杆的窗户、从窗口渗出的灰光,茫茫然好像幽游在净是灰雾的鬼蜮,身周全是鬼怪,他们青面獠牙、张牙舞爪,撕咬着尸体的腐肉,啜饮着污黑的人血。他们拖拽着我的手脚和头发,把我往寒冷处拉,我没有挣扎,双目空洞地跟着他们走……
      我不知道我在干什么。
      有人喊我时,我的魂魄好像从千里之外归来,长途跋涉弄得它非常疲惫,它连操作身体的力气也没有,只想睡,只想睡。
      他说我在唱歌。
      他说他看到我时,我正枯坐在冷冰冰的床板上,头发蓬乱着毫无光泽,手里拿着一枝笔,膝上盖着一张白纸,嘴巴一张一合,像搁浅的金鱼,喉咙里挤出干纸摩擦的沙哑声音,目光涣散却直勾勾盯着前方,像在看乐谱。
      蚂蚁啃食着青蛙,眼掉啦,腿断啦。
      窗外来了个鬼娃,偷看吧,吃掉吧。
      昨夜梦见了落花,腐烂啦,腐败啦。
      树头悬挂着黑鸦,鸣了吧,宁了吧……
      他说这是我唱的词,说是唱,更像是念。一遍遍地念,干燥地念,枯萎地念,溃烂着念。
      然后他视线凝固在画纸上,我低头,看见那张纸上,画着一只半腐烂的乌鸦。污浊的黑翼,血红的眼,正直勾勾盯着我。
      “我没有彩笔,怎么眼是红色的呢……”我盯着画喃喃呓语……
      他一把夺走我的画和笔,丢到桌上,臂膀颤抖着把我塞进怀里。很用力很用力,骨头都挤痛了。
      “好了,明嘉,没事了。”
      他居然这么说。
      我嘻嘻笑起来,抬头瞧着他,欢笑着道:“没事了?你说了没事了吗?温诺~温诺~你是认真的吗?你真觉得没事了吗?”
      我笑起来,笑得肩膀都颤着,头发在肩头一跳一跳的,像一群活泼可爱的小兔子。
      他眼中再清晰不过涌现痛的痕迹,只有在我神志不清时才肯表露出来的,痛得直刺入骨髓,痛得难以呼吸,痛得再也不想活下去。我正嘻嘻哈哈笑,他按住我的后脑按进心口,堵住所有失常的声音和笑语。
      我“唔”了声,蹭了蹭衣服下坚毅的肌理,含糊不清地囔囔着:
      “萨菲……萨菲……对不起……我把你的旅行计划弄丢了……你带我去找好不好?带我去找吧,好不好?”
      他按在我后脑的手掌一时收得很紧……又颓然无力地松开。
      “他带不走你的,没人能带走你,你会永远留在这里。”
      我就“呜、呜”地嚎啕大哭,拽着他的袖子,大哭着要找爸爸妈妈。
      他抱起我,带我离开小房间,出了城堡。我呆呆地盯着他,泪挂在脸上痒痒的,发现他穿着深紫色的锦袍,深紫色的……
      我拽了拽他鼓鼓的袖子,深紫色的……
      深紫色的……
      我一口死死咬住他的肩膀!牙齿楔进肉里,满口鲜血,他肌肉绷得很紧,但我就是拼命咬着不放!
      城堡门口停着一辆小马车,亚瑟等在车旁,他把我放进车里。
      “一个月后,我去接你。”
      我双眼迷蒙看不真切,只傻傻地对他笑。
      又骗我了,他说了要你跪一百天的,你又骗我了……我再也不会信你的话了,再也不信了……
      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我没能清醒过来。不记得走了多久,不记得华宛士城堡长什么样子,不记得华宛士-千花美司对我做了什么。
      华宛士亲王有个称号,叫“驯兽师”,他最擅长的就是驯狗。
      我记得他对我说的最后一段话。
      “你听说过‘大祭司’吗?
      “没反应呢……卡维斯首富‘大祭司’,是个世界一流的生意人。他的店子‘爱因芙诺’,总店开在班德洛斯,分店遍布全世界,明里做的是招待吃饭住宿的大酒庄,暗地里却卖药、卖人、卖情报。要说这人究竟有多富有呢……恐怕,整个卡维斯空间,排行前十的富人加起来也不如他。顺带一提,排行第二的是咱们血界的兰古斯家族,然而在他的商业帝国面前,不过尔尔。
      “他这个人啊,用‘天下无双’这种词形容才般配。虽是个商人,却战斗力奇高,一条鞭子耍得炉火纯青。他精通医毒之术,爱调制香料,做的药神奇得令人拍手叫绝,最厉害的是,他玩得一手高超的调教术,是个用刑的高人。
      “他教会我不少东西,尤其是调教术。他的调教术有多厉害?打个比方,他能把世界上意志力最坚定的人调教成一条狗。我就不行啦,我啊,充其量也就能给他打打下手。可是对付你这种小瓢虫,还是绰绰有余。
      “呵呵呵……准备好迎接新世界了么?”
      这世间我最费解的事,就是为什么会有人绞尽脑汁、想尽了方法手段,就是为了折磨自己的同类。
      那之后,我就不是我了。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