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行散记》苏含誉

5、第五段桥

　　显然，她从那些人大着舌头胡吹乱侃中获取了错误的信息，又听他承诺去“看一看”王家三兄弟，就把他和“包治百病”的赤脚医生划了等号，特地回避众人来看病来了。要说这里面没有走卒子莫川的添油加醋，萧先生能把小鬼生吃了。
　　打发走钱满兜，萧先生托着篮子回到床边坐下，小鬼仗着他看不见，蹦到床上踩来踩去，憋不住的嘻嘻笑。
　　他掀开扣在篮子上的草帘，露出挤得满满当当的柿饼、山楂、冬枣、盐花生，并两个热腾腾的肉馅烙饼。
　　小鬼尖叫着蹦过来：“啊！肉！好香好香！”
　　他假装没听见，顺手把篮子放在炉子旁边的小几子上，小鬼围着篮子打转，馋得舌头掉出来老长。
　　“我好想吃啊！”
　　她说着，张大嘴巴冲篮子咬下去，脑袋直接穿过篮子。
　　萧先生盖着毛巾搓头发，只听到她沉默了一下，接着委屈的哭了。
　　“让我吃一个吧，你一定有办法的！”
　　“求你了，先生！大好人！活菩萨！求你了嘛！”
　　“呜呜呜呜呜呜，活人有人权，死鬼就没有鬼权了吗？我只吃一个！一口也行！”
　　还知道“人权”，看来阴桥坍塌这段时间，她没少混在生人家里看电视。
　　横死的孤魂野鬼，无人供奉，饿得抓心挠肝很正常。萧先生年轻时抓过附在活人身上胡吃海塞的饿死鬼，收过道场施食现场和老鬼争施舍的精怪，也见过坐在墓室里数陪葬金子几百年都不喊饿的鬼。他不知道鬼的进食是生前养成的习惯，还是一种维持鬼生的进补，那些人不教，更没有清醒的鬼会和他讨论这个问题。
　　后来混出一点名声，也不甚好听，从未遇到胡搅蛮缠就差满地打滚求着要吃肉馅烙饼的小鬼。
　　按理说六十二年前周冬做的那场法事，足够把方圆二百里地的鬼全部送走，但是雪仙姑和这个小鬼的蹦跶说明当初周冬的处理或许并不周全。
　　萧先生擦完头发，从长筒背包里抽出香烛，给小鬼送了供奉。小鬼大喜过望，蹲在地上捧着烙饼啃得头也不抬，缩成一团的鬼影在升腾的烟雾中隐约可见。
　　蜡烛烧得奇快无比，眨眼没了，萧先生果断关灯，盖被子。
　　黑暗中，只有三点香火明明暗暗。
　　闭上眼睛，听觉更加灵敏。
　　自费翻修的房子省钱，没有设计可讲，隔音奇差，萧先生听见垫了木塞的窗户缝灌进来的风声，对面屋钱满箱叫老公泼洗脚水的哗啦声，还有隔壁赵少说震天响的呼噜声。
　　那个咋咋呼呼的小鬼虽然哭闹的时候烦人，但吃东西却很斯文，一点咀嚼声都听不到。
　　线香燃去一半时，住在左边的赵少说和住在右边的吴工头的鼾声此起彼伏，搞起二重奏。
　　小鬼悄咪咪的吃了两个烙饼，盯着萧先生侧卧的背影看了一会儿，安心去摸柿饼，却见萧先生黢黑的身影悄无声息的坐了起来。
　　小鬼：“噎——！我、我我没想偷——”拿点饭后水果，能叫偷吃吗！
　　萧先生把食指压在嘴上，小鬼立刻憋住话尾。
　　鼾声中，开门的锁扣声和门轴转动摩擦声几不可闻，小鬼惊异的发现左边房间有人悄悄的出去了。
　　萧先生站了一会儿，伸手在香火上一点，分出一粒火光放在眉心，然后无声无息的打开门跟了出去。
　　小鬼盯着他离开，小声说：“你忙你的，那、那我再吃一点呀？”
　　唯一能与她对话的人已经轻飘飘的走了，当然没有谁来制止，小鬼大喜，扑到篮子上，左右手抓满食物。
　　赵家老宅曾经是一座完整的宅院，出过举人老爷，门楣光彩。二三百年光阴弹指过去，宅门、游廊、倒座房都没了，如今门口的大场院就是老格局损毁后清理出来的，所以比普通农户在家门口铺的场院宽敞得多。在艰难时期，东厢房和西厢房各自垮掉一半，仅剩正房能住，挤过赵家上下二十几口人，因此正房几乎保留古建筑原样，房梁、斗拱、房柱多是数百年的老件，如果仔细观察，还能看清当初的雕花与描画。
　　如今年轻力壮的一辈在外赚了些钱要孝敬老人，第一条就是翻修老宅，扩建了耳房，拆掉东厢房和西厢房的老墙重新隔了房间，木梁老瓦配水泥墙玻璃窗，新不新旧不旧，总是份孝心。
　　正房和耳房住着赵家长辈，东厢房有两间屋分别属于赵多金的大侄子赵少病和侄媳妇钱满箱、赵多金的大儿子赵少灾和儿媳钱满兜夫妻俩，另两间是留给赵家出嫁的两个女儿回娘家住的，目前空着。
　　西厢第一间住着赵多金的二侄子赵少说，第二间本是赵多金小儿子赵少错的屋，今天提供给萧先生住了。第三间借给吴工头，其余工人分散借住别家。第四间本来是李大根照顾着李老太爷住，今天李老太爷放心回家，就便宜租给了莫川。
　　吴工头睡得正香，第三间屋里出去的人自然是白天从地里挖出来的工人老贾，为了方便照料，施工队把他安置在吴工头那间屋里。
　　老贾扣着狗皮帽，紧裹着棉衣，佝偻着身躯在山路上一步一滑。如果不嫌裤腿和鞋子潮湿，山里人有时候为了赶路会专挑路边散落枯枝的草丛走，老贾非常谨慎的给手电筒裹了一件内衫，微弱的光勉强照亮眼前的一小片地面，为了降低脚步声，他小心的避开枯枝败草。
　　其实风声比脚步声大多了，这个时间，狗都不会出来吠一声。
　　萧先生不远不近的跟着。
　　冰渣子裹着风在山道上放肆的舞动，掀起枯枝败叶的附和，却没能拂起他颊边睡乱的碎发，也吹不息他眉间那一点莹莹的火光。他没有穿外套，甚至没穿衬衣，浑身上下只有钱满兜准备的一套白色换洗加自己的黑布鞋，像一缕白色的影子，每一步都踩在老贾的脚印上。
　　正当老贾低头摆弄手电筒时，一只黒瘦爪子撞到老贾腿上，老贾当即一个趔趄，跌坐在地。他本能的蹬腿，在覆盖薄冰的路面上滑了一小段路，这个过程中无声的喘气，举起手电筒再看，那“黒瘦爪子”已脱落了，原来是被风刮断的一枝树杈，恰好形似握爪。
　　老贾无声的骂了一句。
　　萧先生正好走到他身边，他却毫无所觉，在萧先生的注视中爬起来拍了拍裤子，一瘸一瘸的继续走。
　　这是通往断桥的路，老贾前些日子已经走熟悉了，他放心的把手电筒插在裤腰里，腾出双手使劲搓。他饿了很久，其实工友给他喂米汤的时候，他就醒了，出于某些考虑，他假装昏睡，只“勉强”喝了大半碗。刚才爬起来，他硬啃了吴工头剩在桌上的半个饼，现在胃里又冷又硌得慌，浑身都扛不住的冒鸡皮疙瘩。
　　好在目的地并不远，白天众人营救老贾时搬开的碎石头很快出现在眼前。
　　老贾三步并作两步迈过去，“噗通”跪在老松树前，深深的叩头。
　　月光惨淡，老松树枝叶茂盛如华盖，笼罩着老贾的身影。萧先生站在老松树的阴影外面，面无表情的看着老贾一次又一次的叩头。
　　“你看，我没骗你呀。”小鬼倏的冒出来，贴在萧先生背后说，“他又来挖东西……嗝。”
　　萧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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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之前一直有蓝色未审字样，我的后台看到一溜红锁。但是客服说后台看没有问题，给我清了缓存还是不行，来回折腾了一下，我就测试了本章，现在才是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