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府》大魔丸

3、山雨欲来风满楼 当时只道是寻常

　　府上是如何的风起云涌，都与林毓无关，他隐约猜到母亲不会容忍二女共侍一夫。除此之外，他自己什么也看不透，做不了。

　　这天林毓坐在树下的石凳上看书，听得身后枝叶声响，回头一看，果然是那孩子。

　　几岁大的孩子生的粉雕玉琢，不言不语的时候就像菩萨身边的小仙童一般；就算自己不搭理他，也能捉虫捕鸟自得其乐，露出缺牙的傻笑。

　　“哥哥，给你。”小阿宝很喜欢这个安静的小哥哥，他张开手心，把自己的宝贝给哥哥看。

　　只见一只被扯掉翅膀和足肢的碧绿螳螂，还在一抽一抽。小孩子觉得好玩，没有善恶也不觉对错。

　　林毓面色如常，心里却又冷又沉，果然是非我族类人性本恶吗？

　　手上却是接下这份礼物，解了自己随身佩戴的香囊装进去。

　　“哥哥你喜欢吗？我再给你抓些来！”小孩子见哥哥喜欢，心里高兴又骄傲。

　　林毓皱皱眉，决定还是教教孩子。

　　——“你叫什么名字？”
　　“阿宝。”

　　——“阿宝，为什么要扯掉它的翅膀足肢？”

　　阿宝隐约感觉到哥哥不高兴，有些踌躇，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却也老老实实回答：“如果不扯掉翅膀，它就会飞走的。我就再也抓不到了……”

　　果然，孩童年幼，恶都是如此天真坦然。

　　——“怕它飞走，扯掉翅膀就够了，为什么还要扯掉它的足肢？”

　　“……唔……因为好玩……”

　　——“阿宝，我更喜欢活物。就算最后它飞走了，陪过我一段时日也是很好。”

　　“以后不要做这种事了，它很弱小，不会喊痛，不代表它不知道疼。”

　　不知道联想到了什么，少年林毓神情有些悲伤。

　　流下眼泪，伤心到哭出声的却是小阿宝。

　　他年纪小小，虽然不知世事，但看到自己喜欢的小哥哥难过，又想到自己一时好玩让这弱虫活活疼死，心中第一次有了善恶对错。

　　看着眼前的小包子哭得抽抽噎噎却是话也说不清楚，林毓身边伺候的人不免慌了手脚，就怕别人以为是大少爷欺负了这小少爷呢。

　　两人到底不是同一个娘肚子里爬出来的，风言风语传出去坏的可是自家大少爷的名声。

　　林毓也不知对方怎么就哭了，一时有些厌烦，又不知道怎么哄他。瞧见墙角有棵长叶草，心里有了主意。

　　小阿宝还在哭，突然感觉到有人往自己手心里塞了个什么东西，睁开哭得通红的眼睛一看，一只惟妙惟肖的草蚱蜢躺在自己手心里。

　　他当即也不哭了，嗝声却是一时半会止不住；一时瞧着草蚱蜢，一时看着不爱笑的小哥哥，直觉得哥哥真好。

　　开开心心地把草蚱蜢捏在手里，玩了一会又小心翼翼地收在胸前衣裳里头。

　　林毓见哄得他止住了声，也不管他了，只安心看书。

　　这两兄弟如何日益熟悉尚且不提，林大将军两母子近日却是眉头紧锁焦头烂额。

　　“我儿打算如何？”

　　——“月蓉跟我情分非同一般，儿子是断断不想合离的。眼下儿子也不知该怎么办……”

　　“我儿糊涂！杜氏只是拿那合离书吓唬你呢，她这也忒善妒了些！我瞧着她是有气，不乐意琴娘母子进门，特意拿捏你呢。”

　　“当真？可是……”林信有些迟疑，也生出些希望，要是月蓉只是生气并没想真正合离，自己去哄哄她，气消了以后再慢慢跟她说。她人端方，不至于容不下琴娘母子。

　　——“我们都是女子，自然清楚对方所思所想。不过眼下确实，琴娘身份实在低了些，不堪入我林府家门……”

　　“娘！琴娘救我一命，我们也是皇天后土前立下誓言的。她半生漂泊凄苦，我……不愿负她。逃命途中凶险重重，儿子几次回不来，都是她一个弱女子……”

　　大将军说不下去了，思及那段时日，自己身受重伤身陷敌国，四处追捕风声鹤唳。本以为自己会把命留在那里。

　　林母也是跟着落泪，她何尝不知自己儿子这些年在外抛头颅洒热血，不知吃了多少苦，愈发对杜氏心生暗恨——夫贤子孝锦衣玉食也不得她的意，非得生出这么多事端。

　　听闻杜氏都开始清点嫁妆田契，林母越发坐不住，就怕夫妻两人闹大了成为整个京都笑柄。这天又赶紧差人去请杜氏过来。

　　“月蓉，你当真执意如此？”林母心中有恨，说话也严厉了几分。

　　——“妾妇失德，无话可说。”杜氏早腻歪了门户内斗每天诸多思量的日子，如今打定主意离开，倒是多了些从前女儿家的潇洒之态。

　　你是缺德！哪家妇人如你一般专权善妒？都说杜氏满门诗书，冒大不韪居然写合离书逼迫夫家，你杜氏女郎就是这般才名在外吗？”

　　老太太难得对杜氏言辞厉色：“我儿边疆苦战，几番生死；你在京都，我林家何曾缺了你吃穿用度？正房大太太做着，何况我儿待你经年如一日——”

　　“老夫人，我杜氏女郎失德无才，却也是你林家欢欢喜喜求娶进门的。大将军边关生死未知之时，我已存死志，老夫人你并非不清楚。”

　　想到杜氏确实对自己的儿子用情颇深，老太君又开始讲起了软和的：

　　“月蓉啊，我知你对信儿也是情意深重。听娘一句劝，何苦为难自己为难他呢？即便旁人入府，你依旧是我林家大夫人，毓哥也是我林家嫡长孙，何人动得了你的地位？”

　　“老夫人不必再劝，妾妇心意已决。”

　　不待老太君再说什么，杜氏已经退开了。

　　就当我杜月蓉福薄吧，这一世，我与他夫妻缘分已尽。世人多半会笑我痴笑我傻，笑我无能笑我无肚量。

　　郎骑竹马来，倚门羞把青梅嗅。人生若只如初见，该有多好。

　　这头老夫人自觉在杜氏这里受了好大的气，偏偏发泄不得，回自己院子里好大一会，都觉得气顺不过来。

　　刚巧有小丫鬟过来禀报，说琴娘性烈，跟老夫人的陪嫁老人宋妈妈一行人闹起来了，死活不肯乘小轿离了府去，说是要等将军回来。

　　眼皮都起跳的老夫人搭着小丫鬟的手，走到西厢房的时候，正好瞧见琴娘拿着一把精致的妆刀，跟一圈嬷嬷妈子们僵持着。

　　“你闹什么。”

　　老夫人眼神冰冷地看着钗环已乱额发汗湿的琴娘，都是这个女人！进府了之后，府中上下没过过一天安生日子~

　　本想赐她个体面，给笔银钱房契悄悄送出府去，偏偏要闹得人尽皆知。

　　“老夫人，求您。我只想陪着自己的孩子长大，我什么也不要，求您。”琴娘跪在地上，额头砰砰砰地砸地。

　　“我可以烧火煮饭，我可以浆洗衣裳，我也会女红。求您。”

　　——“我要你做这些做什么，府里不缺使唤丫鬟。你也别求我，现在是大房太太容不得你，要跟信哥散伙分家呢。你就给自己留些体面，拿些银钱出府去吧。你的儿子，我林家自会好好教养。”

　　林老夫人自觉自己耐心十足，好赖都说得很清楚。可惜这个女人不开窍，还在那砰砰磕头眼里落泪口中直呼哀求的话，老夫人心里头也火了起来。

　　“别磕啦！难道那孩子有个娼妓出身的妈还是个光彩的事吗？你留在他身边能给他什么好前程？”

　　——“老夫人！我是出身卑贱，自知一辈子都被人瞧不起。您却不能这么说，唯独您没有资格这么说。”

　　“是我，救了你的儿子！没有我！你的儿子已经是一堆臭肉一堆烂泥！你现在，却是让我离开我的儿子！！”

　　琴娘被戳中了心底最难过的一桩事，她容貌美丽，却命运坎坷无力挣脱。沦入青楼被人玩弄轻贱，是她最避之不及的过去。

　　现在在众人面前被彻底撕开这道陈年旧创，她神情悲愤言语失智，脑袋一热，也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

　　林老夫人听到臭肉烂泥那一句脸色都变了，直接把手上的佛珠串给砸了出去——

　　“好啊，好啊，好一个救命之恩！你这个千人睡万人尝的破玩意，千方百计缠住信儿生下儿子，是要给你整个林府，来报这救命之恩吗？！”

　　——“我没有！将军待我，绝非报恩。他说过他喜欢我，想要照顾我保护我；我也倾慕他，真心想要跟着他。我只对不住他的夫人，可我从来没有对不住他的母亲！”

　　林母简直被这个胡搅蛮缠的女人气疯了，她年轻时也遇到过一件伤心事，丈夫被一个手段高超的青楼歌女迷住，几乎对自己和孩子不闻不问。

　　那女子被抬为良妾娶作外宅，还成功怀上了孩子。甚至等那孩子生下来，还要送到自己身边充作嫡子教养。好在上天垂怜，那个贱人最后一尸两命，不得好死。

　　从此她恨毒了娼妇，好好的人不做人，非得当别人□□万人骑的玩意，千方百计不折手段。

　　——“你住嘴！不知廉耻的东西，什么不要脸的话都敢说出来了！来人，把她给我堵住嘴捆起来，直接送到花街给卖了！”好好的体面不要，不是处心积虑是什么。

　　早有强壮小厮听得老夫人吩咐，立马拿出麻绳跟粗布巾团团围住慢慢靠近。

　　琴娘不知是想到了什么，恐惧到极致浑身发抖，手中的妆刀也胡乱挥舞着，口中声嘶力竭地喊着“滚——！不准过来！”

　　整个西厢院里鸡飞狗跳乱做一团，琴娘手里有刀，这还是林信特意给她寻来用作防身的，一时间不敢有人靠太近。

　　——“反了你了！我看你胆敢伤人！”

　　老夫人气昏了头亲自下场夺刀，琴娘正是惊惧到极点的时候，下意识地转身一挥刀——

　　只听到一声尖叫，林母捂着眼睛昏倒在地，血很快流了半身；身边的人大声喊着老夫人乱做一团，琴娘知道自己犯下大错，立马慌不择路地跑出了院子。

　　闹哄哄地闹了一会，总算有几个明白下人，一路去请大夫报告大将军，一路拿着棍棒绳索要活捉了罪人。

　　这边琴娘脑袋空白，也不知自己逃到了哪座安静小院。她掩上院门，浑身力竭瘫软在地，仿佛门外那些慌乱吵闹再也与她无关。

　　等她回过头，正好瞧见一个女人挑帘而出。两人一照面，就知道对方是谁了。

　　原来他的夫人，不止出身好，相貌也很清丽……琴娘说不出心里什么滋味，脑袋里第一个却是想的这个。

　　月蓉立在院中，见琴娘流血不止的手，又看她满脸惨白毫无血色，偏偏汗如雨下钗环凌乱。于是便吩咐贴身婢女准备茶水，又安排人去查看发生了什么事，这才领着琴娘进了内室给她包扎。

　　屋子里收拾得干净整洁，琴娘捧着热茶，好似还没反应过来。眼下只有她们两人，她开口说了第一句话。

　　“对不起。”

　　琴娘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在这个女人面前，她是羞愧而自卑的。

　　“负我的是林信，不是你。你没什么对不起我的，没有你，也会有其他人。”月蓉给她包扎好伤，心里平静无波。

　　——“不是的！林郎心里有你，他昏迷的时候一直念着蓉蓉……他也说我是他的意外，是他的劫，这辈子不会再有其它人了。”

　　“那如果他又有其它人了，你能忍吗？”

　　琴娘沉默了，她没有想过这个。想了一会，还是答：“能忍，只要他心里还有我，待我和孩子好，给我们一席之地。”

　　“你能忍，我忍不了。” 月蓉转过身欲走，不是一路人，何必多言。

　　——“蓉夫人！我求你！！你原谅他，我没有资格跟你争什么的，我只想有个家。”

　　琴娘不知道自己已然落泪了，她说的，就是她此生最大的心愿。

　　月蓉停住了。好一会儿才听见她说话。

　　“我不是善妒，我只是失望。若他是这种人，何曾配得上我。我这一生，只想嫁个顶天立地的好男儿。世界上好女万千，只愿同一人白首。我的父亲母亲就是如此，我原本以为，我跟林信，也是如此。”

　　“我只是难过，自己不曾真正看清他，错把他当成我以为的样子。我真心待他，一想到他背弃誓言，我就再也无法面对他。”

　　月蓉的声音并不悲伤，琴娘却听懂了她的心声——她还爱着他，却永远不能原谅他。我们三人，从一开始，就是解不开的死局了。

　　她终于明白自己之前心存侥幸——至少自己救了林郎一命，希望别人瞧着这个份上也能接受自己——是有多么天真了，就算自己伏低做小，凭什么人家就一定要忍呢。

　　她只是难过，本以为自己终于可以有个家了。

　　林郎说过的，他想照顾我一世；我现在搬出府去，再也不见……阿宝，我的孩子……那一切还能回复原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