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之异闻录》王小团儿

25、第二十五章

　　【我相信，每只猫都有魔法，我始终弄不明白的是：到底是我收养了猫，还是猫她恩准了我进入她的生活。
　　——多丽丝·莱辛】

　　“小九，吉吉，你们几个！”何明澈气喘吁吁地跑到吓得眼泪汪汪都快哭鼻子了的小九面前，“我现在要跟阎王爷去把黑茶找回来。他们说只有啸铁玄猫能阻止暴走的魂潺流，我要去劝她跟我链接觉醒——”
　　“可你已经容纳了两只猫……”
　　“现在也没别的选择了，总得试试看。”
　　“我跟你一起去！”小九抽着鼻子说。
　　“没事的，你放心。你就留在这里，无常大人会保护你们的。”何明澈温柔地揉揉她毛茸茸的小脑袋，“阎大人跟着我呢，我们大家都会没事的。”
　　“唔。”小九不情愿地说，“你要是——算了，你必须得回来，不然我一定咬死你！”
　　“好好好，不会让你有机会弄死我的。咦，对了，菲塔——白狸子少爷呢？！”
　　“不见了？”吉吉环视四周，果然不知道什么时候没了菲塔的身影，黑白无常也面面相觑。“总不会是……看着地震了，自己一个人跑去救他女朋友了吧？”
　　“我的妈耶，”何明澈长叹一声，“为什么猫总是那么不听话呢？”
　　“我也跟你一起去。”
　　何明澈回头，看见阿喵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了自己身后。
　　“你们要找的那个茶茶认识我，我帮过她。”阿喵说，“我想，如果我跟着你们一起，她会比较容易放下戒心。况且，要去伍百万的老巢，你们也不认得路。”
　　“这样吗？那我觉得你也跟来比较好。”何明澈挠头，她征询意见的目光投向阎王，阎王没说话，表示了默许。
　　“走吧。”阿喵说，“那，二子跟蜜赤她们——暂时先拜托你们了。”
　　“没问题。”黑无常点头。
　　“谢谢你啊，肯过来帮忙。”何明澈感激地道。
　　“彼此彼此。”阿喵这样说着，一甩长长的尾巴向前跑去。
　　……
　　漫天的这座许久以前经历了焚烧和虐杀的古城，如今又被一波一波的地震折磨着；先前一些还没完全倒塌的房屋，现在已经彻底归于废墟，加之生活在此的街猫开始纷纷逃命，更显得这地方像一片无人问津的末日废土。
　　黑云压着城边，在这的大潮中，有一个身影混在街猫当中，偷偷逆着他们逃跑的方向前进。他的脚步无声、焦急而坚定，丝毫不为地震所动，也不害怕受伤。他反应极其敏捷，只是在偶尔有东西砸下来的时候，轻轻往边上避开。
　　“小狮崽子，找什么呢？”
　　头顶忽然传来这样的狞笑。他抬头，看见墙上站着的赫然是几只壮硕的流浪猫，身上各自都带着几样陈年老伤，正冲着他呲开森森的犬牙。
　　“找你妈昨天梳下来的脏毛。”他沉沉地应道。“快滚蛋，没时间跟你这种东西纠缠。”
　　“不错嘛，小嘴挺会说的。铁牙城的少爷，这个时候还不跟着大家一起跑，却偷偷来拜访我家老大的宅邸。我猜猜，你有很重要的东西落在这了？”
　　“滚开！”菲塔呲开犬牙，一蓝一黄的眸子，眼角因为愤怒几乎吊了起来。“当心我杀了你们。”
　　“听听，在威胁我们呢。”这几只街猫开始嗤嗤笑道，“‘苍空狮子’，你最好心里有点数，敢在这里觉醒的话，下一波的地震就会变成雪崩。我们这些贱命可是不介意跟你同归于尽的。”
　　“我说了滚开！”菲塔语气里的怒意几乎要冲破阈值。其实要是普通的流浪猫，他断然不会这么暴躁，但对方是那只黄於菟伍百万的手下，这就不同了。“我现在看见你们这些野耗子爪子就痒痒，不想死的话赶紧闭上嘴滚蛋！”
　　“听听，你们听听！”一只身体相对娇小的街猫叫了起来，“他们打伤了我们老大，还让我们从自己的地盘上滚蛋！”
　　“小少爷，”体型最大的那只猫狰狞地笑着磨动牙齿，“本来我们老大要找的只是猫选之子，可惜你非要淌这趟浑水。我们街猫的命不值钱，难道铁牙城公爵少爷的命也不值钱吗？”
　　“要我的命？就凭你们？”菲塔傲然嗤笑。
　　“弟兄们，听好了！”领头的街猫毫不在意地缓缓弓起背，浑身的毛竖了起来，看上去至少大了一倍以上。“先杀了这个小少爷，再把‘猫选之子’抓回来，给老大报仇！全部给我上！”
　　应声呼啸而上街猫，瞬间里三层外三层地把心急如焚的菲塔，围了个水泄不通。
　　“行吧，”菲塔咬牙切齿地咆哮道，“这可都是你们自找的，野狸子们。”
　　……
　　何明澈、阎王和阿喵躲着纷纷下落的高空坠石，忍受着时不时把她们晃得站立不稳的地震，穿过数条荒凉的街道，在阿喵的带领下到达了目的地。为了不跟逃命的街猫们打上照面，阿喵凭着自己在枉死城多年的经验，娴熟地带她们抄了一条隐蔽的小路，有点难走，但便捷直达。
　　伍百万在城西边的老巢，是街猫们用石材和搜刮来的资源重新建立的“宫殿”。他地盘和势力非常大，这里也只能算是众多“房产”之一，平日里只有在枉死城身份相对尊贵的客人，才能住在这头而不是城东的地牢。
　　拜阿喵的带领和地震的威慑所赐，她们一路上没有遇到任何阻碍，甚至连到了门口的时候也是畅通无阻。“街猫们都逃命去了？”何明澈这样放心地想道，却完全没有料到此时此刻在枉死城的另外一边，铁牙城的猫王、她口中的大白狸子菲塔，正在帮她们吸引几乎所有街猫暴徒的火力。
　　阿喵抬头看看大门：“这里面看起来现在已经没人了，留守的街猫全因为地震跑掉。是个好机会，就是不知道你们要找的猫还在不在里面。”
　　“去看看吧。”何明澈说完，干脆利落地就往老巢里走。
　　里面确实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一只猫也没有。何明澈心里忽然生出了一些担心，怕黑茶也跟着别的街猫一起逃命不知到了哪里，那样就真的麻烦了。
　　“她还在吗？”她轻声问道。
　　阿喵伸出鼻子，在空气中轻轻地嗅嗅闻闻，仔细地辨认了一会后，点头道：“她应该就在这里，或者还没走远，我们分头找找。”
　　伍百万的老巢很大，何明澈一边搜寻，一边感慨这个土皇帝在这里权势滔天。虽然远没铁牙城的阎王殿那么夸张，但在鸟不拉屎的枉死城这种地方有这种规模的住处，已经足够她骂一句“发猫瘟的为富不仁”了。
　　“这里应该就是‘血夜起义’之前，枉死城的城主大殿。”阎王上下打量了一番这长屋，说道。
　　沿着旋转的楼梯往上走，两侧旁边挂着的战利品——各种各样的蜥蜴、鸟和老鼠的脑袋都已经被地震震得跌落地下。何明澈发现这长屋其实是一个塔楼，她扶着楼梯把手走到最顶端的时候，已经可以从窗口窥见枉死城的全貌。她猜也许这里是整个枉死城最高的地方，事实也证明了她的揣测。
　　就在她走到尽头的时候，她看见走廊上孤单单地摆着一张石椅，像是一张古朴沉重宝座；石椅上搭着一件落了许多灰的黑底披风，与阎王的那件很像，上面绣着一只骄傲的银色双头狼。石椅后面是一幅巨大的妃色窗帘，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枉死城的城主披风。”阎王在她身后低语道。
　　何明澈伸手撩起这垂落在地下的棉麻窗帘，发现自己站在了塔顶唯一一个小房间的门口。就在窗帘撩起的刹那，她看见了房间里那个小小的、柔弱的黑色身影，像是阳光下一道黑色的阴影，侧对着她出神地向窗外望。
　　“在？”阿喵也发现了什么，快步跟上了她。
　　是茶茶。这只温柔沉默的小黑猫似乎正在发呆，仿佛一点也不害怕这场地震；她碧绿色的眼眸是平静的，那是一种仿佛看透了生死的平静。她蹲坐在那里，在铅灰色的窗口下像一只哀伤的妖精。
　　不知道为什么，何明澈忽然感到有些心疼。
　　“茶茶。”她开口了，轻声呼唤她的名字。
　　黑茶的耳朵弹了一下，惶惶然转过头来，仿佛忽然从梦里惊醒。她看见了她，吃了一惊，黑色的小脚丫往后退了几步。
　　“你不要怕我，”何明澈赶紧解释，“我是来接你回去的。你还认识我吗？还记得我吗？”
　　“你是……”她犹犹疑疑地，“菲塔少爷的……”
　　“是我是我，菲塔少爷的宿主，专程到枉死城里来找你。”何明澈连连点头，“你没事就太好了，真的太好了！现在来不及跟你多解释，但你必须听我说两句。东岳之树出事了，整个地狱都在地震，我需要——”
　　仿佛没有听到她在说什么话似的，黑茶碧绿的眼睛无神地抬了抬。“菲塔少爷……他还好吗？公爵有没有难为他？他……可有被那些人说什么闲话吗？”
　　“他——挺好的，没有问题，你别担心。”何明澈有点着急，“但你先别这样啊，别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生活还是很美好的，只是你听我说，我们需要先——”
　　“我已经要死啦。”黑茶低声地说，像是自言自语，“跟这座街猫城死在一块。我还能做什么呢？爸爸死了，妈妈死了，连姐姐也死了。只要我也死了，就彻底解脱了。我不想当伍百万的什么街猫夫人，可是……菲塔少爷，他怎么可能要我呢？”
　　“你在说什么东西啊？”何明澈瞪大了眼睛，“你是听了哪里的谣言？大白狸子，还有我，我们大家这不都是特地来接你回去的吗？”
　　“别骗我了。”黑茶绝望地说，“全世界都知道，铁牙城的公爵少爷，不可能要我这样的妖魔鬼怪。”
　　“慢着。是因为他没有第一时间跑出来追你回去吗？这个我可以解释，他——”
　　“不可能的。”黑茶喃喃自语，“你骗我。我知道他那样的人，简单又直率，如果他想找我回去，他必然会亲自来。可是现在，来的是你……”
　　“你别嫌弃我啊。”何明澈挠挠头，“我跟你讲，在我出发之前，他已经忍不住一个人违反纪律离队了。我也不明白为什么他出发得比我早，结果我到了他还没到。但是，你放心！你放一百万个心！他真的来了！到枉死城里来找你了！”
　　黑茶沉默不语。
　　“现在我们先不说这个。你应该感觉到了，母树的那个啥……魂潺流，出了问题。现在整个地狱都在地震。为了停止这场灾难我需要跟你链接，我需要你控制魂潺流的力量，这样整个地狱的人和猫才能活下去——”
　　“我不想活着。”黑茶凄然地说，“活着太痛苦了。爸爸，妈妈——”
　　“别啊！”何明澈赶紧阻止她，“活着才有希望，活着我才能带你去见你家大白狸子不是？”
　　“他不会来的。”黑茶说。
　　“他爱你！”何明澈急了，“他是真的爱你！我何明澈敢把脑袋砍下来给你担保！对了，你记得之前那场雪吗，那场莫名其妙的暴风雪——就是他小子搞出来的，差点把我们全都冻成生鲜。你应该知道的，能召唤暴风需和烈焰的‘苍空狮子’……”
　　“小姑娘，我替她作证，那个小少爷真的到枉死城里来找你了。”
　　听到这句话，黑茶微微地抬了抬头，对上的是阿喵橙黄色的沉稳的目光。
　　“啊，是你……那天帮我赶走那些流氓的……”
　　“没错，是我。”阿喵说，“你那小少爷，为了自己的宿主还追了我几条街，然后为了你又来找我问消息……”
　　黑茶的三瓣嘴翕动了几下。这些天来的绝望已经让她整只猫陷入了麻木，她噙满泪水的大眼睛，望望何明澈，又望望阿喵，还是带着心如死灰的神色。
　　“小姑娘，活下去，救救这个地狱。”阿喵强调道，“这样你才能有机会跟你的小少爷重逢，到时候才有机会验证我们说的是不是实话。如果你现在还是一心求死，可就什么都没有了。”
　　“茶茶，别怕，给我一次机会。”何明澈诚恳地说。她伸出手指，轻轻放在她面前，“给自己一次机会，也……给你喜欢的猫一次机会。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还没来，但是，相信他，别听无论是谁说的狗屁话！菲塔他为了你，敢违抗自己哥哥的命令，也敢一个人闯进这种满地暴徒的地方头也不回。我相信我的猫，他不会因为你的毛色、出身而抛弃你；你也要相信自己，你喜欢上的猫是英雄，不是懦夫，更不是那种只图自己在城里过安逸日子的花花公子。”
　　黑茶看着她的手指，还在迟疑。但很显然，她的内心在动摇。
　　“就算天塌下来，你至少还有他，是不是？”何明澈说。
　　这时候，突如其来的一波地震袭来，不管是何明澈、阿喵，还是站在门口的阎王，都被晃得险些摔倒。
　　“何明澈！”阎王用嗓子里的内气催促道，“没时间了！想想办法！”
　　“这么跟你说吧，”情急之下，眼看哄也不行煽情也不行，没辙的何明澈只能硬着头皮说道，“茶茶，你知道菲塔有多喜欢你吗？那么高傲的家伙，跟我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说过，只要你能回来，他就敢去扇他那大长脸哥哥二十个耳刮子给你出气，连你的粑粑，他也都能大口大口地吃下去。”
　　“别胡说八道了。”黑茶抽泣着大声道。“铁牙城的公爵少爷……”
　　没想到，坐在一旁的阿喵也点头：“是的，我也听他说了，只要你回去，他可以吃八盘。还有，猫选之子你记错了，长脸哥哥的耳光他说要扇四十个。”
　　“没错没错，四十个，四十个。”何明澈点头如捣蒜。
　　黑茶看看她，又看看何明澈，泪眼汪汪的小脸疑惑地歪着。
　　地震晃动的时间越来越长，程度也越来越剧烈。现在不仅是墙上的挂饰纷纷坠落，就连屋里沉重的眼镜蛇标本装饰也滚到了另外一边。魂潺流的混乱已经令毫无知觉的何明澈都感觉到了呼吸中的压迫感，所有人都明白，如果再不做点什么，阴阳两界界限一旦崩溃，地府必毁无疑。
　　“求你。”何明澈恳切地向黑茶伸着自己的手指，“活下去。菲塔在找你，他就在这里，在枉死城里。”
　　黑茶闭起了眼睛。
　　何明澈看见她仿佛入定一样的姿态，正要发急，却奇迹般地感觉到身边压迫着自己胸腔和呼吸的魂潺流，慢慢地消失了。
　　而正在左摇右晃如风中蒲苇的这座小高塔，也奇迹般地止住了震动。何明澈睁大眼睛，发现黑茶的身上笼罩起一股若隐若现的黑雾，像是薄雾天泛起的幽霾。
　　“魂潺流被控制了？！”何明澈一阵欣喜。
　　但旁边的阿喵却一直紧张严肃的黄眼睛紧盯着黑茶，盯到她两只尖尖的小耳朵从粉嫩变成青灰的颜色。
　　“完了，”阿喵忽然轻声对何明澈说，“她没有那么大的能量，可以控制所有的魂潺流。”
　　她这句话话音刚落，黑茶就摇晃着往后坐倒，瞳孔缩得像针一样细。地震又开始了，像是报复一样比刚才的更加剧烈。阿喵一个没站稳，重重侧摔在了地上。
　　“不行，我做不到。”黑茶绝望地说，“我没有那么大的能量；我只能控制这一小片的魂潺流，其余的……太多，太多了！我、我做不到！”
　　“那就觉醒吧。”何明澈平静地说，“来，我的心脏借给你。”
　　“不行。”黑茶连连摇头，“我听他们说过的，你已经有两只猫了。我再链接你，我怕你的身体……不可以这样，我不能害你。绝对不可以。”
　　“嘿，知道我为什么叫猫选之子吗？”在这种危急关头，何明澈也不忘挤出一丝笑容。“相信我吧。来。”
　　黑茶半信半疑地看着她，何明澈被地震晃得身子摇摇欲坠，但还是笑着向她伸出手指：“乖，不要怕，我没事的。你只要相信我就好了。”
　　眼见地震越来越剧烈，黑茶明白自己只要还想见到菲塔，就别无选择。看着眼前的何明澈和阿喵，她觉得自己心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慢慢复活，
　　是希望。
　　希望这种东西，一旦重新被点燃，就难以熄灭。已经黯淡下去了的生命之火，也可以与希望同燃。
　　把心一横，黑茶闭着眼睛将脸对着何明澈的手指轻轻蹭了过去。
　　何明澈只感觉心脏一温。与此同时她的身体仿佛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向后推去，推得她趔趔趄趄地跌坐在地上。她在这股力量和地震的余威中挣扎着站起身来以后，睁眼便看见了一个几乎占据了半个房间的巨大黑影站在窗边。这生物不像觉醒以后的小九、菲塔那样巨大，但一身漆黑的皮毛泛着晶莹油亮的光，黑得像寒鸦的羽毛；她尽量抬起头，辨认出这是一头巨大的黑豹，弯曲的鼻梁，坚硬的头颅温柔而威严。
　　“好美啊。”阿喵喃喃自语，“是黑毗叶天！”
　　数百年来，啸铁玄猫第一次觉醒。整个大地都为之微微震颤，飓风在空中呼啸。
　　黑豹缓缓地睁开她的双眼，从窗口俯瞰着整个枉死城。
　　何明澈看见了两轮明月。漆黑安静的瞳孔嵌在琉璃一样的翠绿豹眼中，映着天空和灰云的倒影，把变幻莫测的整个宇宙都收纳在她的双眸里，暗潮涌动。
　　看着这只觉醒以后的优雅威严的生物，何明澈忽然就明白了为什么作家们会说，黑猫的眼睛里有星辰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