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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相逢犹恐是梦中 ...

  •   27 相逢犹恐是梦中
      崔昭灵回来了。
      冯逊接到消息的时候说不上是种什么样的心情,像是尘埃落定,又像是失而复得。他想:也许两人斗法的日子又要回来了。
      只是这个想法很快破灭了。
      崔昭灵进宫面圣,皇帝属意他做正四品的朝散大夫,过个几年,待他重新熟悉了朝中境况,位置肯定是要再提起来的,这已是相当高的礼遇。左含章不能回京,若今上继续信任他,太子三少里怕是少不了他的位置。这是多少人穷极一生都到不了的位置,对他而言,几乎是指日可待。
      可这些,崔昭灵都以一句“百夷六年湿瘴入骨,恐年命不永,乞骸骨”,轻飘飘地拒绝了。
      今上没有立刻允许,只道崔相如今已到了玉京,叫他先回去见见家人,辞官之事容后再议。
      等崔昭灵一走,辜涣立刻召了袁熙、冯逊入宫,打算让他们两个合计一下怎么好把人留住。自崔昭灵滞留百夷之后,朝中几大世家的势力就有些不大均衡,又疑心他是否是有意针对世家。这几年也是多事之秋,凉州战事再起,百夷蠢蠢欲动,世家又生疑窦,端的是让人举步维艰。
      袁梦杳听他说完,沉吟片刻道:“这……陛下不若先派御医会诊一下,一来表示体恤安抚之意,二来也可确认一下昭灵身体如何,若真是病重,强留下来也未必有用。说起来,不知陛下是否记得上次科考崔氏的那对孪生子?”
      辜涣点点头:“没那么容易忘,崔四和崔五,那两兄弟干脆是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站在一块根本分不清。”
      “然也。”袁梦杳笑了一下:“这几年崔四、崔五这两兄弟考核均是名列前茅,地方上官声也不错,可谓是后起之秀。若昭灵当真病重,明年或许可以考虑将两人调入京中。”
      冯怀素却不赞同,冷笑一声:“他才多大年纪,哪里那么容易病重?推脱之辞罢了。崔氏那对兄弟我也有些印象,崔四性子偏冷,崔五倒是个笑面虎。”
      袁梦杳颇不赞同地看了他一眼:“当年使团五十四人只回来了二十人,艰辛可见一斑。昭灵又是个从没受过苦楚的……陛下还是先派御医会诊确认一下才好。崔氏那对兄弟性子倒不完全相似,崔四温文如玉,崔五春风如沐。”
      辜涣颇为无奈地笑了一下:“怀素对崔氏可真是一如既往。我一早派御医去崔府守着了,算算时辰也快来回禀了。”
      话音一落,就听见门外有人传御医来回禀了。
      辜涣立刻将人宣了进来,问道:“崔卿身体如何?”
      范声上揖一礼,缓缓道:“湿瘴已侵肺腑,咳疾久治不愈,心思郁结,暗伤积年,怕是过不了而立之年。”
      冯逊微微颤了一下:“范院判可确定?”
      范声看了他一眼:“此诊断并非范某一人做出,太医院六人会诊,每一个都从医多年,若是误诊,吾等也该乞骸骨了。”
      辜涣半晌无语,最终叹了口气道:“需要什么药材就从库中取就是,不必吝惜。终究是耽误了崔卿……”后半句仿佛喃喃自语,让人听不真切。
      过不了而立之年……终究是耽误了崔卿……
      冯逊胸口一窒,谁耽误了崔卿?说到底,他们几个都有份,而他,恰好是那个罪魁祸首。
      辜涣和袁熙似乎又商量、嘱咐了一些事情,他只呆滞地下意识应会上两句,脑子里早已经卷成了一团乱麻。三人都没什么谈兴,很快便散了。
      冯逊一个人恍恍惚惚走在路上,不知什么时候便拐来了崔府门前。
      崔酒住得已不是以前城西那间不大的狭窄院子了,那宅子几年没人打理,早就没得住了。他回京之后,辜涣对他颇为厚待,赏了他新的宅第,高官厚禄,指日可待。
      冯逊在崔府门前呆呆地站了很久,最后还是走上前去叩响了门环。很快就有人应了门,出来的是个老仆,慢悠悠道:“我家主人身体不适,恕不见客。公子请回吧。”
      冯逊拦住了他:“等等,劳烦帮忙通传一声吧,就说黄门侍郎冯逊冯怀素来访故交,万望一见。”
      那老仆犹豫了道:“冯侍郎且在这里等等。”说罢,又将府门栓上了。
      大约半柱香之后,府门“吱呀——”一声开了,那老仆道:“冯侍郎,我家主人有请。”
      冯逊眼眸忽的一亮,匆匆跟了上去。进了府门才发现,这宅子才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许是荒了太多年,石板之间都冒出了荒草,府内人丁不旺,多少有些打理不过来,这些草也没清理干净。宅子刚刚翻修不久,还能闻见没散尽的清漆味道,更显得有几分荒凉和粉饰太平的意味。
      那老仆带着他转过了前厅,径直往后院去了,听得他解释道:“主人这几日身子不大好,一直卧病在床,并非轻慢冯侍郎。”
      冯逊点头:“这我自然知晓,昭灵不是骄矜之人。”
      那老仆听了便不再多言,只领着他往前走,不多时停了脚步,走到门前轻轻敲了门,通禀道:“主人,冯侍郎到了。”
      冯逊看着房门外悬着的匾额一时间愣住了,少欢居。他想起这宅子原先的主人,内心涌起一阵不祥之感。
      少欢居这名字原是出自“年年老去欢情少”一句,这宅子原本是杞朝留临侯的别居。留临侯少年时立志终身不娶妻、不留嗣,却在年近而立时迷恋上在仇家酒当垆卖酒的少年。当时在位的明帝极其反感男风,下令勋贵及六品以上在朝官员禁绝此风气。留临侯只得建了别院给少年,不料此事最终还是被明帝得知。明帝大怒,他爱惜留临侯才情并未对他动手,却派人将仇姓少年吊死在了清欢居内。留临侯痛失爱人,失魂落魄,从侯府搬进了别院,写下“年年老去欢情少,处处春来感事深。时到仇家非爱酒,醉时心胜醒时心。”,将清欢居改为少欢居,自此日日买醉,称病不朝,抑郁而终,逝世那天恰好满而立之年。
      留临侯无子,无人承袭爵位与私产,这宅子后来几近转手,几位主人均是英年早逝,一时间便没人敢住,逐渐荒废下来。时过境迁,如今已没多少人记得此事,这宅子才重新启用起来,不料竟然转到了崔昭灵这里。
      “冯侍郎?”
      冯逊这才回过神来,匆匆谢过那老仆,走进少欢阁内,便闻见一股浓郁的药味。室内光线并不算太昏暗,只是床帏大半落下来,掩住了其中人的身影。
      床帏内传来低沉的咳嗽声,好半晌才停下来,一个熟悉的声音传了出来:“云椒,你先下去吧。”
      床边立着的那个侍女闻言便默默退下了,动作轻巧地将门掩上了。她看着年岁不大,眉眼间还一派稚气未脱的模样,言行举止却很是规矩。
      冯逊忍不住上前两步,半晌才道:“……你回来了。”
      崔酒低笑一声:“让冯侍郎失望了,崔某命硬,没那么容易就死了。”
      冯逊感觉仿佛有什么捏紧了他的心,喉咙紧得厉害,他勉强道:“我、我从没,盼着你死。”
      “可你也不在乎。”崔酒讽刺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与我无关。’冯侍郎的话,酒尚还记得呢。”
      想说的话霎时间被噎在了喉间,冯逊的声音有些哑:“……你知道了?”
      “那日,舒恩与我恰好在你们隔壁。”崔酒似是叹息道:“所以……没错,桩桩件件,我全知道了。冯侍郎今日来,不知酒又是何处碍着了您?”
      冯逊伸手将那半垂落的床帏挂了起来,终于看见了崔酒的脸庞,此时方才有这人真的回来了的实感。崔酒整个人都瘦脱了形,颧骨高耸,双颊都微微塌陷下去。突出的腕骨弧度尖锐,十指上落着细碎的伤痕和老茧,而这双手在离京之前,大概除了握笔什么也没做过。他脸色青白仿若鬼魅,看着他的眼神冰凉凉、空落落的,没有一丝感情。
      冯逊的眼眶立刻就红了,说不上心头是股什么滋味。是他亲手把这个人送到了南疆,是他亲手把他从当年舌战群儒的潇洒率直逼成了今天这副百病缠身、冷漠麻木的样子。这些年,冯逊心中一直有一种莫大的慌乱和恐惧。
      他怕他回来,又怕他回不来。
      他一度觉得崔酒是回不来了,否则怎么会这么多年杳无音信?他若回来,该是在三月杨柳新发时打马京华,耀武扬威地向他宣布“你失策了我回来了”,而不是像今天这样,拖着一副残躯病体搅弄了风云,却告诉他自己要死了。
      “我只是想来看看你。”
      “哦,我知晓了。是今上要你来探探我的虚实吧?如今你看见了,可满意了?”
      冯逊似乎终于承受不住他的眼神了,他半跪在脚踏上,颤着手去拉他的袖子:“昭灵,无论你信或不信,含章当日突袭我并不知情。我不知、不知他会那么做,更不知会害你受困百夷。”
      崔酒笑着看着他,声音几乎算得上是甜蜜:“但你希望这发生。因为这样,我便不可能做得了权臣了。”
      冯逊颤了一下:“你当真这么想?你当真觉得我、我待你没有半分真心?”
      “这六年,你在玉京娇妻美妾在怀,我在百夷蛇鼠毒虫常伴,换做是你,你觉得,你会作何想?能作何想?该作何想?真心与否,重要吗?”
      崔酒垂眼看着他:“你与方家女郎既已成亲,便该知道你我没有余地了。”
      “我没……”
      “还未恭喜冯侍郎高升,某祝冯侍郎前途无量、官运亨通。” 崔酒轻轻阖上了眼睛:“纵是有比天高比海深的情谊这六年也消磨尽了,更何况你我不过是年少一时迷了眼,哪来的深情厚谊不可辜负?”
      “冯侍郎请回吧。你我之间,无前言可续,无后话可说,无情无义,不必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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