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命啊，有妖怪！》甘木喵

84、第九只幽阳

　　地面隆隆震颤，深渊里吹上来一股恶风，像是什么东西要从这里出来。
　　周明阳想起来一直没听到崖角掉下去的声音。他心中一惊，转身就往反方向跑，恶风卷起了地上的沉土，吞没了来不及逃跑的枯树。
　　它太快了，周明阳只能看见模糊的黑影，浓黑的障气包裹着它。它又长极了，半截身体从悬崖里窜出来，半截还在悬崖下面看不见。
　　即将被追上的时候，周明阳反手挥尺，勉强架住。他一口血气堵在胸腔，手中重若千钧，细金铃“叮当”声不绝。这力道太大了，他从未如此觉得自己的力量如此渺小，塑料尺向内弯折，发出不堪重负的声音。
　　他耳中响起绵绵痛叫的声音，眼前黑线杂乱交织成团，角力时他几乎觉得灵魂离开了□□。
　　黑雾勾起了他心底的沉疴，他仿佛看到废旧车间里的碎玻璃，听到大宅深处钩子在地上划开的声音，闻到学校厕所的烟味和恶臭。他看到自己手中虚握，他所厌恶憎恨的人匍匐在地上，背上是他们看不见的妖怪，正坐着张嘴大笑。
　　——他张开手，手里什么也没有。
　　铃铛声越发急促，周明阳猛然回神，怪物的嘴依然张大着，他的背上都是虚汗，手中忽然触摸到了金属的质感。
　　尺变成了刀。
　　刀身窄长漆黑，那黑色仿佛能吸走所有的光线。他凭着感觉侧过刀身，刀锋顺着黑线一斩而下，怪物的头部轰然炸开。
　　还不等他喘口气，断头的黑影暴怒地扬起，断面形成了新的头，迎面扑来。
　　这东西是蚯蚓的亲戚吗，砍几段就再生几段？
　　周明阳转头就往石林跑，却在交界处摸到了无形的屏障，这里有个牢笼，把“蚯蚓”囚禁在这里，而他好死不死的掉进了牢笼里。
　　恐怖的风声压过来，他毛骨悚然，遍寻不到能突破的地方，鼓膜里隆隆作响，就当他要被撞成肉泥的那一刻，背上忽然贴上了一个手掌。
　　手掌轻轻一推，他就被推了出去。
　　“蚯蚓”一头撞上了屏障，刚长出来的头撞烂了，它狂躁地拍打着地面，又新长了一个头，不怕痛一样往屏障上撞过去。震颤带动地面上的地上石子蹦起，石柱坍塌，方圆十里震动不止。“蚯蚓”不知道撞烂了多少个头，地上碎烂的肉块几乎要堆起来，才蠕动着身躯，慢慢缩回悬崖下面去。
　　一墙之隔的周明阳心有余悸，差点没能爬起来。
　　他屏息看了很久，都没看到哪里有推他的第二个人。是错觉？还是在刚刚被这个怪物吃掉了？
　　周明阳捡起地上一块骨头，缓缓穿透了面前的屏障，挑起地上一丝肉糜。肉糜被障浸透了，黑气缭绕不去，颜色恶心得很。
　　他没翻到什么头发血丝之类的东西，也就放弃了。他身后的石林错综复杂，形态奇异的石柱伸向天空，和倒挂在头顶的骨刺遥遥对着。
　　那一瞬间，他只觉得骨头缝里都在发寒，想为什么偏偏有只手把他推了出来，如果他没能逃出来，而是被那“蚯蚓”吃了，会不会就不需要面临这看不到头的无望。
　　黑刀变回了猫，顺着周明阳的手臂爬了上来，舔了舔他的脸。
　　周明阳嗓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哑了：“人不吃不喝最多能活三天，我连碑树那个空间都看不破，你说，我能从这里走出去吗？”
　　绵绵不会说话，只软软地“喵”了声。
　　他像是从这一声叫唤里获得了力量，抹了把脸，撑着石壁站了起来：“也是，至少不能让你白白在这里跟我送了命。
　　绵绵变回了锋利的刀，铃铛的金光缠绕着刀身，碰到的石柱全部四分五裂。
　　“你是向我证明你变厉害了吗？”周明阳笑了一声，“我们绵绵真厉害。”
　　……
　　有穿透之眼，他顺利地走出了石林，即将踏出去的时候，他听到了说话声。腔调很奇怪，像不知道哪里的方言。
　　“深渊又发疯了，上一次它发疯就是因为跑了一个‘牲口‘。”
　　周明阳闪身躲到了石柱背后，霓彩的长袍融进周围变成灰黑色。
　　但他没注意到，自己脚边有个骷髅动了动。
　　“这次发疯成这样，看来又跑了什么。”
　　一个怪笑的声音道：“要是逃跑的牲口被我们撞上就好了，大可以饱餐一顿”
　　“做梦吧你……什么声音？”
　　周明阳扯下咬在自己腿上的骷髅，知道是这玩意儿暴露了自己，挥刀劈碎它的头盖骨，转身就跑。
　　没多久，那几个妖怪就追了上来。他们的智力明显高于这一路上遇到的怪物，鬼魅般穿梭在石林里，等他注意到的时候，已经被包围了。情急之下他把那骷髅往头上一套，好在这玩意儿虽然会咬人，也就是一个空壳，里面干干净净什么也没有。
　　“哈，我说什么，真撞上了。”说这话的妖怪挺着极大的肚子，头颅上窄下款，一张口就是五排牙齿，占了头部绝大多数的空间，跟齿轮似的，牙缝里还卡着血丝。
　　一照面它就以不符合体型的灵活扭了过来，牙齿绞住劈砍过来的刀，黄豆眼从下往上看过来，里面盛满了恶意。
　　周明阳被这打量午餐的目光看得恶心，一脚踹在那鼓起的肚子上，手指一动，刀就闪到另一只手。正当他打算挥刀砍下，无数紫色粘液从侧面喷过来，立时黏住了他的关节，把他拖倒在地。
　　喷出粘液的是一个长了八条人臂的人脸蜥蜴，长尾肥硕，稳稳把自己绕在石柱顶端。酷似人类的面容裂开恐怖的笑容，嘴角挂下粘液，在石柱上腐蚀出一个洞来。
　　“你怎么又喷毒！”大牙怪愤怒地狂叫，“好不容易遇到的食物，你的腐蚀液污染了，还怎么吃！”
　　“你们不能吃，我能啊。”人脸蜥蜴慢悠悠爬下来，八只手掌在地上钉出一个个洞来。
　　但它们没想到周明阳身上有层结界，非物理层面的东西根本近不了身。
　　只待它们接近，周明阳翻身站起，直接捅穿了大牙怪的肚子，人脸蜥蜴闪得快，只被砍断了一截尾巴。他追了一段，蜥蜴在石林里拐了两个弯就不见踪影，只能看见紫色的血凌乱地撒了一地。
　　他回到倒地的大牙怪那里，这妖怪还没死透，内脏流了一地，里面有跟人类差不多的肠道，还有五个那么大的胃。
　　怪不得肚子这么大。
　　那个大胃动了动。
　　周明阳惊奇地蹲下，把那胃切开，里面滚出来一个白色的毛球，毛都粘在一起，竟然还活着。
　　毛球是奇怪的土黄色，浑身上下只长了一张嘴，这张嘴占据了大半身体，好似抽象作品里PS上了一张写实照片，丑且诡异。好在人类对于带毛的生物接受度更高，勉强不觉得那么辣眼睛了。
　　只是它一滚出来就开始发出婴儿啼哭般的声音，一边哭还一边打嗝：“我要死了！我要死了！”
　　周明阳面无表情举起刀，想想还是切了吧。
　　“我，我不想死，别杀我……啊！”黄毛球凄惨的尖叫戛然而止。
　　周明阳一脚踩住毛球，从地里拔萝卜似的拔出来一截怪物，这东西和刚才蜥蜴人是一伙的，一直跟着他，自以为走地下很隐蔽，周明阳一开始就看见了。
　　怪物长得像个拖把，上端锋利，底部暗红色触手虬结在一起，离开地面的时候根须疯了一样向四周蠕动，周明阳就这么捏着上端，看着它把自己活生生撕裂。
　　毛球发出被压扁的声音：“……你，你做了什么？”
　　周明阳捡起地上他砍下来的“拖把顶”，在上面找到了一个鼻子，这个鼻子让它能潜伏在地底偷袭而不会闷死，但是现在它鼻子没有了。
　　就这么憋死了。
　　他抬起脚，没什么表情地往外走。
　　“等等我！”毛球跑得倒是挺快，“我不想死！”
　　它见周明阳没有继续拿刀吓他，小心翼翼地跟在他后面：“喂，你是鹿神大人吗？”
　　露神？但明显毛球说的不是。
　　露……鹿？
　　毛团裂开它极其逼真的嘴：”只有鹿神会使用武器。你就是鹿神。”
　　周明阳停下了脚步，被封住的梦境忽然涌了上来，脑海中闪过麦田、荒野，白瓷鹿角。被月藤模糊掉的记忆顺着这个钩子终于回到了他的脑子里。
　　话说月藤为什么要让他忘记这一块东西？
　　毛球的小细脚跑累了，瞅着周明阳不动，就试图往人身上勾，然后被他肩上凶神恶煞龇牙的巨大妖头给吓了回去。周明阳撸了撸绵绵炸起来的毛，把变化形态撸了回去，一个眼神都没给地上那毛团。
　　毛团委委屈屈：“我错了，我带你去我们部落，你不要杀我好不好。我们部落就在河对面，那里有食物，虽然也不多啦……但有和我们一样艰难求存的妖怪，我们一起出去找食物，把结界建起来，很快就能变好的！“
　　它叭叭个不停，细脚伶仃的在地上一捣一个小洞，和那连喉咙带嘴都被缝住的妖怪真是两个极端。
　　他们走了没多久，果真如这毛团所说，石林边界有一条河，河水清澈见底，但在这地狱一样的地方，却诡异得很。
　　周明阳蹲在高耸的石块上，扔了个石子下去，透过骷髅的眼眶，看到河水溅起粼粼的光，像透明的指甲盖上的反光。
　　他看了会儿，没看到什么会动的生物。
　　黑色的天空忽然涌起一层阴云，灰黑色的雪花缓缓飘了下来，像烧纸留下的灰烬。那灰烬带着火星落进河水里，猛地掀起波澜。周明阳看到，波澜里有手。
　　无数只苍白的手。
　　他倏然站起来，一股难以言喻的恶心泛了上来，毛球还在跟他描绘河岸对面的部落有多么美好，他不耐烦地捡起这张嘴，作势要扔进水里。
　　毛球果然知道河里是什么东西，发出凄厉的惨叫：“不要扔，不要扔，我会死的。”
　　周明阳把这不知心思的玩意儿扔在地上，黑色的雪一层层压在他肩上，隔着外袍似要灼伤他的皮肤。
　　他问：“鹿角在哪里。”
　　“你说什么？你难道不是……”
　　“那换个问题，玄月在哪里，掉下来的时候，我看到他了。”
　　“你说玄月！”毛球尖叫，它说话的时候一直在尖叫，“我不知道！你到底是谁，你为什么要找他，我不要……”
　　它的声音戛然而止。
　　周明阳用刀尖挑起毛球，吧唧一声扔在石柱上，它扁这身子顺着石壁滑落了下来。
　　石壁背后转出来一只人脸蜥蜴。
　　周明阳看到它尾巴好好的，不是逃走的那一只。
　　紧接着身前，身后，远处，近处，陆陆续续爬出来一只又一只人脸蜥蜴，它们各自长着不同的脸，有男有女，有哭有笑，同样的是八条恶心的手臂和能把自己缠绕在石柱上的肥硕尾巴。
　　断尾的那一只捡起毛球，把它扯得尖叫连连：“你还有点用处。”
　　“你不能吃了我！没有我，你根本找不到他！”
　　后面有只蜥蜴扯着嗓子叫：“啊，是吗，你可真有本事。”
　　周明阳冷眼看着它们哄堂大笑，扔皮球一样扔着毛球玩。
　　“你在找鹿角？”断尾歪了歪头，“那东西早就被深渊吃掉了。”
　　“你不能告诉他！”毛球被抛到了最前面，摔得奄奄一息，“这是我找了好久才找到的线索，是我的！我的！”
　　“你还在做着拿消息和月藤换食物的梦？醒醒吧，它就是个满口谎言，忘恩负义的东西。”断尾捏起这玩意，人脸露出诡异的笑，把毛球一口吞了下去，“还不如奉献你自己。”
　　后面的人脸蜥蜴饿得发慌，吵吵嚷嚷起来。
　　“你们别急，这不是还有一个吗，看起来很不错的样子。”
　　断尾口中滴落紫色的粘液，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周明阳，扑了上来。
　　蜥蜴人一个接一个扑过来，他砍死一只，就有无数手臂抓着他的裤脚爬上来。他本就摔得不轻，体力有限，长袍也总有照顾不到的地方，腿上被尖锐的指甲划得伤痕累累。
　　这个画面莫名有点像当初荒野上，鹿角被红眼的妖怪撕碎，最后只剩下一个头。
　　他砍死了大半蜥蜴人，剩下的一鼓作气，抱团把他扑倒在地，周明阳的魔眼看到黑线挤挤挨挨堆了满视角。但他的关节被压住了，刀身抬不起来，怎么也砍不到。
　　他的弱点太明显了，他本身的力量太弱，根本撑不起这么强大的杀伤力，稍微压制就使不出来。
　　忽然，周明阳看到了一个黑点，那个点看起来像是无数死亡之线的交集，但它既不落在实处，又虚弱得像是快熄灭的火星，像是死神开了个玩笑，随手点在那里。
　　而这个点恰好在他碰得到的地方，周明阳着了魔似的勾起刀柄，刀尖下压，碰了碰那个点。
　　那一瞬间，如同引线烧到末尾，整片蜥蜴人都被炸开了，最近的一只都飞出了半米远。
　　周明阳喘着粗气爬起来，张目结舌，不敢相信这是他做的。四周的石壁上全是狰狞的划痕，黑色的土地翻开，数十只蜥蜴人一瞬间死的七零八落，最近的是那个断尾，整个几乎成了碎肉。
　　他的魔眼又进化了。
　　他踉跄地挨个检查过去，把还剩一口气的蜥蜴人一个个砍死，做完这一切，才脱力坐下。
　　松气的一刹那，脚腕忽然一痛，世界旋转，周明阳摔倒在地。
　　细脚伶仃的毛团站在他面前，它从那堆碎肉里爬出来，浑身滴着紫色的消化液，嘴边带着鲜红的人血。
　　“我不想死，可你们一个个都把我吃进肚子里！”它还是在尖叫，聒噪得让人恨不得把它扔出去。
　　“但每个吃了我的家伙都死了！都死了！大卸八块，不得好死！”它发出怪笑，是周明阳在石林里之前听见的笑声，那张跟真人没什么两样的嘴一张一合，吐出可怕的话，“你不是要把我扔进河里吗，这下可好，报应来了。”
　　哗啦啦的水声从身后传来，越来越近，仿佛涨潮。
　　被尸体吸引，一只苍白的手从水里探了出来，它有着完美的骨节和长度、指甲圆润透明好似粼粼水光。那只美丽不似凡人的手爬了出来，没有连着什么可怕的发胀的尸体，就那么一只手。
　　它拖着一只蜥蜴人往回爬，靠着手腕的力量在沙石上拧出蜿蜒的轨迹，紫色的血拖了一地，被河水一冲就什么没有了。
　　很快无数只手爬了起来，周明阳眼睁睁地看着它们爬上了自己的身体，一只抓着自己的头发，一只扯着脖子，一只拖着脚，一只抱着他的腰。
　　水漫上他的身体，浸入口鼻。
　　“千手，这些妖怪好吃吗？”毛团在水边跳舞尖叫，声音隔着水声似有似无，“这个可是鹿神哦，把我们封印在这里出不去的鹿神！它怎么能只死一次，鹿神合该死一千次一万次一千次！总有一天他彻底死去，我们就能自由了！”
　　那些手掰开了套在他头上的骷髅，抚摸上周明阳的眼睛、脸、耳朵、嘴巴，身后无数手揪着他的衣服，扭着他的胳膊。腿上流血的地方有手指在往里抠，把伤口撕得更开，如同无数个陌生人拥抱他，想要将他撕碎，拖着他的残躯沉入河底。
　　周明阳动弹不得，他看到浑身周围无数黑点，却够不到它们。
　　冰凉的水倒灌进肺里，怨愤和恶心化作业火，他五脏俱焚，咽喉里要冒出烟气来。他死死盯着头顶水面漂浮的黑色的雪，想着要是自己变成妖怪，那一定能将整个障界翻过来。
　　金铃在他的脑海忽然响起来，周明阳清醒了一瞬，那一瞬间他把力量凝聚在手心，推着黑刀离开手心，冲破水面。
　　绵绵是无辜的，绵绵不能跟着他沉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