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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喀什噶尔9 ...


  •   问天还从未见湘儿有过如此的执着,但五年殊途,两人再见,已形同陌路。

      也许这样更好,相见不如怀念,他与她之间,于地广人稀的回疆萍水相逢,却又情缘太浅,阴错阳差,各自飘然于世,参商红尘。难拾过往,又淡忘了旧忆。这种结局,还休难言。

      五年后,他依旧孑然一身,枯木独凛。她却花放春枝叶已盛,馥馥清香引得青鸟寻巢,风光无限。

      所有的,那些入眼神伤、入耳难堪的一切,也许都源自心中那一座不可逾越的高山——九爷白彥虎。
      自己的养父,她的杀父仇人。站在不同的人生轨迹,他眼里的九爷是温暖坦荡的大山,她却要掘地三里,将那山连根推倒。

      苦涩一笑,问天又举起坎土曼猫腰挖起土坷垃。

      堤坝,剑齿虎敛了影迹,饮酒作乐的汉族官吏与伯克离开篝火,顶着泠风朝湘儿迎去,那情形,分明是认得她。

      那巴郎又触碰了下问天,眼觑四周,低声道:“别灰心丧气,天明,你就自由了!”

      听出话中有话,问天不免惊道:“巴依、伯克手下的监工一个个凶神恶煞,暴虐无道,岂会轻易还你自由?”

      “你也看到了,这没日没夜地赶工,吃不饱,穿不暖,还要挨皮鞭,迟早是一个死。如其被巴依、伯克们整死,还不如造反,说不定能整出个活路```````”那巴郎小心翼翼,声音低得似只嗡嗡的蚊子,“官逼民反,举事之期,就定在五更。到时,我们这些苦役汇众聚群,杀官掠旗,抗拒官兵,你不用惊慌,只管跟随吆喝就行。”

      “两手空空,就率众起事?”

      “官兵有火索枪,我们办置有长矛、裤刀,怕啥。大不了要死就毬朝天!”巴郎双目熠熠,激动处,似乎满口生津,对日后的生活品咂出别样的味来。

      环顾四周那些衣不遮体、食不果腹的苦役,问天难掩伤怀,不由得担心道:“有多少把握?”

      “放心,这次举事的头儿名叫白彥虎。他被清廷拘押,送这里做苦力``````”巴郎颇有些神秘,“就在那边。听说他曾起事于甘陕,后败走回疆,挺仗义的一个人!”

      问天不动声色,心却早澎湃不已。想必是湘儿对九爷的真实身份狐疑难定,抓住他后一时难以处置,便囚禁至此做苦役,以待日后疑窦揭开再行定论。

      此时,那官吏与伯克已将湘儿迎至火堆旁。

      问天萦聚灵力,侧耳细听。湘儿解开狐裘,一落座,就迫不及待地问:“两位大人,不知刚才发觉有人来过没有?”

      “回夫人,我们一直坐在此处,没见任何外人。”两个水官面面相觑后,异口同声道。

      湘儿凝眉低吶:“奇怪,那人分明至此,怎会消失无踪``````黑夜难辨,我留下来,等天亮再寻。”

      那回族伯克倒是恭谨,身衔五品的他不留长辫,不着官服,拾着空歇儿问询道:“夫人可否查出那九爷的来路?”

      “暂且未定。不过,我已网罗两人,相信不久,就可以分个水落石出。”

      “依我观察,那叫九爷的狱囚恐不简单。”汉族水官道出隐忧,“在库区工地,他虽有铁镣束身,却能得其他苦役敬重,能呼风唤雨,讲句话,比我的口令都管用。这样的囚犯,放在这儿,终成大患。”

      “干脆咔嚓!”回族伯克做了个砍头的手势。

      “不查清楚,不可以动他!否则,休怪我无情。”湘儿斩钉截铁,见二人一脸愕然,便缓下语气,“你们有所不知,最近几年,我耗精劳神去寻这个人,得出了一个令我分外矛盾的结果,必需慎之又慎。因为,这个九爷若是我的仇人,当然,千刀万剐也不为过。但若不是,我还得赔礼道歉,把他供养起来。”

      两个水官皆一脸错愕与迷惑。

      “他极有可能是我一个死去故友的养父``````”

      待湘儿脱口而出一刹那,问天耳鸣手颤,坎土曼也随之滑落在地。

      湘儿的不遗余力终有所斩获。

      问天气血涌动,促息难平,看来,她已将自己与九爷之间的关系摸透得个七七八八,如同即将走完的这漫漫冥夜,天亮日出的那一刻已不远了。一切微曦待明,终将大白于眼底。只是料不到,她追忆往事,在念及旧情上,想到要去照料干爹。不过,这个念头似乎永远不可能,因为九爷就是白彥虎,她的仇家,血淋淋的事实,谁也无法抹去。

      困倦来袭,两个水官去了毡包休息,独留湘儿守着那堆篝火。也不顾身旁巴郎的小声劝阻,问天于坑凹里奋力掘土,眼却一刻也不离夜火下湘儿楚楚无依的身影。

      巴郎瞧见,露出诡诈的笑,冲问天打趣戏谗道:“那娘子貌美如花,为喀什噶尔汉城守备何步云之妻,听说她踏雪无痕,修为高强,冷艳孤傲,天下男人皆惑乱其美色,却都望而怯步,你看也没用,黑乎乎的一张脸,火炭里钻出似的,在她面前,她睬都不睬你一眼。”

      问天嗤鼻冷笑,一泡儿土摔在那巴郎身上,溅了他一个趔趄。

      寒露如冰,夜风似铁,望着弯了腰的火苗,湘儿拢了拢狐裘,默然中道出了一份清冷。问天见她一回儿凝目四野,一会儿撩拨火堆,就知她心绪不宁。如若在五年前,问天此刻一定揽她入怀,攥紧她的双手,缓缓输入火灵,为她驱寒助暖,抚慰孤独。可此刻,他不能!

      哪怕她小指上的骨环散以诱人的光辉招唤着他这个原来的主人;哪怕烙印在她手掌中五指血痕无法拭去而镌伤他此刻的眼眸;同样,哪怕用烛龙剑雕琢在手臂的那句‘此情已许,覆水难收’的不老誓言又再一次被她呼唤在耳边```````

      他不能!

      撅起嘴角,问天泛起一丝嘲弄,为自己而嘲,还是为自己而悲,他分不清楚。

      四更天,火堆旁的湘儿昏昏欲睡,垂睫微眠。她坐姿依旧,炭火将她炙烤得满面红光,润艳照人。以至肩上狐裘滑落在地,竟也浑然不觉。

      偌大的库区陷入一天最为宁静之时。

      大小伯克与监工避居窝棚,呼呼大睡。苦役们貌似倦怠,私下暗潮涌动,在为举事作最后准备。

      问天无法入眠,起事在即,湘儿却毫无防范。九爷惯为义军老手,就算领一群乌合之众,在此刻揭竿而起,攻其不备,也必然有较大取胜之机。只是那时,别伤了湘儿。

      瞅见无人,问天灵力陡凛,风一般扬过湘儿身旁瞬间,替她盖好了狐裘。

      夜色安详,库区渐渐熄灭了烛火、停歇了憧憧赶工的身影。寒风过耳,吹奏起举事前的号角,嘶呼出绞尽杀绝的旦旦誓言。几只夜隼划过苍幕,在为即将供奉的尸肉做最后的俯冲准备。

      九爷不知潜身何处,却尽将库区苦役络绎吸附过去,蓄养着一飞冲天的喷薄力量。

      五更将至,湘儿益发深睡,炭火如荼,开放在她明艳的印堂,亮鉴了她平和而均畅的呼吸。她长睫弯弯,睡睑轻阖,夜阑物静里的清丽身姿,吸风饮露般生息出祥瑞。长夜将尽,她却梦里水乡,心游万仞而不知身在何地。

      须得将她唤醒!

      独傍坑壁,问天暗自思量,兵戈乍起之际,岂能让她酣睡。

      瞧见她身旁不远的一堆枯枝,问天灵机一动,幻聚火灵,出指轻点,将那堆枯枝燎起烈焰。

      湘儿一跃而起,后退两步,惺忪而茫然地面对熊熊篝火,撮拢狐裘那一瞬,又抬眼四望,薄唇嗫嚅许久,终气若游丝般喊出两个字:“问天``````”

      两滴清泪夺眶而下,绰绰焰苗跳跃在珠儿上,宛若那晶莹剔透的琥珀。

      问天怦然心动,几乎纵身跃出凹坑,奔她而去。想不到,自朱雀城一别,千磨百砺后,她还未淡忘自己,还依然能触觉到渐行渐远的那纤发一息。这种执惘,怎不叫人惋叹!

      还好,她看不见自己。就算那熠熠篝火能撩拨起那遥远的回忆,她必定也料不到那个‘问天’霍然在世,且离她只有数丈之距。幼时,他们相识在青青无际的草原,彼此将对方铭记。长大后,青涩的他们,再一次相逢在大漠夜火里,才明白世上,似曾相识燕归来,仿佛又经历了不可名状的轮回。于是,在那轮回里,他们牵手朱雀城,憧憬白发皤然时一起去登高望远,观那朝阳跃云、看那彩霞追月、觅那飞鸟凌际、寻那枯木逢春```````

      堤坝上迷雾荡漾,任风怎么也赶不走。夜色中,一匹马泫然而至,跳下一人,直奔火堆旁的湘儿。

      那是汉城兵营的一名小校,他行色匆匆、不辞黑夜,显然有要事相告。

      湘儿立身未动,眼眸里包含诧异。一个鞠礼,那小校急促促地禀道:“不好了,夫人!天儿不见了``````”
      问天听得分明,离奇之下,涌起一丝忧虑。

      小校的话惊似雷霆,劈在湘儿心上,令她头晕目眩,久久难以回神。呆凝半晌,湘儿愕然问道:“怎么回事,我出城时,天儿分明在大帐里已经睡下?”

      “将军已派人四处寻找,据查,与天儿一起不见的还有夫人您带回的三人,城里搜遍,毫无踪迹,显然,已远走高飞。”

      “被掳走!”湘儿懵然彻悟,凄凄睁圆双眼,“一定是被掳走```````”

      话未落,湘儿便凛足灵力,一倏而起,凌空纵上堤坝,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突遭变故,湘儿遁去后,遥望那夜幕下空空的火堆,问天只觉心底怅惘一片。难道,是马十四、马步山、马步海三人,在湘儿出城追自己之时,趁机掳走了天儿?

      陡生倦意,倒卧凹坑,问天闭目休眠,任凭朔风飞舞,哀声嗟唱```````

      一觉醒来,长夜已尽。跃出土坑,只见库区人声嘈杂,尸首数十,旌旗狼藉。起事一举成功,夜里何时开始,何时结束,已不再重要。风依然在刮,所有的毡包几乎化为灰烬,平日里搬够了泥石尝够了皮鞭的苦役们恍若重生,一肌一容在自由的天空下焕发出夺目的神采。

      晨光迷蒙,空气浑浊,问天碎步而行,鼻息里尽是那弥散的血腥。火堆依旧,有苦役在烧烤食物,也有人亢奋得旋转起麦西来甫舞。食物的芳香,空霄的青烟,袅绕飘远,召唤来越来越多的秃鹫。苦役人多势众,又攻其不备,官吏伯克于夜里被尽数围歼,库区仿佛就成了巨大的天葬台,一些苦役将平日虐待自己的监工暴尸荒地,点火泄愤,引那秃鹫前来啄食。不出意外,明日天亮,这些弃之荒野的尸骨必将遭戈壁狼啃食殆尽。

      聚众数百,问天看到,九爷就在那土台之上鹤立鸡群,他面色黝暗,坚毅而沧桑,目光也一如之前的那般炯炯有神。虽年近半百,须髯斑白,但他气定神闲、傲睨自若的风采颇似当年,岁月划过的痕迹,似乎从不曾将他的意志剥落带走。

      拾起这二十年的点滴,在问天印象里,九爷从不缺人气,总被人惦记,无论仇家还是他荫护的人,不计其数。从甘陕到回疆,东战西逃,纵横数千里,多么艰难的时刻,他总能死里逃生,安然度过,以民间话讲,这样的义军领袖,着实少见。

      土台之上,有人为九爷燃上一根莫合烟,他不吸,撕开烟丝,塞进嘴里细嚼慢咽,苍鹰一般锐利的目光,在人群里来回寻视。不久,人群鸦雀无声,都知道九爷有话要讲。

      “时至此刻,我也不想对弟兄们有任何隐瞒。不错,我就是白彥虎!被清廷视之毒瘤、欲除之而后快的白彥虎。当年,起义甘陕之时,那些贫苦弟兄就是你们此时的现状,颠沛流离,苦难深重,被逼入绝路,只有揭竿而起,与压榨剥削相抗,以生命换取自由。想想连日来,库区那些被饿死、冻死、鞭死的那些人,你们不难明白,一味地忍耻包悲,只有死路一条。为何官吏伯克可以饱食终日,我们却弊衣箪食,受尽折磨?为何清廷可以暴虐无道,我们只有卑躬屈膝,抱头缩项``````”

      “白爷,你有威名在世,我们相信你,你说咋办就咋办,我们绝不退缩!”人群里,有人振臂高呼。
      随即,瑟瑟春风里,附和声此起彼伏,响彻空霄。

      九爷的豪情万丈深深感染着问天。在漠边教坊,九爷一向沉毅而淡然,从不感召教众背弃当下的生活,去与官府对抗。那时,他极可能怀有抱残终生的想法,默默无闻至埋身黄土。但命不由人,当年,教坊一百多弟兄葬身大漠,漠边教坊又被金相印接手,种种变故将他逼走江湖,到如今推到风口浪尖上,如其说命中使然,不如说无奈之举。

      “我白彥虎虽是个背井离乡的外地人,但绝不是个背信弃义的懦夫!今天,我领大家上路,就不会中途将你们抛下。我去过昆仑悬圃玄冥城,买了两百个孵化器,跟我一起闯天下,战场上缺胳膊少腿儿,损心坏肝的弟兄,都可以去孵化器得以替换器官。百年后,你们的子子孙孙也可以享用,长久繁衍下去。”

      人群一阵骚动,幸福来得太突然,每个人脸上流光溢彩,兴奋异常。昆仑悬圃对他们来讲,无异于仙境,不要说他们这些草根布衣,就是那些锦衣玉食的巴依与伯克,也不见得都能去昆仑悬圃安度余生。

      九爷一语中的,又徐徐说道:“过去起事抗争,为的是有生之年的自由与幸福。现今,我们斩将搴旗,勒马回疆,就是为自己与子孙搏得万世之利,那就是——去昆仑悬圃!”

      “昆仑悬圃!昆仑悬圃```````”

      震耳欲聋的呼喊似那雪山冰崩,惊飞了一大群觅食尸肉的猛禽秃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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