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思陶然兮欲忘机(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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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鼎真人接到昆仑玉札，要各路上仙各归各洞，潜心修道，不日便要闭关了。
玉鼎临走前对子琼说，“丫头，贫道把杨戬交给你了。答应贫道，任何时候，都不要离开他。”
子琼苦笑，“真人，干嘛说得这么生离死别。”
一个知道后来的人，也依旧害怕后来到来。硬是伪装成无所谓，谁能知道他的心在颤抖。
“这话不必您交代了，真人，我会的。”
一个人的孤独，需要有人懂，更需要有人陪伴。玉鼎真人和杨婵懂他，但不能一直陪他。哮天犬能做到陪伴，却未必懂他。
而子琼，二者俱存。
这些话回响在子琼耳畔，藏在她心里。
就在太上老君离开后的第十天，就有天使官来传旨了。
那是明媚的初夏。
琴声回荡在安静的院子里。
满眼俱是舒适却单调的绿。
这个时节，没有花的缤纷。
杨戬的精神似乎不太好。他微阖二目，一下一下地调整着呼吸。
“戬，你哪里不舒服么？”
杨戬像是被这句突然的话惊到了，猛地睁开眼，看见子琼关切的神色，他勉强笑了笑，“没有，就是觉得有些燥热。”
子琼微微点头，往杨戬的茶里放了两朵杭白菊。
一个人但凡有一点的不对劲，与他朝夕相处的人总能发现。
自那天和玉鼎真人回金霞洞放回书籍回来，她就觉得杨戬有些问题。
“琼儿，我有件事想跟你说……”杨戬欲言又止真的太少见了。
子琼诧异，“有话就说。你我还有什么不好说的。”
“我想……我想带你出去散散心。”杨戬组织了一阵语言。
“好啊，什么时候呢？”
“就这几天吧。”
“我看你最近是太累了吧，应该陪你出去走走。”子琼答应着，手下还在拨弄琴弦，“去哪儿？”
“走一程看一程。把没看过的没玩过的都看了玩了。”
“哈？那得多长时间啊。”子琼噗嗤笑了。
“不论多久，时间也算不得长了……”杨戬垂下眼，紧锁着眉头。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
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
子琼还在闲适地唱着。
晴朗的天，一丝风都没有，除了琴声歌声，其他都是静的。
忽然一庭的绿树摇动起来，绿波荡漾，刷刷作响。
风来的不对。
从天上凭空降下三人，一人身着白金朝服，另两人身披锁子金甲内衬大红袍。
“杨戬接旨——”
子琼一惊，弦断了。
一切又恢复了安静。
杨戬的嘴唇竟颤抖了。他站起身，走向白金朝服。
“今四方纷乱，玉宇无宁。上界圣帝欲效春秋祁奚之故事，特诏贤甥二郎显圣真君杨戬上天辅佐，封为司法天神，共商三界。钦此”
天使官顿了顿，接着道，“下界散人子琼，性情淑均，晓畅理义，旨意下达之日随杨戬一同上天听封。闻诏谢恩，钦此。”
天使官合了圣旨，笑道，“恭喜二位高升，接旨吧。”
子琼愣在那里，似铁铸的，一动不动。
杨戬上前拿过黄绫的圣旨，微微动了动嘴，“杨戬子琼，领旨谢恩！有劳天使，上复玉帝，我二人不日便上天听用。”
“得了真君，早来早见。告辞！”
一纵金光，又恢复了平静。
无风无波，树依旧绿的清新。
虽然意料之中，可是没想到来得这么快。
“琼……”杨戬怕子琼以为他是有始无终的人。
“不用说了。”子琼转过身，“我们要出发了，不是么？”她抬脚往屋里走，“我去收拾一下，咱们这就走……”
“子琼！”杨戬追上去从后面抱住她，“你听我说……”
“我都懂的。我没有权利让你放下你与生俱来的责任。”子琼笑道，“到天庭也有我陪着你不是么？你甩不脱我的。”
可他们彼此心知肚明，有了这一道旨意，就如无形的墙，把二人永远隔开了。
森严的天规下，神仙怎么可以相互爱慕生情呢？
杨戬听着，慢慢松开手，心中升起了无边无沿的愧疚，对一个人私心的愧疚。
他从没与她海誓山盟，却得到了她长情陪伴的许诺。他觉得自己负了她。
自己难道要把这一腔的情永远深埋么？
这不是杨戬第一回带子琼出来游山玩水了。
他想把他们在一起的时时刻刻都印在心里，一点不剩的都记住。
这一回，杨戬要让三界都知道子琼是他的人。
所辖蜀地便有无边的美景，先从这里开始吧。
那些路这么多年走了不止一次，每次都有不同的心境。
人的一生有时就如一个朝代，有过鼎盛和辉煌，过了，就该谢幕了。
大唐就有那样如梦的完美。
杨戬他知道开元盛世，也知道安史之乱。
人间天子来到蜀地避难，杨戬身为蜀主当然要在暗中保护。
那天陡峭不失巍峨的剑阁上缓慢却紧张地行进着一个队伍。翠华摇摇，是明皇的銮驾。
绝顶之上，杨戬和子琼静静地看着。
哪一个帝王希望江山由自己衰落？哪一个帝王不怕落下千古骂名？又有哪一个帝王会尝到惊慌逃窜的滋味？
人究竟是人，在一个位子上久了就会心生厌倦。开元是他，天宝可也是他。
子琼听夜雨断肠，可怜这二人的旷世爱情。
杨戬恼的是一代人皇坐不好江山，救不了爱人。
“若是这样，这个天子不如不做！”
荣华富贵，功名利禄，抵不上一个知心人。
子琼笑他，话虽不错，可有时候命不由人。
八年后的今天，他们又来到了剑阁。
蜀江水碧蜀山青。
杨戬还记得子琼说的造化弄人。如今弄到他身上了。
一生一世逍遥世外驰骋三界是二人的希冀，他们也照做了千年。在新的千年里，变化无常，幻想终究败给了现实。
如果一切都停留在最初，那该是多么好呢。
我早说过，像杨戬这样的人，血液里流淌着的就是大义，上天安排给他的就是他推脱不了的责任。时也，命也，运也，夫复何言？
他们还是坐在绝顶上，看着一无所有的茫茫夜色。这也许是最后一次了。
她靠在他怀里，他的手也理所当然地环住她。
我不知道他们在喃喃低语些什么，我只知道白居易笔下两句最动人的诗，
“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
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写的许是天下所有的璧人。
“我想看你穿那件衣服。”
杨戬从怀中取出了玉珏，不知何时他在上面穿了红绳。把其中一个郑重地挂在了子琼的衣带上。
子琼惊异地看着他，半晌笑道，“都多长时间了，还记着呢。”
“让我再看一回吧。”
在他怀里，子琼点头。
你以为分别就一定是惊天动地么？有时平静和装作不在意才能减轻心里无法言表的痛苦。
三山五岳去了，苏州杭州去了，海上仙岛去了，这两个多月他们忙的不亦乐乎。二人穿着水墨色的衣衫，堪堪与这天地融为一体。
他们有同样的心思:这是最后一回的放纵了。
最后一站，他们要去华山和玉泉山。
这一回华山雪映宫外的桃林早过了花期，只剩下绿色。
桃林里传来银铃般的谈笑声。
杨婵一抬眸就看见了依偎在一起的二人。
如果不是听说了天庭的旨意，她真的以为自己错过了二哥的喜事。
“二哥！”
“三妹！”
“二哥，你都多久没来看我了。”
“就是，应该怪他，有三个多月没来这儿了。”子琼笑道。
“你还说，二哥有了你早就把我这个妹妹忘了。”杨婵笑着嗔道。她羡慕子琼，羡慕她有三界最好的人和她形影不离对她软语宠溺。
但是自她知道了二哥和子琼要上天奉职，她羡慕的心情居然缓和了许多。
清茶沏好，香气溢满了整个屋子。
“最近我总听一些地仙说你俩游山玩水形影不离的。”杨婵笑道，“可是给那些人竖了‘标靶’了。”
“哦？”杨戬微笑，这或许是他想达到的目的。
子琼在兄妹二人说话的时候极少插嘴，只是听着。
“二哥，你接了圣旨要上天做司法天神可是真的？”杨婵目光忽然聚在杨戬身上。
杨戬呼了口气，“是。”
“为什么？”杨婵委屈道，“你上了天，我越发要一个人了。”
“三妹，二哥答应你，只要有时间就回来看你。”杨戬温和地道。
“再有时间也是天上一日地上一年。”杨婵目光黯淡了，“二哥，我知道你有你的抱负和雄心。你做出的决定，我永远支持。”
杨戬再一次被内心升起的愧疚所笼罩，觉得压的他喘不过气来。
他想告诉妹妹，他去了天庭，就可能把娘接回来。但是又没有勇气打这个包票。
“三妹，明天来一趟灌江口吧，就当家宴了。”杨戬依旧笑道。
“好，我一定来。”
玉泉山的山路曲曲折折，行着两个人影。
杨戬面沉似水，一语不发。
玉鼎真人没有见他们。
金霞洞留了一张字条，“贫道外出，归期未定。有客来访，请恕失礼。”
“师父不愿见我？”
“别多想，真人一定是有事出去了。改日再来。”
过了今天，便还有今天的心境么？
自欺欺人。
二人远去，玉鼎真人竟躲在一棵梧桐树下掩泣。
“徒儿，师父愿你此去安好。”
过了今天就入秋了。万物还没有一点秋的意思，依旧绿意盎然生机勃勃。
天渐渐暗了下来，杨府里掌起了红烛和红灯。
天边一轮圆月高挂，银辉散落。
家宴而已，四个人而已。
“就这么吃喝也太没意思了，咱们行酒令助兴吧。”子琼笑道。
“好。”兄妹都同意。
“咱们就来个简单的，先取一字入七言，字序顺次排列，再取一字为韵，这么算下来，六句里一人两句。”子琼把规则叙说一遍，又道，“狗子你不参与没问题吧。”
哮天犬翻翻眼皮，“我听着就行。”
杨戬笑道，“说着不甚清楚，随你来一回。”
杨婵也点头，“没错。”
“比如我选一字‘花’入诗，选‘庚’字入韵，可得诗‘花开半夏听蝉鸣’。”子琼边说边想，“次一句就可接‘飞花万点遣风情’。再次一句接‘夜深花伴玉楼更。’”
“啊我明白了。有意思，一人一句嘛。”杨婵笑道，“我来选个‘月’字吧，‘遇’来入韵。我先说一句‘月下红烛照高树’”
“好应景。”杨戬温柔地看着妹妹，接道，“海月高升乾坤素。”
子琼沉吟，半晌笑道，“偷观月里藏玉兔。”
杨婵噗嗤笑出声来，看了看杨戬，接道，“风花雪月神仙慕。”
杨戬被俩人说得红了脸，“你们俩……拿我调笑……”
“快接快接！”
“二哥快接！”
杨戬饮一口酒，“天若有情月堪诉。”
子琼慢慢道，“酒入愁肠对月付。哎，月亮又不会说话，对月不如对人，你俩说是吧。”子琼大笑两声，也浮一白。
“二哥该你起一字了。”杨婵津津有味。
杨戬想了想，“我起一‘闲’，入‘尤’韵。”又接着道，“我说，闲庭懒观五凤楼。”
子琼笑道，“人闲听取凤琴幽。”
杨婵点头道，“野草闲花自风流。”
杨戬低声道，“长愿清闲不知愁。”
子琼有意无意，“来日放歌闲牧牛。”
杨婵会意，“空山翠鸟唱闲啾。”
三人互相看看，都朗声大笑。
哮天犬也在旁边拍手称快。谁知他懂不懂呢。
亥时将过，杨婵要连夜赶回华山去。
杨戬和子琼送她，杨婵说道，“你俩呀好好休息吧，明天就该忙了，不是么？”
二人无话。
“这条路我早就熟悉得很了，没一时就能到。”杨婵迈步出门。
杨戬对子琼道，“我去送送三妹，等我。”
赶到门外，杨婵并未走远。
“二哥，我就知道你会出来。”
“我想送你回去。”
“不必了。二哥，听我一句，上了天，千万与子琼断了相思。天庭和人间不同，在这里没人敢同你争高下，可一旦在天庭为官，有天条辖制，又免不了勾心斗角尔虞我诈。二哥，你明白，那样，你平安，子琼平安，三界平安。”
杨戬紧锁眉头，“三妹，二哥心里有数。”
杨婵在夜色中留恋地看了看家，“好容易热闹起来的杨府又要沉寂了。”
杨戬心中五味杂陈，“三妹，二哥会照顾好这里的一切。你没事也多回来看看吧。”
杨婵苦笑，强忍泪水，“好。二哥你和子琼再话别一番吧，我走了。”一纵金光，消失不见。
不论发生什么，那永远是她最亲最亲的二哥呀！
杨戬愣在原地，只觉得月色落在身上竟冷彻了骨髓。他慢慢回转。
正堂里红烛高照，有一红艳艳的人影静静站着。是子琼换上了那件滚金边绣金莲的红衣。衣角上还有她亲自绣的万字不到头。
杨戬看着，恍惚间觉得那是属于自己的喜堂。
宝玉有灵，在二人的腰带上泛着同样的光芒。
“喜欢么？”
他就那样安静地看着她，想把她的分毫都留在脑海里，好像过了今夜他们就再也见不到了一样。
“我多希望，这是真的。”
“不用希望了，这就是真的。”
撩衣摆，双膝跪地，无媒无证，他知她知，对着天地拜了三拜。
这算什么呢？
赊欠下许诺？
“我欲与君相知，
长命无绝衰。
山无陵，
江水为竭。
冬雷震震，
夏雨雪。
天地合，
乃敢与君绝。”
夜已深了，月亮升得很高很高。万物都安静地睡了。
明天，一切都是新的了。
作者有话说第66章 思陶然兮欲忘机(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