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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后知后觉 ...


  •   但是在整个岩地之城、乃至整个平城县中,“边界”似乎都有了消失不见的意思——一个九流门派,数年之内竟连出好几名绝世高手;一个死病秧子,竟是传说中的海上幽灵玄铁舰的副舰长;一座苍莽大山,竟藏着一整座完好无损的海族古城……

      杨盈雪自忖不是一个思想固执、因循守旧的人,但在这几天里,她的心思又比从前要开阔了许多。像期待一个奇闻异志中的故事结局似的,她提心吊胆、而又兴奋难言地,期待着与殷迟郁的重逢。

      见冥螭果然没有更多的动作,杨盈雪朝洞穴深处走了进去。水潭与水潭之间的道路十分狭窄,却如同丝网一般四通八达,冥螭则像爱凑热闹的锦鲤鱼一样,纷纷往他们经过的地方挤,仿佛对这两个新来的人类充满了好奇。

      杨盈雪不甘示弱,也盯着这些冥螭们看。没看出个名堂,她一边走,一边沉下声音对远处的殷迟郁道:“殷掌旗,这几日你可都在与这水蛇作伴?把它们驯养成了一群嗷嗷待哺的锦鲤鱼?”

      她的声音,经过山洞的放大,亦是十分的有穿透力。莱夏跟在她的身后,将她的肩膀拍了一拍,似乎是要提醒她小心殷迟郁。杨盈雪此刻却没了考虑莱夏的心思,在四周晃动的水光中,她的心也安静了下来。厌倦了无休无止的“奇迹之地”,她很想找个明白人聊一聊,而那个人是殷迟郁也罢,是被人夺了舍的殷迟郁也罢,仿佛都不是很有所谓了。

      殷迟郁在听到她的话语后,沉吟片刻才答道:“不,不是我驯服了冥螭。是它们本来就听我的话,我告诉它们你是我的朋友、不要攻击你,它们自然就安静了下来。”

      杨盈雪心凉了半截。她的脚步略微地一顿,但是依然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殷掌旗好能耐,双鹰山上这几年没把你给困住,倒跑到千里之外的地方养起了蛇。难不成当初你极力怂恿我到平城县来,就是为了让我看看你养的蛇?”

      杨盈雪已经猜出这个“殷迟郁”已不再是过去那个殷迟郁,却故意将过去的那个殷迟郁说成潜伏在她身边的奸细,果然就听“殷迟郁”唉声叹气地道:“杨教主,殷掌旗对你忠心耿耿、绝无二心,连你平时说过哪些话、吃过哪些菜,都一一记在了心里;向你传递夜鲲门的手信,也是因为你有一逐天下的野心,而他当夜鲲门是诚心来投靠。你怎能说是他引诱你到这个地方?再说,你走的每一步,不都是你自己的选择吗?”

      杨盈雪冷笑道:“殷掌旗若是当真对我忠心耿耿,又怎么会如此轻易地就被人夺了舍?我看他的记忆、神志都还在,若是当真没有二心,怎地不去反抗?不去抢回自己的身体?”

      一条个头较小的冥螭被它的同伴挤到了岸上,于是扭动着扁平的脑袋,探头探脑地和杨盈雪打了照面。它小而黑的眼珠里射出好奇的光芒,一条同样泛着荧光的分叉舌从扁嘴中探出,仿佛对面前走来的这两人充满了好奇。杨盈雪见这拦路的小蛇,却没有丝毫的好感,脚下不着痕迹地聚上一股内力,她一脚将小蛇踹向了山洞顶。也不知是她这次终于踹对了地方,还是山洞顶比她想象的要坚硬,小蛇发出“哇——”的一声短暂啼哭,便在空中碎成了齑粉,抛洒出一整片细细碎碎的荧光。

      荧光中,杨盈雪快步而行,身后留下一片群蛇愤怒、暗潮汹涌。水面不再是涟漪或波浪,而被冥螭们光滑发亮的蛇躯和鱼头所取代。一双双分得极开的小黑眼睛里,也从好奇变成了压抑着敌意,仿佛主人一声令下,便要将这两人分吃干净。

      “殷迟郁”不知是否察觉到这边的剑拔弩张,依旧是叹了口气:“可世上之人,又哪有见到一个新的世界,却还想着回到旧世界去的?”仿佛是怕杨盈雪不能理解,他又补充道,“哪有人吃过精食细脍,还想要像动物一样茹毛饮血?哪有人裘袄丝衣,还想要以树叶遮体?哪有人享过安居乐业,还想要去颠沛流离?又哪有人领悟过智慧,还想要重新变得愚钝?”他停了一下,又是叹气,“哎,杨教主,这世上哪有什么‘夺舍还魂’,殷掌旗只是见识过新世界后,眼界和想法同以前不一样了而已……”

      杨盈雪已经在一片“汪洋”的正中央,看到了殷迟郁的身影。殷迟郁显然也看到了她,并且远远地抬起了脑袋,仿佛依旧带着无限的敬意、恭候着她的到来。他的一只手掌,放在一块凸起的巨石之上,巨石表面光滑犹如琉璃,并且一圈一圈地往外抛撒着亮蓝色的“涟漪”。“涟漪”顺着巨石落到“汪洋”之中,形成了更大圈的“涟漪”,然而很快就消散在了起起伏伏的水浪之中。

      杨盈雪仿佛并不想很快见到殷迟郁,于是放慢了步伐。然而又好像殷迟郁就在她面前,她习惯性地提嘴一笑:“恰巧,你们的那个地下世界,我也有窥一二。只是,我从那个世界中回来,却并不觉得吃饭成了茹毛饮血、穿衣成了树叶遮体、人生成了颠沛流离。相反,我还很庆幸我能够回来。”她朝身后的莱夏撇了撇脑袋,肯定了莱夏在这方面的功劳。

      “那是因为你还没有遇到和你共鸣的那个人。”殷迟郁仰头望天,仿佛盯上了一名飘在空中的幽灵,“这个地方,到处都是记忆,到处都是情绪,你看到了什么,都不是意外。只是,你若没有寻到那个和你产生共鸣的那个人,永远都只是个走马观花的游人。”

      他将剩下的那只手抬起,招呼小狗似地稍一摆动手指,一条冥螭便往他手中撞去,在他手中摆成了一条活蹦乱跳的银鱼。亲昵地望着这条冥螭,他轻快地提议道:“杨教主,要不过来试试?”瞥见杨盈雪看鬼一样的眼神,他又温柔地补充道,“没事,我随便抓了一只过来,你和它产生共鸣的几率很小。你会知道你想知道的一切,而且,你还是你,绝不会被它‘夺舍’。”

      杨盈雪终于走到了和殷迟郁一池相隔的地方。她看清了殷迟郁的面貌,也看清了殷迟郁的神情。殷迟郁,依旧留着两撇少年老成的小胡子,却比过去自然、也自信了许多。他盯着手里的冥螭,眼角微微地下垂,嘴角则浅浅地上扬。他的眼里显出无限的温柔缱绻,仿佛不是在看一条银蛇,而是在看自己刚出生的婴孩。波光晃晃悠悠地照映在他脸上,将他年轻的面庞照得近乎透明。

      杨盈雪的心随着波光一同跳动着,她的眼里不知何时已经充满了泪水。过去古板而拘谨的殷迟郁,和现在神圣而透明的殷迟郁,轮番地出现在她脑海中,并且渐渐地重合到了一块儿,成了一个令她感到惊心动魄的存在。无端地,她想起有一次她像往常一样,神游天外地在双鹰山上散步,一个和她一样、没太长眼睛的侍女直直往她怀里撞去。二人之间不过相差几毫厘,侍女被她以极快的身法避了过去。她还没来得及看清侍女的面目长相,殷迟郁便冒冒失失地冲了过来,将侍女挡在了自己身后。他还极其迅速地撇过脑袋对侍女投出安抚性的一笑,才低着头对她长篇大论地解释这是他的侍女、他们是在山上采药、她不是过来行刺于她……

      转而又想到刚才莱夏被好几条冥螭扑倒,不一会儿却说自己没事,杨盈雪将泪水咽回肚子里,随后猛地一点头,应道:“好罢,我便看看你们到底在弄什么把戏。”

      像接过一个婴孩一样,她从殷迟郁手里接过那条冥螭。因为没长鳞片,冥螭比蛇和鱼都还要更光滑、更柔软一些,让她下意识地便收起了手上的力道,给了冥螭可乘之机。顺着她的手臂,冥螭轻轻巧巧地爬到了她的肩上。娃娃鱼一般的大脑袋搭在她的后颈上,产生了一丝小小的吸力。还来不及多想,她眼前的景象就出现了变化。

      面前的殷迟郁不见了,殷迟郁身前半人高的巨石不见了,成百上千闪波光闪闪的水潭也不见了。四周很快就暗了下来,但天上有了星光,地上有了平整的石板路,隐藏在黑暗中的事物,也很快就显出了它们的轮廓。

      那是一个典雅别致的花园,花园中有回廊、有假山、有石亭、有池塘,池塘中间还有一个被蓝绿色的海蓝树围起来的池心岛。仿佛对这个地方熟悉得紧,她看也不看一眼花园里的花草树木,她穿过一道道回廊,往回廊尽头唯一一条通往池心岛的石桥上走去。穿过一圈高瘦笔直的海蓝树,她来到一座高大的石制建筑中。

      石制建筑建得四四方方,仿佛一座朴实无华的巨大墓碑,里面的空间却甚是低矮狭窄,一条人来人往的狭长走廊七拐八绕,一眼看不到尽头。她走在其中,走成了一具行尸走肉。偶尔,有人朝她微微颔首示意,她却无意回头去瞧是哪位故交旧识。直到来到一间不大不小、点满了“星辰”的白色房间,她才开始注意旁人的举动。

      一个将全身包裹在“白色盔甲”中的人站在门口对她作出示意,随后拿出另一副“白色盔甲”,将她套了进去。隔着透明的防护镜,她五天以来头一次打量了她的丈夫。她的丈夫,仿佛是经历了一场大火的炙烤,整个人已经成了一团黑色的焦炭,就连身下的石台也蒙上了一层细细的炭灰。而不过由于她走过时带起的一丝微风,她丈夫脸上又掉下了好几块焦黑溃烂的皮肤,露出里面黑红一片的血肉。

      接着,她注意到,红色很快又被黑色占领,而这块方才还带着一点黏湿的血肉,竟一点一点地又变成了黑色的焦炭!这时,石台上的“细灰”也活动了开来,门口那人见状,对她说道:“看完了么?看完我就锁房间了。”她被会移动的“细灰”吓到,下意识地便点了点头。还没会过神来,又被守门人带出了房间。直到门缝中冒出一丝白色雾气,她才反应过来刚才发生了什么。

      “云芥!”她叫了一声,将手掌不轻不重地拍在了门板上。门板上传来的刺骨冰寒,应证了她的猜想。在守门人的帮助下脱下“白色盔甲”,她也完成了来到池心岛上的使命。而因为她本身也是冥渊园的一员,并没有人将她赶往花园之外,也没有人引她离开这座池心岛。

      像一个游魂一样,她游荡在这座白晃晃的石制建筑中。到处都是走廊,走廊上到处都是门板。有的门板开着,能看见里面晃动的人影、听见里面讲话的声音;有的门板关着,却永远不会有活着的人知道里面发生的事情。

      门板关上,她才想起她的云芥。云芥和她一样,都是冥渊园的人。虽然每天要去到同一个园子里,二人却是干着不同的活计,难得见上一面。可就是再难得,也抵不过他们在见了第一面之后,就有了回家时等着对方一起走上一程的意思。

      和许多在黑夜与星辰中长大的东陆人不一样,云芥是个喜欢说话的人——他喜欢想,也喜欢将想法说与其他人。而因为他的想法不仅仅是天马行空,许多都有凭有据甚为可行,他很快就成了他们那个小圈子里的领军人物。如果是她在园子门口等着他,她往往会看到三两个同行众星捧月地将他围在中间,和他笑语连篇高谈阔论着走出院门;反之,她则会看到他一个人靠在一棵树上,带着思索过后的平静和喜悦,望向正走出院门的她。

      和与同行们之间的笑语连篇不一样,他们之间的交流是深沉而安静的。因为隔行如隔山,不能将自己手到擒来的学识与见解说与她听,他便只能说起那些更为主观抽象、更为难以捉摸的想法。

      她还记得,有一次她出来得晚了,云芥已经在树下站了有一段时间。和往常不一样的是,他没有从她一出院门,就睁着一双亮似星辰的眼睛对着她笑,而是在她走近了后才猛地回过神来。在回家的路上,他对她说道:“你说,我们做的这些事情,最终会不会毁了我们自己?”

      他一开口,她便听出,他还有更多的话要对她说起。果然,他接着又说道:“今天上午,城主把我们几个召集起来,和枢要院的几人开了个会。会上,他们说要让我们研究对付中陆人和西陆人的法子。你说,我该不该听他们的,去造一些……老天爷都设计不出的‘武器’,去毁灭另一个世界的人类?”

      他那天的话语对于平日里口若悬河的一个人来说,已经是十分的简短,她却没从他这几句简短的话语中听出不同于往日的小心翼翼。很是随意地,她挑出他话语中的毛病:“这天底下的武器,又有哪一件是老天爷设计出来的?靠老天爷的那些‘设计’,三陆还没合并咱们就死在野兽嘴里了。”

      “好。”云芥听了她的话,仿佛是做出了一个决定,也仿佛是明白了一个道理。他沉吟着,为自己打着气:“你说得对,咱们东陆人,除了咱们的脑子,哪一样东西是老天爷设计出来的?”

      她已不记得云芥那时候的神情,只记得自己似乎是想了很多。她想到中陆人和西陆人发明的武器,想到不知为谁发明、最后被中陆人发扬光大的武学,又想到中西陆人对东陆人的打压和毁灭。在这些想法中,她感到了自己内心的仇恨和悲愤。而在仇恨和悲愤中,她完全忽视掉了云芥表露出的那丝矛盾与痛苦。她冷笑着说道:“不久后的一天,脑子我们也是可以设计出来的。”于是就终结了云芥开启的这一话题。

      现在,她才后知后觉地感到,那句小心翼翼的话语,是云芥心中某一块地方对她发出的呼救。可她并没有看得起那份敏感而脆弱的心灵,不光没有救它一把的意思,还裹挟着云芥一同将它踩在了脚下。

      她在脑中描摹着云芥的样子,他尖尖的下巴、淡淡的酒窝、少年一般甜甜的笑容,想着想着,心脏便一阵一阵地绞着疼痛起来。因为疼得太过难忍,她的泪水也渐渐模糊了她的视线。如此这般不知走了多久,也不知走到了哪里,她才隐隐约约地感到前方发生了不好得事情。

      人太多了,而且不是好的多。又穿着白色盔甲的人匆匆走过,也有穿着蓝色工服的人匆匆走过。匆匆走过的人们失去了交流,连她最开始进来时的点头示意也不见了踪迹。她茫然地走过一个拐角,撞进一个对着她走来的人怀中,只听那人匆匆说了句:“快走,低温没杀死那些东西,他们马上就要隔离这个岛了!”便朝着她相反的方向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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