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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毛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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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张老师今天打电话给我了。”她坐在板凳上面,背深深地坠下去,鼓出脖子后头一个肿包,一手飞快地捞起一把毛豆,两指一夹大拇指一铲,将豆粒丢到另一个盆里。
他闷不做声往角落里走。
“我问你话呢,”她猛地抬起头,两颊蜡黄地凹陷下去,更显得眼睛肿胀得吓人:“一千二,你说说啊。”
她平时发火从来不讲道理,直接让孩他爹逮过来一顿爆揍了结,教育也要讲求经济效益,有讲道理的时间不如多剥两盆毛豆,现在的年轻人图方便,爱买。
他不吭声,把书包往地上一撂,发出闷闷的一声响。
她突然说不出话来了,从前她顶喜欢的就是跑到隔壁卖水果摊那里唠嗑,虽然人家是菜市口正门的门面,赚得比自己多一位数,但他家儿子跟许龙一个年级,排名也差了一位数。
许龙能排到三十多,他家要排到七百多。
每次许龙出成绩的时候,就是她毛豆便宜卖的时候,早点卖光她就能早点去水果摊溜达,一边挑点最便宜的小桃子,一边漫不经心地絮叨:“嗨,你可知道,过两天我又不能卖毛豆了,烦得慌,你还不知道啊?期中考试考完了,开家长会呢,要不是小龙这次又考进前三十,我还不愿去。每次都表扬他,我都害燥,张老师就不能夸夸别家孩子么,还有黄老师,每次都要点他的名,当老师的,不能偏心啊。”
然后她心满意足地把小桃子递给硬撑着笑的老徐:“不过我家小龙还得和你家多学学,你瞧他,天天放学回来就扒着桌子写作业,小龙不行,就是贪玩。”
老徐只得笑着说:“那小龙可不得了,贪玩还能考那么高。”
这才是她平生最喜欢听的话。
一千二百名,她突然觉得太阳穴里像是搅了根铁丝进去,突突突跳得生疼。
这才半年,怎么了呢。
“你说说啊,”她又重复了一遍,扭过头去继续剥毛豆,一块五一斤毛豆,租金四千一个月,还有小龙的学费,如果加上补习班呢?小龙从来没有上过补习班,她听水果摊说,现在补习班都是论小时算的,一小时两百,也许她应该去问问有没有便宜的。
便宜的没好货,东大棚菜市场人人都知道。
她继续剥毛豆,,她剥得又快又好,绿油油的豆子一颗颗往下落。
她剥着剥着把盆一脚踢翻,腾地站起来。
去他妈的毛豆。
许龙被突然的“哐当”一声响吓得一哆嗦,手里的笔一划,划出一道黑印子来。
他站起来:“妈,我帮你剥。”
“你是不是翘课了?”她声音哑哑的,低低的,像是在自言自语。
“没。”
“我叫你上课认真听,你听了吗?”
“听了。”
“作业呢,作业给我看。”
许龙把手上的本子递过去,她从密密麻麻的数字中想瞅出个结论,但是她连符号都看不懂。
她说小龙贪玩,其实小龙比水果摊家儿子更勤奋。
水果摊晚上十一点半准时熄灯,但是小龙学到十二点半,还得她催着才去睡觉。
他或许迷上了游戏,要么是小说,要么是早恋了,但他的作业还是整整齐齐的。
她看着那些数字,就是整整齐齐的。
“我给你报个辅导班。”她把本子丢回去,说完了结论,蹲下去捡毛豆。
“我不用。”
一股火气从她心里窜了上来,她回头,声音尖锐而高亢:“你不用?!你哪来的脸说不用?!我省吃俭用供你上学,连暑假都不让你看摊子,你现在跟我说不用?!”
一长串话说得她太阳穴嘭嘭跳,她喘了口气,突然发现儿子的脸有点陌生。
许龙看着她,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认真看过她的脸,她把结婚时买的唯一一条金项链都取下来了,她放到哪里去了?
“我学不好了,高考也考不好了,趁现在看摊子还来得及。”许龙假装自己和她对视,但是却死死盯着地上的毛豆。
“这话别让你爸听见。”她突然说。
许龙打了个颤。
他爸原来这个点儿都是在运货,不到晚上九点不会回来吃晚饭,每次把汤热一下泡着冷饭呼噜噜喝下去一大碗,然后就洗漱睡觉。
但比他起得还早,他六点半起来的时候,他爸已经不在家了。
每天他们的交流,就仅限于他爸进门时抬头,看着他在客厅角落写题,问一句:“学习呢?”
他说:“恩。”
扎扎实实,不含糊,每个字都像钉子敲在板上。
他爸回来得越来越迟,原先是九点,后来是十点,最近是十二点,一直到半夜。
他每次听到路上轰隆隆的货车声,都在想是不是他爸回来了。
如果不是他爸回来得越来越晚,他就不会困到睁不开眼,如果不是他睁不开眼,他就不会拐那么急的一个弯。
他是几十年的老司机,本来应该知道,车上货那么重,应该慢慢地,慢慢地转。
他又想到他爸那张硬邦邦的脸,和他妈扑到他身上哭得撕心裂肺的声音。
没有他爸每个月那六千块钱,他们家连租金都交不起。
上什么学?怎么上学?上学有用么?现在能弄来钱么?他爸被活生生地压死了,那个时候他还在一遍遍地写牛顿第三定律。
他能怎么办。
“你再试一年,”她抬起头:“你基础好,还来得及,不行的话到时候再说。”
他点点头,想起自己期中考试每张卷子空着的最后一道大题,他都会写,他甚至悄悄把答案写在草稿纸上,然后考完试拿红笔给自己打了一个勾,仿佛要确认给自己看,他会写。
尽管他没有买十九块钱一张的卷子,没有上两百块钱一堂课的辅导班,也没有买十三块一只的考试专用笔。
他唯独不想看到张老师失望的眼神,看着她耐心地给自己倒热水,说:“小龙啊,是不是这次发挥得不好,但是不要往心里去,谁还没有考不好的时候呢?”
他不吭声,只是点头。
他只能越考越差,直到她放弃,让他出来工作。
她终于把毛豆拢到了一起,重新坐下去开始剥。
她想,她这辈子,再也不会有值得拿出去炫耀的地方了,她家没有人能出人头地,没有人能买房车住别墅,没有人能走出东大棚。
她再也不会去那家水果摊。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