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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4、决断 ...


  •   阙安城以北是一片绵延的广阔平原,植被本就稀少,入了秋以后更是连草地也枯黄了,眼望去尽是光秃秃的草地、与稀稀拉拉地挂着些枯黄叶片的零星树木。

      天上飘着些薄云,清冷星辉如丝缎般倾洒而下,远处的村庄在林木的掩映下,横亘在靛蓝星空与大地的交界线上,一片影影绰绰。
      夜风拂过平原,卷起地面仍未干透的水汽,带着丝透骨的凉意。
      解遂与离九一手紧扣着,散步般慢慢走着,回往他们的住处。

      他的手掌还残留着些灼人的热度,在这秋日夜里倒是平添了几分暖意。
      离九紧了紧他的手,侧首去看他:“在想什么?”
      解遂思绪被换回,略愣了一下,才叹息般地问:“是我错了吗?”
      “嗯?”离九眨了眨眼。
      解遂道:“我一直以为,人类死后,经历过轮回,便不再是那个人了。但琅华方才所说,似乎又有些道理。”

      自北境归来以后,解遂的心性因兽魂影响,变得急躁且暴戾,虽他一直便不是个喜欢表露心事的人,但若内心迷茫,仍是会向离九倾吐。
      但这段时日,因兽魂的影响,他似乎变得更沉默了,无论做什么,也不与旁人商讨,总是一意孤行。

      而此时的他,面上难得露出了几分少年人独有的懵懂来。
      那模样离九看在眼里,忽然想起三年前,他也是这样一副表情,在笼头村父子二人搭建的小棚外,问着他各种问题。
      那时的他对这个世界充满好奇,一心想要成为像他母亲一般的“逐妖士”。

      离九忽有一种感觉——他的小狗仍是那只小狗,似乎从来就没变过。
      他心情好了许多,嘴角不自觉地扬起一个细微的弧度,道:“你不过是将这具皮囊当做了主体才会这样认为。”
      解遂不太理解他的意思,脚步顿了顿,不解地看向他。

      “你换个角度,将灵魂当做主体呢?”离九解释道,“肉身便只是一具容器,你的灵魂不过是百年经历一次遗忘,那便不是你了么?”
      “那……师兄入了轮回,我们还能再见,对吗?”

      “嗯。”离九似乎心情很好,步伐都轻快了不少。
      夜风扬起他的发,耳后发中的蓝色珠穗迎着星辉,泛着零碎的光。

      解遂略略落在他后方,蹙眉看着他的侧脸,“但你……”
      但你入不了轮回啊。
      后面的话,他最终未能说出口。
      他不想在这时候与离九再起争执。
      他已经许久没有看过离九如今这般轻松自在的模样了。

      离九忽而转过身来看着他,牵着他一手,倒退着走,似乎并未注意到他的异常。
      “你还记得封小见吗?”离九问。
      解遂仍在想离九的事,却不知离九为何会突然提起封小见,略有些不解地抬了抬眉头:“嗯?”
      离九笑道:“我有一个想法,不过得待你师兄化鬼后,问问他的意见。”

      “你的意思是,让他修鬼道?”解遂顿时便明白了他的意思。
      离九不置可否,只道:“以你如今的修为,只需得到鬼王许可,往返鬼域应当不难,那时你师兄留在鬼域,你也可以常去看他。”
      解遂想问,只是我吗?你呢?你不与我一起吗?
      但离九似乎总是在刻意回避这个问题。
      ——他知道自己没有未来,也并未计划他们的未来。

      一路上,解遂一直强忍着心绪。
      离九却似乎心情很好,好像根本没有他的妖丹即将碎裂这回事。
      他能想到办法吗?
      他能让离九活下去吗?
      若是……
      他内心仿佛压着块大石,那大石堵在胸口,压得他每次呼吸都引来胸口一阵疼痛。

      离九步伐越来越快,几乎要牵着他跑起来。
      回到二人住的院子,甫一进门,离九便突然回身——
      他去势未能收住,与离九撞贴在一起,顿时唇上一热。

      “忍不了了。”
      离九捧着他的脸,略仰着头,贴着他的嘴唇出声。
      灼热的气息喷洒在唇上,又在面上晕开。
      他顿时脑中“嗡”的一声,再无法思考,按着离九的后脑便亲了上去。

      两人纠缠着,撞进屋内。
      解遂将离九压在床上,一膝搁在床沿,两手撑在离九脸侧,勉力吞咽了一下,粗喘着、神色迷离地看着他。

      自方才琅华为他理顺了体内那股内丹之力后,先前疲累的身体一时间活络了许多,那力量似乎与他的身体融合在一起,汇入他四肢百骸。
      而此时,被离九这么一勾,那股力量似乎又有些不受控制,令他燥热难耐。

      但他尚存一丝理智,勉力克制着,压抑着呼吸,哑着声音道:“你的身体……”
      未待他说完,离九便一手攀上他脖颈,略略抬起上身,仰首在他下巴上轻轻一咬,以缱绻的嗓音在他耳边蛊惑般地说:“你非要在这种时候破坏气氛么?”

      *

      这一夜解遂睡得不太好,从闭眼的那刻,便一直在做梦。
      具体的梦境内容他记不清了,只记得梦里的他四处寻找离九,却遍寻不得。
      梦里的他一股气郁结在胸口,想嘶吼,却如何也发不出声音。
      直至醒来的此刻,他仍有些呼吸不畅,胸口憋闷得慌。

      离九变回了原形睡在他怀里,小黑团子轻浅的呼吸一下下轻触他的胸膛。
      他不想吵醒离九,便保持着侧睡的姿势,一手环过小黑团子,轻轻将之往怀中揽了揽。

      快晌午时,解遂又寐了过去,小黑团子在他怀中动了动,小脑袋拱一拱地,拱到他颊边,蹭了蹭他的下巴。
      解遂被蹭醒了,闭着眼在小黑团子头顶吻了吻。
      他前一日哭得有些狠了,眼睛仍有些酸胀。

      小黑团子以鼻尖轻触了触他的眼皮,从他臂弯下钻出来,变作了人身。
      变回人身的离九跪坐在床上,弯着一双冰晶般的眸子,笑吟吟地替他揉了揉脸,“怎么肿成这样了?”

      解遂顿时有些赧然,抬起一臂,遮了遮窗口泄入的耀目阳光,透过掌下的阴影去看离九。
      离九的面色较之前似乎又苍白了些,金色暖阳打在他身上,透进他的眼底,映衬得他瞳色愈发浅淡了。
      他的状态显然十分不好。
      解遂忽然有些懊恼——昨夜他应该忍住的。

      “维持人身,是不是有些……耗损妖力?”解遂捉过离九一手按着,手肘撑床坐起来,眉间纠结着化不开的忧虑。
      “是有一点。”离九倒是坦然,“变回去会好一些。”
      离九于是又变回了原形。

      解遂起床洗漱完,便一手抱着小黑团子,去往重希他们的住处。

      重希、曾语单与一众逐妖士分散在附近的一个村庄住着。
      毕竟身份有异,解遂与离九住的地方离常人与逐妖士略远一些,并未与他们同住一个村子。
      一座以篱笆圈起来的农家小院儿里,曾语单捏着个白面馒头,心事重重地坐在堂屋门前的台阶上小口啃着,细嫩的蛾眉紧紧拧在一起。

      她应是哭了许久,一双桃花眼几乎肿成了单缝眼。
      听到解遂推门而入的声响,方才惊醒一般地看向他:“啊,师弟。”

      “饿了吗?吃点东西吧。”说着,她匆匆起身,垂首往厨房的方向走去。
      在她低头的一瞬,解遂分明看到她眼眶又红了。

      解遂那将将压下去的悲伤又漫了上来,顿时也红了眼眶,无言地跟在她身后,进了厨房。
      虽他内心清楚,他与卓闻不过是暂时的分别,但仍会因想起与卓闻相关的种种而难过到忍不住。

      所以他根本不敢去想,若是离九离开会如何。
      他又能否在这个没有离九的世间独自活下去。

      他不想发展到与曾语单一起抱头痛哭的局面,只得强压着心绪,尽量表现出一副轻松的模样,接过曾语单给他盛好的粥。曾语单又在一旁的蒸锅里拿了两个馒头装在碗里。

      “你们是来看师兄的吧?”曾语单根本不敢抬头看他,擦过他身边,佯作一身轻快的样子,快步走向堂屋一侧的卧房。

      她推开门,将装着馒头的碗搁在屋内的小桌上,许是终于整理好了表情,这才回身看向解遂,以开玩笑的语气道:“喏,这一屋子都是他,还没凝聚呢。”

      那屋里煞气很重,解遂方才在院外便已感觉到了。
      他一时无话,在桌前坐下,掰着馒头,一小块一小块地喂给怀中的黑狐。

      “师父让我看着师兄,他们去设阵了。先前时云仙长所设的屏障已破,得设个阵,避免魔气再向周边溢散,也已遣人去最近的仙门求援了,阙安城的事不用太过操心。”
      人在悲伤时,有些会保持沉默,有些则会不断找话说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曾语单便是后者。

      解遂闻言总算松了口气。
      但不知为何,他心底总有一丝不安萦绕。

      怀里的黑狐吃了几口馒头便摆了摆头表示不吃了,蜷在他腿上,鼻尖贴着他腰侧又睡了。

      “离九公子他……”曾语单看了看他腿上的黑狐,欲言又止。
      她显然是也听说了离九的情况,但又因担心这师弟,不好问出口。
      解遂三下五除二地解决了馒头和粥,道:“我会想到办法的。”

      曾语单也不好再说什么,便点了点头,又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说:“啊对了……”
      但她又似乎有些纠结该如何表达,小心翼翼地看了解遂一眼,“师父先前说,你与离九公子最好离开这里,如今巨魔已经苏醒,你们随时都有被浸染的风险,若是……若是你如那神兽一般,我们……”
      曾语单这话说得艰难,始终低着头,似乎不敢去看他双眼。

      解遂明白她的难处,未待她说完,便点了点头,收拾了碗筷起身。
      “我明白的。”
      曾语单怕他误会,忙说:“师弟,不是你想的那样,你心性如何我们都很清楚,师父只是担心你被魔气浸染,你也知道,我们重光门从不在意……”

      解遂勉强笑了笑,道:“既是已有了解决的法子,我自然不会去的。”
      他如今已不是个纯正的人类了,能否留在重光门都是个问题,哪怕因为先前的事,逐妖士们暂时顾不上来寻他的麻烦,但他毕竟是凶兽犼的后代,会忌惮他实属必然。

      “那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曾语单试探着问。
      解遂沉吟片刻,一手抚了抚膝上黑狐毛乎乎的背脊,“去找御白。离九的情况他最清……”
      “不行!”
      他话未说完,怀中的小黑团子突然蹿下地来,变作了人身,出口打断了他。

      一直回避的问题终于还是摊开在了二人面前。
      前一夜睡前解遂想了许多,但他想来想去,只能想到御白。
      他对御白了解不多,但御白有多紧着这个弟弟他却是深有体会。

      若是离九真的时日无多,御白断不会离开这么久。
      沈晏河之前的那句“自有人比你更紧着他”,更令他自然而然地觉得,御白定是还有其他办法。

      解遂蹙眉看向他:“为什么?你的情况他最了解,他一定知道如何救你。”
      离九却忽然沉默了。
      曾语单似乎是察觉到了接下去的话题并非自己能掺和的,便带上门出去了。

      “明明一直以来,我恨他恨到时时刻刻都想手刃了他。”解遂自嘲地笑笑,“但之前,你被沈晏河掳走,我只能去求他来救你,如今,我还是只能想到他。我是不是很可笑?”
      离九愣了愣,方叹了口气,上前,一手抚上他的侧脸,认真地看进他的眼底,道:“是我不想再与他有任何瓜葛。”

      离九唇角依旧抿着他无比熟悉的笑,但他透过离九冰晶般双眸,能看到掩藏在那笑意之下的浓浓哀伤。
      是啊,难过的人又怎会只有他一个。
      若是真的有办法,离九定不会愿意抛下自己。

      他顿时如同被抽干了浑身的力气,颓然坐下,用力地闭了闭眼,手肘支着桌面,一手捂着脸,哽咽道:“所以你为什么……为什么要与我在一起,若你当年没有遇见我,若我当年没有将你捡回去,你也不会……”

      离九怕他钻牛角尖将一切都归咎于自己陷入自责的泥潭,在他身前单膝跪下,握着他一手,安抚般地轻轻揉搓着:“你怎么会这么想?当年你将我带回去,我本可以马上离开,但我留下了,那是我自己的选择。将妖丹给你时,我也从未想过要从你这里收回什么。一切都是我自己的选择,这与你无关。”

      “当我得知我的凶兽身份时,我庆幸过,庆幸自己不用经历轮回便能与你厮守,我原以为我们会在一起很久很久。可如今却是你……若没有你,我要这漫长的寿命有何用?我要这内丹又有何用?你让我接纳它,我听你的话,我接纳了它,可你能不能告诉我,怎么才能让你活下去?”解遂显然已听不进话,语速很快地说着,似个无助的孩童一般,一手紧紧捂着眼,似想将那不断涌出的泪堵回去。
      “我知道,说出来会让你不开心,会令你与我一起难过,但没有人告诉我怎么办,我想用这条命换你活下去都不行……我还能做什么?我该怎么做?求求你,告诉我好不好……”

      离九一时无言。
      一千多年来,许多人向他说过,他注定成不了仙,说那是天命。
      一直以来他都不信,只凭着一腔热血与坚持,始终不曾放弃。
      但后来他明白了什么叫作天命难违。
      他意根不全,注定成不了仙。
      他认命了。
      但他从未想过天命会是以这样的方式降临。

      他在这世间已活了一千多年,对于生死早已看淡。
      若他仍是那个游离于尘世之外的修行者,他自可以淡然地割舍掉一切,坦然赴死。
      但如今,他有了解遂,在这世间有了牵绊,他便再割舍不下。
      他想活着,他不想他的小狗因他难过。

      但这实在是个无解的问题。
      他鼻根泛酸,眼泪再忍不住,额头贴着解遂的手,趴在解遂膝上,喃喃道:“我不知道……我们不要再聊这个了,好吗?”

      一股湿热的暖流在手背上晕开,解遂只觉心脏仿佛被丝线勒住,泛起一股将要被搅碎一般的疼痛。
      离九哭了。

      离九在他面前落泪的次数屈指可数。
      而次次都是因为他。

      内心自责与无力的感觉愈发汹涌了,这令他忽生出一股意欲毁灭一切的冲动。
      他知道那是在心绪不稳时兽性的迸发。
      当初在北境时,他便是因为没有刻意压制体内的凶性,逼得离九数次调用沈晏河的魔根,这才导致离九的妖丹损伤过重。
      而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他仍在不断地逼迫离九。
      离九如今的情况,虽非他直接造成,却也难辞其咎。

      强烈的负罪感顷刻间笼罩住了他,血脉中仿佛有什么东西将要苏醒。
      然而理智告诉他,离九不愿看到他输给兽性。
      他不能、也不会再向离九展露兽性的一面。

      但血脉中的凶性并非那么容易压制,否则母亲当年也不会陷入沉睡,靠着与人类血液交融,历经千万年去涤清一身的凶性。
      他拥有一半兽犼的血脉,血液中流淌的凶性时时刻刻都想要夺回这具身体的控制权。
      他深知这一点。
      这世间,只有离九能让他愿意为之压制血脉中的凶性。
      若没了离九,他不敢想象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子。
      他不想变成会让离九失望的样子。

      “好,不聊这个了。”他心中有了决断,便勉力压下血脉中那股几欲将他吞没的暴戾,深吸口气,蹭干面上的泪,以尽量轻松的语气道,“阙安城的事,师父他们已有了解决办法,我们……离开这里吧。”
      “去哪儿?”离九略有些意外地仰首看他。
      他的眼眶还红着,面上挂着未干的泪痕。
      解遂顿时鼻根又有些泛酸,强忍着,一指擦了擦他眼下的泪迹,问:“你想去哪里?”
      离九想了想,道:“我于雪顶开的灵智,看清这个世界的第一眼,便是在那里,我想……回那里去。”
      “嗯。”

      雪顶西侧的一座小峰上,茫茫雪白中,有一处极为突兀的翠色。
      峰顶草木茵茵,其间建着一座由枝藤搭建的二层小楼,楼周环着一圈同样以枝藤编制的楼梯,通往顶层的小平台,其上栽种着各色奇异花植,灵气在其间流淌。
      解遂一手与离九食指扣着,一手怀抱着方才在山下被一众小狐狸塞的各类灵果灵食,缓缓踏入那一片绿意盎然的草地。

      离九领着他进了屋,将东西放下了,解遂方问:“你与御白曾经便住在这里?”
      “嗯。”离九点了点头,“许多年未曾回来过了。”
      “不冷吗?”解遂一时有些好奇。
      离九并非雪狐,按理说更适应山下的气候一些。

      “御白性喜静,刚生出灵智那时,他觉得山下的小狐狸太吵闹,不利于他修行,便日日来这上面。我那时灵智未开,也只知跟着他。”离九道,“后来,他顺利修出人身,便从各处引来灵气,建了这处小楼。”
      听到离九提起与御白的过去,解遂不免有些不爽,便未接话。

      “提到他你不开心了?”离九倒是立刻便察觉了,面上带着丝揶揄的笑意。
      “不必在意他。”离九笑道。
      接着便牵着他在小峰四处闲逛,与他讲过去修行时的趣事,却刻意避开了与御白有关的话题。

      离九这些日子显然状态越发地不好了,只在小峰上逛了一圈,面上便露出了些掩饰不了的疲态。
      天地交界处,火红的夕阳已沉入了一半,为层云披上了一层绚丽的霞光。
      两人回了楼里,随意吃了些东西,早早地睡下了。

      待得确认离九睡熟后,解遂方轻轻起身,在离九额上一点,确认他短时间不会醒来,方出了门。
      刚出门,一股浓烈又熟悉的妖气便扑面而来。
      “我猜你在。”解遂率先开口。
      “呵,”御白冷笑一声,“终于还是来找我了?如今还想杀我么?”
      “如果可以,我恨不得杀你千万遍。”解遂道,“但你一定知道如何救他。”
      御白道:“他会忘了你。”
      解遂不语,咬了咬牙,深吸一口气,身形骤然化作焰光,一闪,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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