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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师(下) ...

  •   渡尘跌坐原地,双目无神,失去心智的模样像极了每一位喝过孟婆汤,度过奈何桥,忘记前世的人。
      可惜,她不是。
      孟婆走到渡尘面前拾起自己破碎的碗片时,两只眼睛分明看见了,她不愿喝。
      渡尘被孟婆盯得久了,抬眼扫了孟婆一眼。
      那是不惧天地的眼神,像忘川颜色最深的死水,不起波澜,也平静得让人觉得可怕,那股沉默的力量仿佛下一秒就可以把眼前的一切销毁殆尽,而她本人,却不会为此有一丝一毫的愤怒和悔恨。
      孟婆将眼前的碗片拾了又拾,熟视无睹。
      ——第五章·师(下)

      几番犹豫,阎王终究还是将手中的捆魂锁交到孟婆手里,那一瞬间,他仿佛将他身为王的尊严也交了出去,瞬间苍老了数十岁。
      “速去速回。”阎王轻轻地拍了拍孟婆的肩,“忘川没你可不行。”
      孟婆故作轻松的耸耸肩,抿嘴一笑:“几千年,我们不都是这样过来的吗?阎哥,你放心,这次也一定没问题。”
      六界之中,神魔向来是敌对的关系,冥界因保持中立,不可避免地就要受些夹板气,虽然和神、仙界素来交好,却从未改变一直以来被四界轻视的事实。而人界,虽是低于冥界乃至六界最低的存在,但也是六界之中最为特殊的存在:人界受天地万物的眷顾,虽死犹生,可延绵千秋万代,而冥界归根结底,不过是为人界服务罢了。
      若冥界将制衡六界的魔石送上,那么不论日后是神界,还是魔界,乃至仙界,一旦有谁追查起来,冥界都免不了要扛上一项罪过。
      不论是怎样的罪过……
      不论是怎样的卑微……
      孟婆握紧了手中的捆魂锁,她虽是一个微不足道的熬汤婆,却也不想失去冥界这处归所,不想失去手中的汤碗,不想失去在忘川听过的每一个或感人,或可悲的故事,以及这些故事后的每一位朋友,包括渡尘。

      孟婆都快要忘记,生前所见到的人间是何模样,毕竟在地府居住,她已经好久没有见过如此湛蓝的天空了。
      在人界和神界之间,有着数不清的云,陡峭的昆仑山直耸入云,是连接两界联系的传送门,是修行之人实现飞升,离天空最近的地方。
      孟婆忽然很羡慕渡尘,同是天地所化,如果当初她被丢的地方是昆仑山,而不是忘川河边,或许她这一生都将改变。
      可惜啊,即便有神,这世间也没有如果。
      “我就送你到这了。”孟婆解开捆魂锁,转身离去。
      “等一下。”渡尘叫住她,“我们还是朋友吗?”
      孟婆停下脚步,哈哈大笑起来,她的笑声在空旷清冷的昆仑山回荡,说不出的心酸和可笑,她回身,摇头道:“你不需要朋友。”
      “孟婆汤,你什么时候送来?”
      “你不愿喝,我又不能逼你,我还有很多汤要熬呢。”
      孟婆说罢,不再理会渡尘,转身离去,然而没走几步,就被渡尘拦了下来。这昆仑山是渡尘最熟悉不过的地方,她只需勾勾手指,便断了孟婆去往冥界的路。
      “你还想怎样?”
      孟婆将捆魂锁狠狠地摔在雪地里,大有破罐子破摔的意思。

      渡尘抬手,将捆魂锁从雪地里拾出来,交还到孟婆手中,又向她讨要另一样东西:“汤,再给我一碗吧。”
      又是一碗孟婆汤下肚,渡尘再抬眼,不知是哪里来的水汽,模糊了双眼。
      “很疼,对不对?”
      孟婆此问,问得渡尘不知如何作答,原来这撕裂五脏六腑般的感觉就是疼,疼到骨子里,一不小心就呕出血来。
      渡尘呕血,一滴血就是一朵彼岸花,眨眼间,二人面前开出一片盛大的彼岸花海,妖冶异常,猩红无比,愈发衬得渡尘双目通红,如病入疯魔一般。
      渡尘擦擦嘴角,不解:“……你放了什么?”
      说实话,孟婆也被这种情况吓了一跳,从来没有谁喝过她的汤会吐血,她敢对着忘川发誓:“我从不下毒!”
      “师……仙君喝了你的汤,魂魄散了……”
      孟婆简直无语:“你师父被你打的只剩下一缕魂魄,要不是阎哥多管闲事,花费百年功力护住他这一缕魂魄,你连他最后一面都见不到!”
      渡尘陷入沉默。
      “没错,我的汤是六界第一毒,但毒性并不取决于我,而是取决于喝汤者,是否六根清明。”孟婆抬手,指着渡尘心口偏左的地方,苦笑一声:“你生来无心,无情无义,孟婆汤对你来说自然如饮水一般,可你师父的死让你生了心,孟婆汤于你便是剧毒。”
      渡尘无措地捂着胸口,隐约察觉到一丝跳动,平淡的表情终于有了一丝诧异:“这是……我的心?”
      “别怕。”孟婆的语气愈发轻柔,她握住渡尘的手时,渡尘只觉得心中空荡的地方好像变成了那琉璃盏,不多不少,刚好被这股莫名的力量盛满,“你师父见你生了孝心,不忍杀你,我也全看在眼里,今日我放你离开,你要答应我,日后不再闯入地府半步,否则,别怪我对你的心不客气。”
      渡尘怔怔地看着孟婆,“你做了什么?”
      孟婆收回手,别过脸,一身残影消散于渡尘面前,她的声音,如同来自遥远的彼岸,终化作一声叹息:“我视你为友,自当送你一程。”
      送你一场弥天大梦。
      ……
      …
      渡尘垂眸:“也好……”
      她从来都不懂善恶,旁人说好,她便附和,旁人说恶,她便鄙夷,千百年的光景,转瞬即逝,她竟从未想过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也从没想过自己,到底是什么。
      若一碗孟婆汤便可了断此生,与她而言,那真是再好不过。
      出神间,一只手夺过渡尘手里的碗,朗声笑道:“此汤不错,不如拿来孝敬我?”
      “鲲君!”四周惊呼。
      渡尘恍若初醒,唤道:“师父!”
      待看清眼前这抹熟悉的身影,渡尘二话不说,笔直地跪在对方面前,狠狠地磕了三个响头:“徒儿不孝,求师父将这碗汤还给徒儿。”
      鲲君低头,闻了闻手中的汤碗,笑道:“孟婆汤八泪为引,你这碗汤,不生不老,无病无伤,倒是那四杯的悔,五寸的相思,七尺的别离放了十足……徒儿,这碗汤你可喝不得,你若喝了,便是地府待你不公呢。”
      说罢,鲲君随手一丢,汤碗落地,摔了稀碎。
      孟婆受惊,陆之道上前,将孟婆护到自己身后,劝道:“鲲君,她若不喝,便是天地待吾等不公!”
      鲲君一笑置之:“尔等待她不公,天地自然待尔等不公。”

      “师父,一切都是徒儿的错,求师父跟徒儿回去!”
      身后一声又一声的“师父”,鲲君这才想起什么似的,回身扶起自己的徒弟,一如当年,看似漫不经心,却字字真切:“渡尘,你生了心,便不是我的徒弟,不必再跪。”
      “师父曾说我是您脚边的一颗石头,只因人间时光漫长,略显落寞,故此点化我,收我为徒……为什么?要骗我!”
      “守护天地,是我职责所在。你生于天地,是天地的灵,我守护你,是天经地义。”
      “可他们说我是魔。”渡尘直视鲲君的瞬间,四周虚晃的场景,又动荡了几分,“我本就是魔,对吗?”
      “既是魔,又何必在乎出身,天地宽广,又何必纠结旁人的眼光。冥界怕你,是因为厉鬼本是人身,软弱被刻入魂魄。神魔惧你,是因为他们生于天地,却向来愧对天地。”鲲君回视渡尘的视线,四目相对,他毫不退缩:“你且记住,唯有直视你的,才值得信任。”
      渡尘不解:“师父,我伤了你,你不罚我吗?”
      鲲君抬手,摸了摸渡尘的额角,露出难得一见的笑容:“你觉醒的这样快……这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待我走后,昆仑山由你镇守,想必也无人敢来叫板。”
      渡尘知道,除了在册的上古诸神,诸位神仙师父并不放在眼里,神仙也是由人一点点升上去的,更何况是这阴曹地府,尽是些连神仙也不如的鬼怪,她渡尘又有何惧?
      只是……
      “师父!你要去哪?”
      “生者终有尽头,我身为仙宗,自当遵守游戏规则。徒弟,你且记住,唯有心怀坦荡,方能长存于世。”鲲君说罢,同周围一众鬼等摆手,“告辞。”语气清淡,仿佛只是来游走一圈,早已看淡生死。

      “师父,我送你。”渡尘抬脚追了上去,她总觉得不太对劲儿,又不知道是哪里让她不舒服,好像只有在师父身边时,才能得以安心。
      鲲君停下脚步,示意她看。
      一只蝴蝶,优哉游哉,自渡尘眼前缓缓飞过,鲲神伸出手,那蝴蝶便乖乖地落在他的掌心,收拢翅膀,化作一枚栩栩如生的戒指。
      千年过去,庄周的蝴蝶飞不动了,就连他自己,也几乎快忘了天的颜色,风的温度,人间的鸟语花香,一切美好,自他闭眼离世的那一刻起,便再无相见的可能。
      他却不甘心,不投胎,不转世,偏要用人间所修所得,换一段短暂的重缘。
      “神是不会下地府的。”一早就有鬼劝告过他,他却置若罔闻,执着地相信无论那一天距离今日有多遥远,只要他肯等,终能等到良人入梦。
      即使这一晚,太过漫长,漫长到他有时想不起自己驻留的理由。
      漫长到……他只是看着他,哭也忘了,笑也忘了,每看一眼都觉得是梦,每每觉得是梦,便要多看一眼,周而复始,循环往复,明明挣开了时间的枷锁,顷刻间又义无反顾地坠入另一种枷锁。
      直到鲲君抬手,弹了一下庄周的脑门。
      “等谁呢?”
      “……等你。”
      庄周捂着脑门,低头一笑,再抬头,那晶莹的东西已坠入黑暗,转瞬不见。

      渡尘看着眼前陷入沉默的二人,忽觉一阵头痛——有什么力量悄然觉醒!她竟然可以看到,甚至看透每一个灵魂之后的命运。
      庄周因情逗留冥界,未遭天谴,是因为此时才是他真正的劫。
      可惜,对于鲲君而言,只有渡尘称得上是他此生唯一的劫,若没有渡尘今日大闹地府这一出,鲲君绝不会现身地府,便也没有他们今日的重逢。
      庄周心里明镜一样,所以更可惜的是无论鲲君怎么渡他,都不会影响他的选择。
      渡尘痛苦地捂住脑袋,在庄周漫长的梦里,但凡有鲲的地方,皆是深海,目之所及,皆是深情,正是这份执念,深深地刺痛了渡尘的神经。

      “我这不是来了……”鲲一改生死看淡的态度,目光略带歉意,“庄周,你本该修仙。”
      “是。”
      “你定能修仙。”
      “是。”
      “唉……你怎能如此愚钝……”
      庄周粲然一笑,恍若翩翩少年,“走吗?”
      “走。”
      鲲君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侧身做出“请”的动作,庄周笑着,几乎是没有犹豫地顺着眼前故友所指的方向,一前一后迈进虚无。
      他本是一介凡人,靠着鲲君的恩泽死扛六道轮回,今日一脚踏出去,终得了解脱。
      “小友,我这只蝴蝶,还请厚葬。”
      他们面前,不知道什么时候开了一道门,门后是无边无尽的黑暗,好像巨大的黑洞,一股强大的不知名的力量盘旋在门后,不断从外往里吸纳魂魄。
      湮灭之门,无论妖魔鬼怪神灵人,但凡踏进一步,就会被吞噬殆尽,再无重生之日。
      地府众鬼脸色苍白,步步后退。
      “等等!”
      渡尘猛地从头疼中清醒过来,眼看师父再次离去,她怎能坐视不理?可当她抬脚追上去时,却被师父回身一掌,硬生生打回原地。
      “回吧,回去……记得浇树。”
      渡尘整个人落地的瞬间,还未起身,湮灭之门已吞下庄周和师父,消失的无形无踪。一时间渡尘只觉脑中天旋地转,心肝寸断,不觉自己身在何处,直直倒了下去。

      就算是梦,他师徒二人终究还是离别。

      再醒来时,眼前骤然大亮,当一碗汤递到面前,渡尘想都没想一掌打翻。
      “师父?”
      面前的青衫男子怔怔地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手还保持着端碗的动作,他似乎被那一掌吓到了,开口再唤“师父”时,放小了声音。
      “师父?你没事吧?”
      青衫男子见渡尘要下床,伸手去扶,不料又被一掌打飞,只见他在空中翻了几个跟头,这才免于被砸到墙上的命运。
      堪堪站定,青衫男子一脸惊讶:“师父,我是辰儿啊,你怎么了?”
      渡尘并未理会他,径直向外走去,走出封尘阁,他的眼前是皑皑白雪,什么地府,什么判官,什么孟婆汤,什么爱与不爱,蝴蝶与鲲,统统消失不见了。

      这里是昆仑山,封尘阁。
      渡尘回身,打量起眼前的人:“人?”
      眼前的男人,二八的年纪,相貌周正,尽管一身破烂青衫,眉眼却是神采奕奕,丝毫不受这冰雪影响。昆仑山是仙境,封尘阁在仙境之端,若非是有着深厚修为的修仙之人,一般人绝不可能抗住这彻骨的寒意,饶是渡尘,方从炎炎业火的梦中惊醒,也被身侧一阵吹过冷风伤了身,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这一个寒颤,渡尘后知后觉愣住了,她从未觉得冷过。
      这样弱不禁风的她,和眼前的男人比起来,似乎更像一个人的存在。
      “师父,你怎么了?”
      渡尘被一声声“师父”叫的太阳穴隐隐作痛,她退了几步,退至悬崖边,退无可退,方才知道反问对方:“你是谁?你为什么会在这?你为什么叫我师父?”
      然而,渡尘的三个问题却换来对方更大的困惑,“难不成是失忆了?”
      渡尘没回话,那男人自己原地愣了一会儿,忽然反应过来,扭头跑向悬崖的方向,一边跑,一边高声喊着:“灵芝师叔!不好啦!师父她失忆了!”

  • 作者有话要说:  人对于失去一件东西的感觉向来是后知后觉的。可能是某个平静祥和的夜晚,也可能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瞬间,沧海桑田,只有你被禁锢在回忆的荒野里,世间如此广阔,你却发现从来没有你的海,也没有你的田,你不明白自己是被孟婆遗忘了,还是被忘川河水诅咒了,总之,你始终无法忘记这一切,无法忘记失去至亲至爱的痛苦,也无法忘记失去痛苦的痛苦……以及认清,原来自己不属于万物其一的事实。——渡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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