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叹·尘世妄言》卜茕

2、石（中）

　　地狱尽头，是一望无际的黄昏。
　　无魂崖——这里拥有地狱最美的景色，暮霭沉沉，你可以看到晚霞照拂白云，也可以听到嘈杂的不安灵魂，苦苦哀求。
　　火海鼎沸，崖前一跃，所有罪孽即刻化为一缕青烟，轻飘飘升做白云。
　　——第二章

　　渡尘起先是跟着众魂老老实实排队的，直到后来被一只漂亮的蝴蝶吸引……再回神时，已然掉队了。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她两手两脚扣着厚重的锁链，漫无目的地原地打转，甚至在这无半点风声的地府刮起一道小型的龙卷风，也不见有鬼差前来拘拿。
　　不知过了多久，一位身穿白色大袍的老者出现在她的视线里，看那老者的周身气度，不像鬼差，倒像位误闯此地的仙家。
　　也不知在寻些什么，老者神色有些焦急。
　　瞧见渡尘，那老者脚步一停，问道：“你……你可有看见一只蝴蝶？”

　　这不巧了吗？
　　要不是那只蝴蝶，渡尘也不至于迷路。
　　渡尘点点头，抬手示意南边——意思是那蝴蝶飞往南边去了。
　　她这一指，老者也不急着找蝴蝶了，直接停了下来。
　　“你辨的清方向？”
　　渡尘点头，这有何难？
　　“那你在这里做什么？”
　　“迷路了。”
　　“你既辨的清方向，又怎会迷路？”
　　“初来乍到。”
　　老者将眼前的“鬼魂”打量一番，将信将疑地道了一句谢，又道：“你在原地等我，不要走动。”说罢，老者的身影消失在一片光晕中。

　　约莫过了一刻钟，那位老者重新出现在渡尘的视线里，只见他指尖微举，一只翩翩飞舞的花蝴蝶围绕在其左右，五彩斑斓的翅膀忽闪忽闪，看得渡尘直犯困。
　　渡尘站在原地，活像一尊里程碑。
　　老者踱步到渡尘身边，皮笑肉不笑：“能走却不走，想必是来地府找事？”
　　“是。”渡尘直言不讳，“还请仙家为我指条明路。”
　　“哈哈哈……”老者像是听到什么笑话，大笑三声，“地府之中何来仙家？何来明路？年级轻轻的，小心说错话叫人割去舌头，丢入地狱。”
　　渡尘晃了晃手腕的镣铐，不解：“这里难道不是地狱？”
　　“哈哈哈哈哈……”老者笑得更加大声，“也好，也好，那就带你见识一下何为地狱！”
　　老者袖子一卷，卷住渡尘手腕的镣铐，眨眼间，便消失在一片光晕之中。

　　再一眨眼，二人从光晕中退了出来，还在原地。
　　“老先生，您手中这只蝴蝶并不能承受得住我的重量。”瞧着老者收回袖子，渡尘退后半步，毕恭毕敬地对着老者行了一礼，“烦请您亲自带我走一遭。”
　　“你这丫头……”老者认真地打量了一番渡尘的模样，从头到脚，算是把她给记住了，“即便是元魂出窍，也不该有如此重量……报上名来？”
　　“吾乃渡尘，昆仑山逍遥仙君座下弟子，师父不知所踪已有数日，特来地府一寻。”
　　老者一听，竟然喜出望外：“你是逍遥仙君的弟子？”
　　渡尘一愣：“是。”
　　“哎呀呀，我与你师父乃是旧相识，好说好说，我即刻带你去见谛听！世上就没有它不知道的事。”
　　渡尘知道谛听，传说那是地藏菩萨的坐骑，因为沾有“九气”，即\"灵气、神气、福气、财气、锐气、运气、朝气、力气和骨气”，所以找起谁来都轻而易举。
　　只不过……
　　“谛听虽好，也不知道地藏菩萨愿不愿意借你一用……这样吧，你先随我去见钟判，由他引你去见阎王，可好？”

　　渡尘汗颜：“阎王……弟子就不必见了吧。”
　　“要的要的，来都来了，哪有不见主家的道理？”老者见渡尘满脸不情愿，遂凑近一些，小声教导：“别怕，老阎没有那么恐怖。而且跟他混熟了也没什么不好，若是日后你在辟谷时不小心元魂出窍，那些个凶神恶煞的鬼差不仅不会借此欺负你，还会乖乖把你的元魂送回去……”
　　渡尘听着，没有做声，她倒不是害怕阎王本身，而是师父曾叮嘱过，若有一日不巧遇到魔尊、阎王、妖首、人皇、天帝这五位头领，无论发生什么，都万万不能出手。
　　为何没有仙宗？
　　因为仙宗便是渡尘的师父，逍遥仙君。
　　渡尘私认为，师父年少时一定惹下不少事，欠了不少债，以至于他的徒弟，处处是敌。

　　梦蝶引路，渡尘跟在老者身后，不知不觉已来到地府察查司——陆之道判官处。
　　陆之道双目如电，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见到老者前来，打了声招呼，随即视线落在老者身后的渡尘身上，眯起了眼睛：“哟？这是谁？”
　　“昆仑山弟子，渡尘。”
　　“所犯何事？”陆之道翻开姓名簿。
　　“弟子修仙无果，是为不忠。伤及师父，是为不孝。包庇魔族，是为不义。”
　　这一番话，自渡尘口中说出，不慌不忙，不急不缓，似是家长里短，再平常不过的事，却把对面两人听得一愣又是一愣。
　　“可有不仁？”陆之道追问。
　　“弟子自戕，是为不仁。”
　　没错，渡尘为省时间，最终还是选择了最快，最有效的方法前往地府。

　　陆之道手中姓名簿一合：“你既知自己不忠、不孝、不仁、不义！还不快快前往无魂崖受罪！”
　　无魂崖，顾名思义，是永世不能轮回之地。
　　判官判笔一挥，一股阴风扑面而来，然而渡尘只是被吹了一个踉跄，并未离开原地。
　　“还不快快前往无魂崖！”
　　陆之道再次挥动判笔，然而任凭周围鬼魂哀嚎，渡尘仍地立在原地，不退丝毫。陆之道见到这般厉鬼，黑了脸，收起判笔，一只大手高高举起，显然要动用武力。
　　老者见状，急忙两手拢紧自己的小蝴蝶，劝道：“且慢！”
　　这一声“且慢”，陆之道出招的手一停，犹豫再三，还是决定收手。方才两道阴风试探，他已知此厉鬼非同一般，并不好惹，若强行抓捕，难免会在地府造成骚乱。
　　“庄周！你引这厉鬼前来，可是要替她说情！”

　　庄周连忙摆手：“我不是，我没有，你可不要瞎说！”蝴蝶呼扇着翅膀，从庄周的指间缝隙里跑出来，跟着主人一起拼命摇头。
　　陆之道横眉冷对：“你莫要以为仗着和阎王交情好，就可以目无王法，身为判官，我陆之道绝不放过任何一个厉鬼！你莫要拦我！”
　　庄周打量着渡尘，继续劝道：“陆兄，这位渡尘小友气度非凡，灵力高深，一看便是修仙之人，岂是你能吹动的？我看你还是……”陆之道将翻开的察查簿递到庄周面前，庄周扫了一眼，不知看到什么，脸色一变，本要求情的话硬生生给咽回去，“你、你还是叫钟兄来吧！”
　　一个鬼差从地底冒出来提醒：“陆大人，钟判官今日请假……”

　　“滚！”
　　陆之道一脚踩在那鬼头上，直接把那鬼差给踩了回去，庄周见他发脾气，拢着蝴蝶又退远了些，生怕他的察查簿不小心挥到自己，“哎呀，钟兄不在，你还不快去请示老阎。”
　　渡尘乖乖地站在原地，双手双脚还挂着镣铐，陆之道瞪了一眼庄周，用察查簿的角点了点渡尘，高声道：“看好你带来的人，她若在这里闹事，这辈子你都别想坐我陆某人的船。”
　　一个鼻青脸肿的鬼差从地底冒出来提醒：“陆大人，阎王陛下出差……”
　　“滚！”
　　滚字的话音还未落，那鬼差已经很有先见之明的钻回地底去了，陆之道一脚踩空，心中只觉无比烦躁，察查簿直接呼在了庄周脸上。
　　庄周也不恼，恰恰相反，接下来，他做出了一件震惊整个地府乃至六界的事。

　　“撕——”

　　薄如蝉翼的页纸从察查簿上被轻而易举地扯了下来，随即又被撕成小小的碎片，丢入路两旁的岩浆之中，毁尸灭迹。
　　簿页被撕掉的一瞬间，渡尘如被人当头棒喝，整个人都惊醒了。
　　就像是从一个梦掉进另一个梦，她分不清哪个梦是真实，哪个梦是虚无，只是隐隐觉得，又有什么不好的事情终于要发生了。
　　恍惚间，她不忘伸手，尽管被撕了粉碎，可终究是有关于她的簿页。然而接到的那几片察查簿页残余，却见蝇头小字写着“转世”“灭”“魔”等不祥的字样，字迹朱红，于一片黑暗中也刺中了眼睛。
　　其它的簿页碎片落入岩浆，消失殆尽，却在下一秒自渡尘手中的簿页残片里重新长出，好似那是一粒种子，渡尘心里的种子，她只需看着它一点点在眼前长大，便能看明白世间所有关于她的因果。
　　原来……如此……

　　庄周和陆之道还在一旁自顾自的吵架，小鬼们瑟瑟发抖，眼看着两位大人就要打起来了。
　　“陆大人！发生什么事了——”
　　一道倩影闯入男人的争吵中来，她纤纤玉手端着一只七彩琉璃碗，碗里的液体不知是因为碗，还是本身就流光溢彩，微波与那女子的面容相得益彰，闪闪动人，配上那动听空灵的嗓音，一开口，便把这枯燥无味的十八层地府照亮。
　　陆之道见是孟婆，判笔指了指渡尘，懒得跟她解释。
　　……这个女人，就喜欢赶来看自己出丑。
　　孟婆的视线始终落在渡尘身上，越看越觉得此鬼眼熟，但由于渡尘身上所散发的怨念太过沉重，孟婆也不敢确定，她到底是不是……
　　“阿尘？”
　　阿尘？
　　久违的称呼，亲切而又陌生，渡尘有些犹豫地点了下头。
　　陆之道和庄周在二人身后迅速进行一番眼神交流，竟都不知道这俩是什么交情。

　　说来话长。
　　彼时，渡尘第一次辟谷，打坐的时间长了，一不小心灵魂出窍，不知怎的便来到了忘川之上。彼时，孟婆日复一日的熬汤，只觉岁月难熬，遇见渡尘这般误入的修行之人，自然要好好戏耍一番。
　　偏偏渡尘是个傻的，面对孟婆的套路，无招胜有招，竟也不惧。
　　至于这两人是如何成为的朋友？
　　若不是因为渡尘体质特殊，百毒不侵，而孟婆正需要有人陪她试汤，就渡尘那一幅漠然无趣的样子，孟婆肯定早把送回阳间去了。
　　“你是来找我的吗？”孟婆惊讶之余，语气里还有些责备的意思，“不是跟你说过，地府阴气重怨气重，会破坏修行的吗？你怎的还要来……”
　　孟婆话说一半，忽然反应过来什么。
　　她凑上前，嗅了嗅渡尘身上的味道，这才后知后觉：“你……”

　　四目相对，孟婆手一抖，碗中的汤水撒了出去。而渡尘像是预料到了这突如其来的场景，迅速出手，一手接过汤碗，一手虚扶着对方的腰，这才避免孟婆被自己撒下的汤水滑到。
　　不巧，那张透明如蝉翼的簿页趁渡尘不备，从手中挣脱开来，如候鸟归巢，自众人面前一闪而过，准确且无误地别入自动翻开，迎接它的察查簿之中。
　　陆之道这才发现那簿页的存在，他盯着手中的察查簿，心中暗道“糟糕”：地府有规矩，除地府官职以外私看名簿乃是大忌，会有地劫！
　　说时迟，那时快，一道地火自路旁的岩炉中喷涌而出，直直向渡尘的背后袭去。渡尘并未回头，她想也不想，手中琉璃碗迅速向后一泼——孟婆汤迎头浇到那条来势汹汹的“火龙”头上，碰触既引起一声爆炸的巨响。
　　“轰隆隆——”
　　小鬼们四散开去，有爱看热闹不够机灵被爆炸冲击伤到的，也有幸灾乐祸看旁鬼出丑的，一声爆炸，顿时激起一阵鬼哭狼嚎。

　　“够了！”
　　陆之道真的生气了，他翻看手中察查簿，迅速勾画几笔，叫的最大声的几个小鬼便发出最后一声惨叫，消失在爆炸后的雾气中。
　　渡尘收回护着孟婆的手，双手归还琉璃盏。
　　孟婆扫了一眼发脾气的陆之道，并未收碗，而是一把抓住渡尘的手腕，低声道：“跟我走！”
　　渡尘：“去哪？”
　　孟婆眨眨眼，轻念一道移行决，两人的身影便如水面荡漾的倒影，渐行渐远，随着孟婆口中“移行决”越念越快，她二人最终消失在了陆之道眼前。
　　“休走！”陆之道将判官笔作令，向二人逃跑的方向掷去，然而落笔有如投湖，眨眼便消失在移行决的微波荡漾中，不见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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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蹄听：集群兽之像于一身，聚众物之优容为一体，有虎头、独角、犬耳、龙身、狮尾、麒麟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