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崩》李三昧

25、第25章 致江昆

　　第25章致江昆
　　江昆像往常一样，放学后没有回家。他来到了武馆，基本上每天放学他都会到这里来练习。
　　虽然已经是腊月底了，但是武馆里依然热闹。师父们见他来了，一个个上来跟他打招呼。江昆到更衣室换好衣服之后，并没有直接出去，他从背包里取出了信。
　　他抓了抓额前过长的刘海，打开了信。
　　江昆：
　　原谅我说不出你好！
　　不知道你在听到我的死讯的时候，会是什么表情。不屑一顾？满不在乎？虽然我是自杀，但原因却跟你有关，你别想置身事外。你永远不知道你所说的话，所做的事会给别人带来什么影响。
　　初到二一班的时候，我对你的印象除了上课睡觉和下课走的最早之外，就是语文作业难收。我第一天当语文课代表收作业时，还不知道你的身份，也不知道班上的格局。我就直接问你要作业，你不理我。我说你如果再不交我就告诉老师，结果引得你身边的人哄堂大笑。最后是周修齐来帮我解围，你们才陆续交了作业。从那以后，你们的作业我只收一遍，如果你们不交，我就不收，然后报告颜老师。
　　我曾听朱菲菲说起过你，她说班上除了周修齐的“政委帮”外，你在班上有绝对的统治地位。就连徐凉的“太妹派”也是你的分支之一。在班上没有人敢挑衅你，甚至是全校，也没几个人敢惹你。你虽然是校霸，但却没有让学校和老师真正抓住过你霸凌的证据，因为你解决这些事情一般在校外。你留着过长的刘海，说着出格的话，做着不合时宜的事，在学校呼朋唤友寻衅滋事，听说颜老师多次管教无果，教导主任都曾找过你谈话。但你依旧我行我素，他们没有抓到你的把柄，对你也无可奈何。
　　我整天想的是学习和处理好班上的人际关系，你天天睡觉滋事和打篮球。本来我们这样的两个人是绝对不会有交集的，但有一件事却让我领略到了你作为“校霸”的力量。
　　当时，李家昊拿着匿名人写给我的“情书”。他本来还有几分胆怯，但是你却带头起哄让他念！有时候，围观人群中说话的第一个人很重要。第一个人说的话，甚至能主导整个事件的走向。你当时如果斥责他太吵，他就很有可能不会念。但是你没有，你鼓励他念。你一出声，你手下的“校霸帮”自然会起哄，然后全班跟着起哄。李家昊受到了鼓舞，他极其夸张的念出了那封情书。在你认为，这可能只是一件很小的事，你不就是说了一句话而已吗？可是你根本不知道这件事对我产生了多大的影响。这件事，让我跟朱菲菲决裂，让我被贴上了“早恋”的标签。总之，你是这件事的帮凶之一。
　　让我们真正产生交集的是期中考试前的一周，从前收你和“校霸帮”几人的语文作业是我最头疼的，其他人或者是没写完，或者是交空白作业。但是你常常会把作业或者试卷弄丢，然后我面对颜老师时想办法解释。虽然颜老师知道是你的错，但她还是命令我下次最好把作业收齐。
　　那天上午考完试，颜老师让我把试卷收起来下午拿到办公室。我清楚地记得我到你的桌位上收卷子时，你趴在桌位上睡着了。我就把桌上的试卷收走了，可是在我下午把试卷交给颜老师后，颜老师告诉我少一个人的试卷。我查了一遍，少了你的。我去问你，你说你交了。颜老师无奈之下，让你重新考一次。她虽然知道你未必会做，但因为这次的考试成绩是要记录在册的。颜老师必须要试卷，她对你无可奈何，就把这件棘手的事丢给了我。
　　那天是周五，同学们放学后就早早地回家了。学校里除了高三年级的学生在上晚自习外，整层二楼就我们两个人。你很多题都不会做，我不知道你到底是不是在戏弄我，你竟然有很多字都不会写。为了完成颜老师布下的任务，我开始一题一题的教你。等到试卷写完，已经快九点钟，就连高三年级的学生都已经下晚自习了。你坚持要送我回家，我正要拒绝。你却说我出事了会赖上你，要你负责。我没办法，只好答应。我忽然想起你家住在北城区，你如果送我回家，跟你家是完全相反的方向。意味着你送完我之后又要像朱菲菲一样穿越大半个城市回家。
　　时间太晚，最后一班公车也没有了。我们往前走了两站，那一站有一辆其他的车可以到我家。可当我们在公交站牌等车的时候，却遇见了一群找茬的人。他们是职业学校的混混，也是你的死敌，据说是你们在高一时因为打篮球结的怨。他们一共有五个人，见到你落单都在吹着口哨。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你打架，你一个人跟他们五个人打。开始你一直稳占上风，但因为他们人多。双拳难敌四手，眼看你就要不敌。我忽然想起我带了手机，我假装报警。他们几个灰溜溜的跑了，你受了伤，我劝你去医院，你不去。在车上的时候，我劝你下次遇到这种事可以报警，不要和他们硬碰硬。
　　你告诉我，一切都可以用拳头解决。以暴制暴，是最好的方式。
　　你的话我本来是要反驳的，但我知道你的性格，我说了你也不会改变主意。我下车后想跟你说声谢谢，谁知你看也不看我一眼，就那么走了。可这件事不知道怎么地让徐凉知道了，她以为我对你有所企图，缠着你送我回家。本来她就对我十分芥蒂，这件事就成了她后来欺凌我的导火线。
　　从那以后，我们两人就再也没有交集。或许是我们共同经历了一场患难，在那之后，我再去找你们那群人收语文作业时，你们意外的十分配合。
　　再后来就是在“班花”选举的事件中，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填我的名字，明明你和徐凉才是患难与共的一对。你一填，你手下的“校霸帮”自然会跟你填的一样。票数公布的时候，我很意外。你这么做的结果就是，徐凉她更加恨我了。
　　那天放学后，我从洗手间出来被徐凉和她的“太妹派”堵在了门口。她们想像当初对付朱菲菲一样对付我。我拼命挣扎的时候，你出现了！你就像个英雄一样，踹开洗手间的门，轻而易举的推开了拉住我的那几个女生。你拉着我的手将我带出了洗手间，将我带离了暴力的漩涡。你告诉我，要学会自己用拳头保护自己。我傻傻地看着你，连谢谢都忘了说。心中不停的在想，我以前真是误会你了，你是个好人！
　　我以为你是拯救我的英雄，谁知你却是把我推向深渊的刽子手。后来我才知道，那天你救我只不过是为了救徐凉。因为当时赵淑真去叫颜老师过来，她这么做并不是要救我，而是要让颜老师知道我和徐凉打架，让我们两人都受到处分。你看到赵淑真和颜老师往这边来，就赶来拉走了我。因为徐凉她们人多，一时走不完的话会被颜老师撞见。但徐凉却为此而误会了你，他以为你喜欢我抛弃了她，你此举让她更加痛恨我。
　　再后来艾杰告诉了我你从前的事，你在上初中的时候矮小瘦弱，身高只有一米四几，被别人取绰号叫“猴子”。其中带头欺负你的就是艾杰的哥哥艾俊。初中的孩子有时比高中生更可怕，因为那时的他们读的书少，更小更叛逆。你遭遇了许多不可言说的事，包括你左眼角的疤，那是被艾俊用烟头烫伤的。从初一开始，你一直被欺负到了初二，整整两年。在初二下学期，就是那次，你的左眼差点被烫瞎，你因此住院了一段时间。艾杰说你的家人不太关心你，那所初中比较落后，学校也不太作为，这件事就这么不了了之。
　　出院之后，你忽然休学了一年。这一年中，你去学了跆拳道和散打。也许是天天运动，你在一年之间长高了二十几公分，你看起来再也不像矮小的“猴子”了。然后你继续回到学校上初三，这时候的你简直脱胎换骨，没有任何人敢惹你。但是艾俊却已经毕业，又因犯事被关进了少管所，他弟弟也转学回了县城。这时你在学校称王称霸，再也没有人敢叫你“猴子”。渐渐地，大家都叫你“猴哥”，到后来，甚至有人叫你“大圣”。
　　但你心中一直忘不了艾俊对你的欺凌。初三下学期，你奋力一搏，居然考上了正茂中学。在这里，你竟然遇见了艾俊的弟弟艾杰。你对他感情复杂，一方面他是你曾经的好友。另一方面，他是你仇人的弟弟。而且，他是见过你最狼狈最不堪的人。你欺凌他折磨他，发泄着你心中的宿怨。高中后你又猛长个子，居然将近一米九。这个身高，再加上你一直勤加练习的跆拳道，你是力量的象征，你被尊为“大圣”，你是坏男孩中的老大。
　　徐凉曾经告诉我你们之间的故事。她说，只有她才配站在你的身边，你们是完美的一对。在徐凉被全班孤立欺凌的时候，是你救了她。因为你在她身上看到了曾经的自己。你告诉她，不想被人欺凌，就要自己变强，然后学会欺凌别人。从那以后，这句话就成了她的座右铭。她将你传授的经验贯彻的很彻底，她将“太妹派”打理的很好，完全是“校霸帮”的翻版。
　　你总是率性而为，可你知不知道你一个随意的举动给我带来了多大的伤害。你为了徐凉救我，可徐凉却误会你喜欢我，你害我被徐凉霸凌。你随意的对那群混混说我是你女朋友，你知道你这个玩笑害我遭受了怎样的事情吗？你知道周修齐喜欢我，所以把艾杰带我到宾馆的照片给他看。他提前离开了篮球场，校园篮球比赛，最终你赢了。
　　照片门事件后，你没有站出来为我辩护。
　　你觉得，这个世界是力量决定的，只要你力量强大就可以征服别人。你每天大部分的时间都是在练习武术。你以武力来控制身边的一切，因为你害怕力量单薄的日子。你害怕回到过去做“猴子”的那段岁月，你要成为的是“大圣”。你会将所有的跟你意见相左的人用拳头消灭，为此创造一个你能统治的世界。
　　你眼中的世界，是暴力的世界。
　　如果我的死是一场雪崩的话，你也是其中之一的一片雪花。??
　　——叶静秋
　　1月12日
　　信看完后，江昆忽然间想起那个初秋的晚上，坐在他对面的叶静秋给她讲题时的情形。灯光照在她专注而认真的脸上，她仿佛是一束阳光。
　　温暖明亮，那是他一生也不能触碰到的光明，她是那么的纯洁，而他，却是那样的污浊。
　　其实他并没有告诉她，那晚他告诉职业学校那几个学生的话，是真的。她永远不会知道，就连救她，也不是为了徐凉。他只是不想让她跟他扯上关系，因为他们不是一路人。
　　他知道周修齐喜欢她，是因为一次在篮球室他无意间看到周修齐的手机屏保是那片银杏树叶。所以他才会在比赛那天让他先去，因为他也会去。
　　2
　　江昆常常在想，他到底是怎么变成现在的样子呢？从前的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呢？如果他说，他曾经其实是个好学生，大家肯定以为这是个笑话。虽然他现在在学校拥有绝对的统治地位，但其实他的过去和现在是两个极端。
　　江昆是在贫困县的山溪村出生的，自从他有记忆以来，就没有爸爸。妈妈独自带他，她的脾气不太好，常常打骂他，也不让他出门去玩。小时候的江昆，最渴望的是就是出门玩耍。
　　在他五岁那年，跟同村的男孩子一起玩。大家一把将他推开，骂他是“杀人犯的儿子”。那时候他还不明白什么是“杀人犯”，但看着他们的表情，他大约知道“杀人犯”是不好的。但他太想有伙伴了，他很像跟大家玩。于是大家就收他做“小弟”，比如捉迷藏的时候，他永远是找的那一个。比如玩警察捉小偷的时候，他永远都扮演小偷，被众人抓住后痛打一顿。再比如玩老鹰捉小鸡的时候，他一定是那个老母鸡。他要不停的带着大家跑，他个子小，累得不行，面前的老鹰偏偏又很张扬，手伸来的时候仿佛真的是鹰爪一样，把脸上头上挠出红印子。还要被身后的人扯住衣服，勒住脖子，游戏玩完了脖子也红了，衣服还会扯坏。回家后妈妈还要数落他一顿。
　　但是下次他还想玩，因为他想有个伴儿。还有一个原因是他不想回家，因为家里几乎每天都会来一个陌生男人。他厌恶他们，没来由地厌恶。他想逃脱，哪怕是到外面被弄得一身是伤的回来。
　　虽然他是杀人犯的儿子，母亲更是被全村人说三道四。但不知道是不是基因突变，上小学后，他意外的聪明伶俐，居然常常考到一百分。这时候，大家常常挂在嘴边的话是。真是人不可貌相，杀人犯的儿子居然能考一百分！再后来无论他做什么，大家都会说他是“那个杀人犯的儿子”。
　　这种压力迫使他想早点离开小村子，终于，机会来了。妈妈说给他找了个继父，虽然年纪有些大。但是愿意接他们母子到长延市，那就意味着他可以到长延市上中学了。这个消息光让人想想都会令人振奋，继父带着妈妈和江昆到了长延市。那是他第一次来长延市，简直比电视上还让他眼花缭乱。他记得，继父给他买了一根烤香肠。从那以后，他最喜欢吃的东西就是烤香肠。
　　他上的中学是十六中，光听听这个名字就知道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学校。如果用字母来分班，市一中是A中的话，那么十六中就相当于P中，可以想见这是一所多么差的学校。但是江昆喜欢这里，因为这里再差，也必定好过山溪村，那里有太多他不愿意回忆的过去。
　　但他预料错了，这个地方聚集的是全市家庭条件最差和最不求上进的学生，他们的孩子基本上跟父母差不多。江昆的成绩，在班里是数一数二的。很快，他遇上了班里的头头，也是学校的头头。他叫艾俊，在学校他让别人叫他俊哥。好巧不巧的是，艾俊的父母竟然认识他继父，他继父又曾跟艾俊提过他父亲的事。
　　艾俊以江昆的过去来要挟他帮自己写作业，做许多他不愿意做的事。江昆不愿意就会遭到他的打骂。他一开始想反抗的时候，马上就会打消这个念头，因为他不想成为“杀人犯的儿子”。他坚信自己一定不会成为跟父亲一样的人，可是在他无数次的受到欺凌之后，他终于觉醒了。他觉得，聪明，优秀，上进，这些不仅没用，还给他带来了伤害。在他的左眼差点被烟头烫瞎的那一刻，他终于爆发了，他反抗了。
　　他成为了“杀人犯的儿子”。
　　他想要变强，他要把所有欺负过他的人，全部还回去！他要让他们每一个都跪下求饶。他不是猴子，他要成为大圣。
　　他忽然发现，顶着这个名头实在太好了。叛逆的初中生们对“抽烟”“喝酒”“打架“这些东西不陌生也不害怕，但是对于“杀人”这些词汇还是很惧怕的。他开始感受到力量的快乐，他甚至开始接受父亲。他后悔，为什么不早点这么做，他为什么要那么傻，受那么多苦。他早就应该亮出“杀人犯的儿子”这个背景，这样他就不用受那么多欺负了。
　　江昆开始了解父亲的事，父亲原来会武术，江昆决定去学武术。他提前出院，用剩余的一千元医药费报了武术班。对于初中生来说，一千元是笔不小的数目，但是他愿意这么做。他在武术班里学散打，学跆拳道，学一切能打倒别人的技巧。本来，一年的练习对一个14岁的少年来说根本就不会有太大改变，可江昆心里压抑了无穷无尽的仇恨，他拼命努力，终于有所变化，他变得强壮了。不过最大的变化是他长高了，从一米四五长到了一米六五，虽然这个个子不算高，但是比过去强多了。
　　后来到了正茂中学，他仗着自己比同班人大一岁，又仗着自己练过武术，有时候他甚至祭出自己是“杀人犯的儿子”，如他所料，他一路所向无敌，他成了真正的“校霸”。
　　他记得妈妈曾这样骂他，她说，江昆，你看你那该死的爸爸给你取的名字，就代表将来是个混子！
　　原来，他的命运从一出生就被注定了。他一直觉得自己是不同的，他绝对不会成为父亲那种人。看完叶静秋的信之后，他终于明白，终其一生，他也不能摆脱“杀人犯的儿子”这个称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