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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第四十四章 ...

  •   玉奴混混沌沌间,好像听到了蓝玉的声音,一想到这将是永别,心里悲苦无限。恍惚间被人扔到了一辆马车上,听到几声低语,马车颠簸,像是出了悠园。走了也不知道多久,又被人架着往地上一丢,玉奴只当自己死了,被扔进了乱葬岗里。人声音低语,烦烦杂杂的又不像是乱葬岗,那些东游西荡的影子在她面前晃来晃去,除了地狱里的鬼魂,还能是什么呢。想到即将与父亲团聚,心里又涌现出一丝别样的喜悦,又想到从今往后天人永隔,对自己的死又有几分遗憾。想来想去,既然自己已死,万事皆了,便什么也不想了。
      也不知昏睡了多久,玉奴又感觉到身上疼痛,人常说死了的人是没有知觉的,难道自己竟还没有死?她挣扎着想坐起来,眼皮像是有千斤的秤砣坠着一般,怎么也睁不开眼,身体沉重无论如何也动不了。挣扎了一阵子,忽然身体轻飘飘的,也能睁开眼睛看了,身子也活动自如了,身上的疼痛也不明显了。看见一个涂着厚粉描着细眉的中年女人和一个中年男人走到跟前,男人又像是对她说又像是对别人说:“看着快不行了,还是拉出去埋了吧。”
      女人说道:“虽说没花钱,倒也可惜了。再停两天,说不定好了,不行时直接仍到乱葬岗去,我可不花冤枉钱去治她。”
      玉奴不懂两人的话,她不知道这一男一女是谁,又为什么跑到她跟前说这些话。身上又疼痛难忍起来,眼皮沉重,身体无一处不疼,也不知道哪里最疼,渐渐地支撑不住。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又感觉自己被人架了起来。她只觉得浑身冰冷,像是穿着单衣走在冰天雪地中。恍惚间看到父亲在向自己招手,她笑着朝父亲跑去,父亲又忽然不见了。玉奴喊了几声,只觉得忽尔冷又忽尔热,冷热交替间,也忘记了去追父亲。
      玉奴听到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是一个女人的声音,有些熟悉,却想不起来是谁。那个声音在她耳边轻轻地叫着“玉奴……玉奴……”玉奴记得自己本来是叫冯玉的,因为去了悠园,被张妈改了名字,叫作玉奴。在悠园里,她还见到一个女孩,她比自己小三岁,叫作蓝玉。一想起蓝玉,玉奴心里一阵刺痛,说道:
      “我叫冯玉,不叫玉奴!”
      “能说话了,看来是死不了了。”那个声音说道。
      玉奴虽仍觉得眼皮沉重,却不似先前那般难以支撑,她睁开眼睛,看着眼前说话的女人,旁边还站着一个男人。这两人却不是先前在她眼前晃动的两人,玉奴努力回想着,原来是他们,梅林里的婆子和那老汉。
      玉奴失望地闭上了眼睛,她本以为自己已经死了,可到头来不仅没死,仍旧在这园子里。
      “玉奴……别再睡了,快醒醒……”婆子又喊了一声。
      闭着眼睛的玉奴说道:“我怎么还在这园子里?”
      “哪还在园子里,现在在外头,在扬州城的外头……”
      玉奴挣扎着想坐起来,“外头?怎么又到了外头?我不是已经死了吗?我记得我已经死了……”
      “你是再也死不了的了。”婆子按下玉奴,不让她坐起来,“背上有伤,坐不得,好好趴着吧。至于怎么到这里来,也是一言难尽,你先养伤,养好了再说。把这碗药喝了,”婆子捧着碗来喂玉奴吃药,“大夫说你醒了就把这药喝下。”
      玉奴不愿喝药,撇开脸说道:“您为什么要救我呢?”
      婆子又将粗匙送到玉奴唇边,“俗话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也不过是给自己攒造化。养好了伤,你爱去哪儿,就去哪儿,想回那窑子,我也不管你。”
      “窑子?”玉奴猛咳了几口,大喘着气说道:“把我卖到窑子里去了?”玉奴一把抓住婆子的手,问道:“蓝玉……她知道吗?”
      “恐怕是知道的,园子里都传遍了。我听说她求了好久,但终不成事,那女人一向心毒……”
      “她竟然会去求太太……”玉奴凄凄然地笑了起来。
      “把药喝了吧,一会要凉了。”婆子又说道。
      支撑起身子,也不要婆子喂,玉奴自己擎着碗将药一气喝下,那药苦的溢到心里。
      养了半个多月,身上的伤结了痂,渐渐也能坐着了,因为伤了肺腑,动了骨头,也还是不能下床。从婆子口中得知,玉奴被打后,满园子里传她偷了东西,后来又都传她被卖到了窑子里去。婆子思虑一夜,终是心中有几分不忍,揣上玉奴过去丢下的两百两银子,找了一天一夜,才在一家妓院里找到了玉奴。把那两百两银子给了鸨儿,将一个濒死的玉奴赎了出来。玉奴听了笑着对婆子说:“一个快死的人,哪怕你给十两银子,他们也卖你,何苦花冤枉钱?”婆子一向性情乖戾,听了也不生气,说道:“那钱本来就是你的,左右没花我一个钱。再说了,哪怕他们要两千两银子,只要我手上有,也照样给。”玉奴听了更加笑婆子痴狂。
      隔个三五日,会有一个大夫来诊治,不时开一些方子,老汉拿了方子会去不远的镇子上抓药,药拿回来交给婆子去厨下煎了,送到玉奴床前。生命之火骤然而熄,剩下的不过是一堆余烬,玉奴不为自己还活着感到庆幸,只是顺着这生命的奇迹苟延残喘而已。
      天气暖和时,玉奴渐渐能下床,拄着棍子挪到院里。这是一座齐整的农家小院,泥夯的院墙,一道木柴小门,东边两间厢房,一间作了厨房另一间放了杂物,正房是三间青砖混土盖的,玉奴住的是西边那间,东边那间是公婆两人的。正是初春时节,院子里长满了杂草,公婆两人正在院子里锄草,见玉奴出来,老汉慌忙来扶,拉了个宽凳给她坐下,又才捡起地上的锄头。院外耸立的杨树长满了嫩绿的叶子,风一吹沙沙作响。老汉与婆子锄完了草,又开始垄地,修了两畦地出来,撒下一些种子。婆子说道:“常年不住人,这草锄了一茬又长一茬,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踩踏下去。”
      摊上个好天气时,婆子会亲自扶着玉奴到院里晒早春的太阳,她也会和玉奴说起自己的过往,她说自己本来是先前蓝太太跟前的人,原先的蓝道仑不过是一个数不上的候补,婆子说道:“蓝道仑娶我们家小姐前不过是个候补,那个时候有人等了一辈子也不一定能等来空缺,他因得了我们家的势,才顺当地填了缺。后来大清亡了,我们家塌了,这人却时来运转,不仅巴结上了一个军阀头子,还勾搭上了人家的妹妹,更是做出了停妻再娶的事来。这些事都是他瞒着我们做下的,他们回扬州后我们才知道。那女子一到悠园,蓝道仑逼着我们姑娘搬出东院,在明湖边上盖了一所小院子给她住。那时她已有了七个月的身孕,蓝道仑不仅不看顾,反而不闻不问,只剩下我在她身边照顾着她。我们姑娘也不愿意受这样的屈辱,但身子笨重走不了,本想生下孩子后再走,但也不知道是蓝道仑的意思还是那毒妇的意思,竟又逼着我们姑娘打胎!已经七个月了,这不是要人的命吗?我们姑娘虽然性子软弱,却也是个要强的人,一时气不过,竟真的喝了打胎的药,孩子没了,自己的命也葬送了。我们姑娘死后,我留在园子做些粗活过活,后来遇到了老头子,见他人也老实,就与他凑和着过了。每年的清明或是我们姑娘的忌日时,我就到那小白院子中祭吊一回。我们姑娘生前最爱梅花,我就和老头子在园子里各处种上,若她泉下有知,也应该时常过来看看,看看这园子现在变成了什么样。我留在那园子里,不为别的,就是想看看蓝道仑多会有什么样的报应。”
      玉奴想起蓝玉往日所说自己的父母是一段孽缘的话,原来都在这里。
      婆子一说起往事,是再也收不住的,继续说道:“那蓝玉也是个可怜孩子,从出生就没得父母疼爱过,她父母作的孽都报应在了她的身上。我们姑娘性子软弱,这新太太看着面善却是个罗刹鬼。我们家姑娘一死,这两人就不睦起来,蓝道仑就开始娶姨太太,娶了一个又一个。那时我便奇怪,这新太太容不下我们姑娘,怎么能容得下这些女人的。直到有一年我们姑娘祭日时,我偷偷的去拜祭时也才明白。那天我刚烧了几刀纸,就见三个人架着一个女人撞进院子里,我立即扑灭火躲了起来。看见两个人架着那个女人进了屋,放到架子上,堵住嘴,一个女人拿着那钩子往那女人的身下掏……我虽然没生养过,也知道是怎么回事,当时吓得魂都要没了。那女人的嘴虽然堵着,却杀猪似地嚎,要多吓人就有多吓人……就和那日紫姗的嚎法差不多,身下血淋淋的,要多惨就有多惨,一会就钩出来一个未成形的孩子来,我一看那未成形的孩子,几乎要晕了过去,吓得不敢出声,就躲在窗檐下,幸亏天黑,他们也没看见我。想他们是觉得这间小院死过人,是没有人去的,才选了那个地方,却不想被我碰到了。后来不是我们姑娘祭日,我也偷偷过去瞧,一年当中碰到的也有两三次的,也有一两次的。”
      玉奴听了奇怪,说道:“这样的报应怎么能算是报到了蓝玉身上呢?不应该是那些姨太太们吗?”
      婆子哂笑道:“你别急,听我说完。有一回我躲在院子里,又碰巧遇到了,只顾着里面的动静,没留意什么时候忽然冒出一个孩子来,扎着小辫子,穿着白色的衣裳,就像是从画里走出来的。我当时以为是这院子里的小鬼,吓得三魂出窍,七魄荡悠,大气也不敢出。她就在那窗檐子下一声不吭,看了很久,才跑了出去,看着那地上的影子,才知道原来是个活生生的孩子。后来想想,一定是那刘奶妈子不尽心,她自个跑出来玩,不知道怎么摸到了那院子里去了,又碰上了。第二天满园子都传她病了,后来又都说她傻了。即便是我第一次见也几乎被吓破了胆,更何况她一个八岁的孩子。后来再见着她时,果然痴痴呆呆的,不像以前那么机灵了。每年一些时候,她也会偷偷去那院子里,不知是在想些什么。有一回下了大雪,差点被冻死,还是我背了她放到南院门口。”
      玉奴冷笑道:“怪不得有一回遇到大叔,他却和我说什么园子里的花草都是成了精的话,其实紫姗那事时,我心里已经明白了几分。您为什么要救她呢?你那样恨她的父母,让她冻死岂不是更合你的意?”
      “婆子虽自知不善,却也没法到眼睁睁看着一个孩子冻死的道理。”
      两个人聊了一会,又说起最新死的那个十七姨太太,又说起钱太太来,婆子说道:“钱太太那样精明的一个人,恐怕到现在也没想通为什么她的弟弟,竟不能生养了。”
      玉奴冷笑道:“我看未必,蓝总督不生养才好,才更合她的意。”
      婆子想了一会,笑着说道:“如果真是这样,那才是最让人害怕的。”
      玉奴又说起自己的过往,告诉婆子自己本来的姓名,婆子听玉奴本叫冯玉,从此以冯玉称呼玉奴。

  • 作者有话要说:  算是整体答疑吧,包括最初不明白为何蓝玉会装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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