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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 ...

  •   太阳落下山去,夜色渐渐笼罩着这个院子。钱太太让人上灯,漆黑黑的院子里各处逐渐亮起了光。
      晚饭时钱益仍没有回来,冯玉吊在半空中的心才彻底地落下地来。钱太太要冯玉与她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她的盛情让人难以拒绝。菜式是家常的菜式,有青菜、豆腐,有鱼有肉,还有肉汤。钱太太让人为冯玉盛了一碗汤,又亲自夹了些菜放在她的碗里,冯玉受宠若惊,心里感激不已。但又觉得这份热情太过火,自己实在承受不起。
      晚饭过后,钱太太让人找来了本书递给冯玉。书的封面崭新,烫金书着三个字——金刚经。这本书装订精美无比,与父亲书架上那翻破了封皮又浸了油渍的书不可同日而语。书一打开立即有股墨香扑鼻而来,这久违的香味,冯玉与它已相隔多年。
      “读读吧……我多年没听人读过它了。这院子里的丫头都是睁眼瞎,我自己眼睛也不好使,年纪一大也懒得看了。”钱太太说。
      冯玉将凳子移到光源的地方,开始读了起来。现在肚子里饱饱的,这屋子里也亮堂堂的,她一口气读了十几章,钱太太躺在软榻上听得昏昏然欲睡。
      一本金刚经读完,夜已深了,院子里的蚰蚰兀自叫着,月光从门缝里泄了进来,皎洁明亮。冯玉合上书本,看着月光出神。她不喜欢佛经,更喜欢庄子,父亲也喜欢庄子。冬日的寒冷的夜晚,她常与父亲谈庄子,这常引起母亲的不快,忍无可忍时她甚至会开口大骂,她骂父亲不务正业,骂冯玉不该读那么多的书,最后骂无可骂时,便骂寒冷的冬夜。那时冯玉便躲回自己的被窝里一语不发,父亲也是一样,第二天早晨醒来时,父女两人相视一笑。
      钱太太哼哼唧唧的从软榻上醒来,她微眯的眼睛看到了冯玉,向她伸出一只手来。冯玉连忙过去把她扶了起来。
      “好丫头,你读的真好……声音细润平缓,你这个年龄能有这份从容,难得……让你去做丫鬟侍女,虽说是委屈了你,但也你的命。”钱太太说道。
      冯玉静静的坐着,看着钱太太不出声。
      钱太太又继续说道,用哄小孩子的声音轻柔地说道:“明天一早,咱们就去悠园……悠园呀……是个好地方,那个地方大,不像我这里,小的像个老鼠窝。”
      “这里已经很大了。”冯玉说。
      钱太太打了个哈欠后笑了笑,“你现在觉得大,等你在悠园住后再来看这,就会觉得小了。你读的这么好,这本金刚经就送给你了。到了悠园,要时时拿出来看看,就像做人一样,不能忘了本……”
      冯玉听出了弦外之音,说道:“我一辈子都记得您对我的大恩……将来如果有机会,一定会报答您。”
      钱太太十分满意,这个丫头如她所料的那般聪明,一点即透。她笑着抚着冯玉的头,对她说:“时候不早了,该睡了。今晚就睡我旁边吧。”
      第二天上午,冯玉与钱太太一同坐上了马车。走之前,钱太太让人找来儿子,要了一样东西揣在怀中。冯玉认得那个东西,她的母亲曾在上面签字画押,那是她的卖身契。一认出卖身契,冯玉的心突突突地跳了起来,犹如中了锁心咒。
      马车一路上晃晃悠悠,出了大门立即听到了扬州的繁华。冯玉坐在马车中,透过车帘子露出的缝隙,看着外面的世界。这是一个狭长的世界,摆摊的、吆喝的尽在其中,有人步出,有人进入。昨天她还在这个世界里惴惴不安,今天,她要奔往别一个世界了。
      马车停了下来时,冯玉还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她感觉马车忽地向后艮了一下,接着后帘子被掀开,马车夫抽出脚凳放在地上,说:“太太,到了。”
      钱太太一路上眯着眼睛,她理了理自己的衣裳,才缓缓地下了车。冯玉跟在她后头。马车外是一大片的灰石板空地,依台阶而上种着一棵老银杏树,银杏树叶子金黄一片,像是一把金色的伞盖。这把伞盖下,有一道紧闭的门,依稀看得清门眉上的两个隶书大字——悠园。这就是悠园呀,冯玉心里想着。她想象中悠园的门至少要像庙门那样的大,红墙红瓦,三道两门,门框还应该上刻着对联。却没想到悠园这样的小。
      门前小石凳上坐了两个人,正朝他们望来。钱太太拾级而上,冯玉紧随其后。
      “钟福呢?”钱太太对石凳上坐着的说道。
      “嗨,老钟……钱太太来了。”
      一个人朝门里喊道,门应声而开,从里走出来个褐色布衣布褂的男人。他朝钱太太微躬了身子,“太太一早让我在这等着,您快里面请。”他侧了身子让出一条路来。
      一进了门,就看到一辆双人坐的人力车,车座牛皮包着,漆着木红色的漆,后座的扶手甚至镶了银,看上比市面上见的人力车奢华不少。钱太太抬脚坐了上去,向冯玉伸出手来。冯玉脸色微红,拉了钱太太的手坐了上去。
      很久之后冯玉才知道,她们今天所走的这个门,只是偏门。平常客人都走正门,那个门可以容两辆汽车相向而行。钱太太不喜欢坐汽车,一坐那洋玩意便觉得胸闷气短,恶心难爱,像是生了一场病一般,所以不到万不得已时,她还是选择坐马车。她也不喜欢从车水马龙的正门进悠园,但凡进悠园,一定要从这僻静的偏门进去。
      一进了悠园,扬州城的喧嚣与繁华便被隔在了门外面。人力车的坐垫柔软又舒适,丝毫感觉不到颠簸。路弯曲向前,沿路种着的香樟叶子枯黄,地上落了薄薄一层,人力车碾过,发出清脆的沙沙声。走没多久,视野开阔起来,眼前是一面湖,湖水宁静无澜,倒映着依湖而种的垂柳。柳树的叶子几乎掉光,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条儿。湖中心有一个黑点点,离得近些,才看得清是一个湖心岛,岛上怪石嶙峋,隐约看到一个小亭子隐身其中。人力车开始沿着湖向南而行,渐渐的看见那条与湖心小岛相连着的湖心桥。冯玉只顾着看那小岛,不意人力车忽然向了东。离了湖边,路两旁边的树忽然变成了一团团的在这个季节仍绿意盎然的低矮的树,它们被统一修剪成了球形,像是安插在地上的球。每颗球之间都种着花,这些花已然败了许久,只有苍劲的叶子迎接秋的到来。
      人力车在一扇拱形门前停了下来,门前站着几个十六七岁身穿浅蓝色衣服的丫头。她们拥簇到车前,将钱太太扶下了人力车。冯玉跟着立即下了车,紧跟在钱太太身后。恍惚间看到门眉上的“东院”两个字。
      穿过几道门,又过了一片连廊,进了一间屋子。一进屋子,冯玉就闻了浓重的檀香味,接着看到一个女子向她们走过来。这女子一来,几个丫头们一哄而散,不知去向。
      这个女子三十岁不到的样子,穿着白色的新式旗装,上面绣着梅花,说不出典雅精致,她曼妙的身材在新式旗装的包裹下,尽显无遗。冯玉几乎要自惭形秽,她从未见过如此光彩照人的女人,她看起来是那么美丽,那么端庄,像是从传奇小说里走出来的奇女子,也只有传奇小说中,才会有这样的女子。
      “姐姐来了……”她对身边的一个丫头说,“快去倒茶。”
      钱太太与女子分别坐了下来,两个人聊了会子家常。冯玉心中猜着女子的身份,她断然不是钱太太口中的侄女,难道……她是那女孩的母亲?怎么会这么年轻呢?
      就在这时,钱太太把冯玉拉了出来,笑着说,“快来见过太太……”
      冯玉深深的拜了下去,果然是那女孩的母亲,没想到竟然这么年轻。
      “现在新时期了,不兴这么大的礼了,快起来。”蓝太太让人把冯玉扶了起来。
      “昨天益儿在街上闲逛,看到这么个女孩儿卖身葬父,就给买了回来。这丫头心思淳朴……乡下来的丫头没那么心思,给口吃的就感恩戴德的不得了……这丫头还识字……”
      蓝太太说:“看着是挺不错的,虽然乡下来的,模样倒挺标致。尤其她那双眼睛,像会说话似的。”
      “可不是……昨天晚上我还让她读了金刚经,这丫头有灵性,读的不急不徐,声音细润又平滑,听着真是让人舒心。”钱太太喝了口茶继续说道,“本来想留着自个使用,家里那些人没有一个使着顺手的,但又想到前些日子你说的玉儿的丫鬟出园子去了,眼下没有合适的人伺候着,就送过来让你瞧瞧。”
      蓝太太笑着展开握在手中的小扇子,“您好不容易有个合适的人,就留下自己用吧,玉儿那边我再给她找。”
      钱太太也笑了,“我随便用个人都行,但玉儿不一样……”
      蓝太太脸色微变,合上了手中的扇子,摆弄起吊在扇子上的小坠子。钱太太仍在喋喋不休,但蓝太太却没有了谈话的欲望,她时不时地看一眼冯玉。在钱太太谈话中止的空当上,让人叫来了张妈。张妈是她在娘家时的乳母,在她嫁入蓝家时一起跟了过来,颇有几分旧社会里陪嫁的意味。更难得的是在她搬到扬州后,也不惜拖家带口的跟到了扬州。在悠园里,她是最得蓝太太信任的人。
      张妈被请了来,她是个发了福的女人,年龄五十岁上下,发髻盘的一丝不苟,神态恭敬。
      见到她来,蓝太太一边摆弄着扇子坠儿,一边漫不经心地说,“钱太太帮玉儿找了个丫头,你看看合适不合适。”
      张妈先是向钱太太行了个礼,接着打量起冯玉。从姓甚名谁,家住哪里,父亲是谁,一到问到她是否生过什么病,爹又是怎么死的,什么时候死的,连看过什么大夫也问了一遍。
      盘问完毕,张妈笑着对蓝太太说道:“太太,都挺好的,唯一不好的就是与咱们家的那个重了名。”
      蓝太太本使了个眼色给张妈,“依你意思呢?”
      张妈说:“依我看……这重了名也没什么大碍,给她改个名就是了……就叫玉奴吧。在咱们这园子里,她用不上姓,这名也不算改,仍还带着她原来的名字。更重要的是这玉奴一语双关……既有玉,又有奴。太太您说呢?”
      蓝太太本想借张妈的口拒绝钱太太,谁知她竟然会错了意,心里有几分不痛快,但对玉奴这个名字却是十分的满意。于是问冯玉,“你愿意叫这个名字吗?”
      冯玉见女子看自己,心里有几分慌乱,她正要答话,钱太太却替她同意下来:
      “哪有不同意的呢?这是她的福份。”
      蓝太太似笑非笑地说:“那就留下吧,我替玉儿谢谢姑妈了。不知道买这丫头花了钱少爷多少银子?”
      钱太太从怀中拿出一张票据,笑着递给了张妈,“都是一家人,什么银子不银子的。这是那丫头的卖身契,请收好了。从今往后,这丫头就是你们悠园的人了。天不早了,我也就不打扰了,这就回去。过几天得了空,我再来看看玉儿。”钱太太说着便起了身,几个小丫头扶着送出了门外。
      钱太太一走,蓝太太便冷笑道,“反倒像我欠了她一份人情似的,她吃的穿的用哪,哪样不是我们家给的?竟有脸跑我这里来卖人情。你也是的,我意思是让你回绝她,怎么就没看出来呢?”
      “我当然看出来了,”张妈说道,“但这丫头看着朴实,确实难得。再说,不过一个小丫头,犯不着跟她置气。合适继续用着,不合适就打发到园子里去修理园子也成。话又说回来,她也是有诚心的,把卖身契给了咱们。万一将来玉儿要真离不了这丫头,也不怕什么的。还有一件事,少不得又要提醒您……”
      “你说。”
      “假如这丫头能呆得下去,那刘奶妈不好再留了。”
      屋里忽然响起一阵刺耳的犹如撞钟的声音,“当、当、当……”一连响了十一下才停下来。冯玉……不,玉奴被这声音吓了一跳,待她惊魂未定时,就听到蓝太太的声音说:“先把她交给刘奶妈,后面的事儿,后面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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