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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49-背面 ...

  •   【49】

      王阅杭讨厌炎热,她腋下常常流汗,伴随着刺鼻的气味。初三的一节体育课,一个戴白框眼镜的自然卷男生循着气味找过来,看见她浅灰色短袖上蔓延的濡湿,皱眉掩鼻,语气里带着憎恶:“好难闻。”那样的语气、神情、躲避的动作,在她麻麻木木的时间线上留下一道印辙,从那一天开始,成为她世界里一种冗长、怪诞、刺目、带着咸味的阴霾。

      同时,她也很反感枯败和黑暗。残秋落叶的黄褐色、夜晚阴郁的居室总让她想起令人战栗的死亡,就像风干成蜡像的尸体,或是灵堂的一方遗像。所以她家里一直亮着灯,她隐隐畏葸夜阑人静时,周遭黑洞一样的空间会吸走她生命里为数不多的光。

      在这样的前提下,她初中一毕业就被父母送到了国外一所热带的学校,那里有高大的棕榈树、蒸腾的灼热气味、惨白的艳阳、漫长的日照、过分缤纷的人造花,她在一个有三个小孩的寄宿家庭里,忍受着汗液、酷暑、失眠的折磨。

      寄宿家庭的女主人观察了她一年,对她的评价是:“她没有朋友。”的确,她从很早以前开始就注意到人们不愿意待在她身边,她本以为这是正常的社交距离,后来才意识到是自己的气味难闻。为此她想过很多办法,比如吃香体丸、时刻喷涂止汗剂、大量使用香水,甚至干脆不社交。很多年之后她才找到的途径是,夏天闭守空调间,或是追着冬天走,她还需要避开暖气,所以她回国后没有回北方的家,而是去了冬季湿冷的南方。

      2017年秋天,她入职新公司,办公桌斜对面有一个穿黑绿格子衫、戴黑框眼镜的方下巴男孩,他眼睛很大,微微下垂,若近距离对视,会被他眼里某种无辜又和善的因素激发保护欲。她影印文件的时候,机器卡住了纸张,后面有同事在等,窘迫中她还在暗自警告自己不要着急、不要出汗,接着那个男孩放下手里的装订活走过来解围,打开纸箱的时候碰到她的手指,像清风略过河边的树。

      后来他们私下里恋爱,在办公桌边借着讨论技术问题的理由偷偷牵手,在茶水间观测着风吹草动小心翼翼地接吻。

      随着交往的深入,她在这个男孩身上发现了无数的优点,并像照镜子一样看见自己身上越来越多的缺陷,逐渐无法矫饰对自己的厌恶。同事聚会上拍的集体照发在群里,她一边窥视群内的讨论,一边注意到自己死板又尴尬的表情,这和男友阳光灿烂的笑差得太远,几乎不像同一个世界的存在。

      工作的重压、男友的关心落下来,她逐渐意识到自己的身体中缺少了某种类似营养元素的东西,这体现在她独处时突然爆发的恸哭、对时间空间认知的混乱,还有自残的倾向上。写字楼的天台上有一片简陋的空中花园,铺了草皮和假花,时不时会有白领上去抽烟聊天。午后、庭院和高空的风给她带来短暂的喘息机会,她总是靠着墙根坐在角落,凭借着极低的存在感,她在那里听过很多上班族的烟中对话。

      比如一家所谓财富公司的员工探讨他们工作的传-销本质,比如建筑事务所的制图师吐槽他们外国老板的资本家恶习,比如律师事务所的律师嘲讽素质低又不讲理的当事人……偶尔也有一些办公室秘密恋情的直播。

      “你怎么来了?局里不忙啊?”尖细的女音。

      “你不知道我为什么来吗?”虽是质问,语气却柔和。

      女人轻笑:“你觉得事情办不成就直接跟我爸说啊,还找我传话,不嫌麻烦?”

      王阅杭微微从墙角探出头,看了看那二人的相貌。女人纤细高挑,下巴微抬,穿着华丽;男人模样清秀,略微有些瘦削,西装革履,梳着油头,明明打扮得光鲜又比女方高半头,却没来由地显得弱势。

      他低声说:“那个项目投标的人很多,上面还有很多层挡着,我不方便干预。”

      “怎么,走投无路了?那就回家啊,整天见不到人,难不成又跑到重庆去了?”女人伸手理了理男人的西装领口,尖尖的长指甲落到他胸前,意有所指的样子。

      男人撇开头,没回话,女人又说:“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有贼心没贼胆,老老远偷偷看着,又不上去跟那贱女人说话,装什么痴情呐?”

      他有些心虚与恼怒:“你又找人跟踪我?”

      她一把揪住其领带,凑近些,像调情,又像是警告:“我忍着你是因为我爱你,我也能给你你想要的东西。但是,你别得寸进尺,不然重庆那个……我就不知道会怎么样了。”

      男人一动不动地站着,像是在无声地与其对峙。

      女人亲了亲他的脸颊,柔声说:“我会告诉我爸的,你不用管了。还有,郑那边你防着点,别什么话都说,他最会算计。”

      “有你会算计么?你连人命都不顾。你要是忌惮他,就应该知道找人动手这事儿,总有一天会被他查出来。”

      “怎么?他知道了?”

      “他没提过这事,只说是刁民报复,应该没想到。”

      “反正都过了这么久了,他再想查也找不到人了。”

      王阅杭意识到自己好像听了些不该听见的东西,于是赶紧往里缩点,二人离开后又过了二十分钟,她才敢离开天台。

      后来她崩溃的频率越来越高,开始接受心理咨询,依靠抗抑郁的药物,她似乎又找回了一些安宁。医生总是开导她,这只是一种可以缓解的疾病,是现代人当中很普遍的存在。她应该直视内心的不安,多晒太阳,多想些积极的东西,在有需要的时候及时和亲友沟通,不要随便停止服用药物。她觉得有些用,至少夜里的睡眠变得好了很多,也不再那么经常想死了。

      有一次她去看心理医生,坐在门口排队,百无聊赖地跟旁边产后抑郁的女人聊着天气。前一位病人是个身材颀长的男人,他戴着鸭舌帽从医生办公室里出来,低头走过她身边,她觉得有些面善。在取药处排队的时候,王阅杭又看见那个人坐在长椅上等叫号,终于清楚看见其侧脸,分明在哪里见过。

      一直等到那人装了药离开,她才想起来这就是她那天听墙角的男人。对于这样意气风发的人也需要接受心理治疗的事实,她有些惊讶,但并没有太多兴趣深入了解别人的生活疾苦,毕竟她自身难保。个体无声的痛苦嘶吼,于他人而言不过是小事一件,对人告解得到的或许是避之不及的漠然,或许是佯装关心的礼貌,抑或是亲人无能为力的自责,其实都没有必要。

      这样耗了一年多,她像是对药物产生了免疫,又开始像溺水者一样迫切地寻找一些东西改变自卑的现状。最后她瞒着家人和男友进了手术室,找尽了借口熬过漫长的恢复期,却意识到自己根本不会再恢复,她所期望的光明没有到来,眼皮却成了干裂的陶土,她用巨大的黑色镜片掩翼她的伤疤,却同时把自己困在了枯索的黑暗里。

      电话那头郑越钦反反复复叫着林琴南的名字,她已经懵了,任由锅里的滚油迸溅到手背上,好一会儿没回过神来。

      他焦急的声音回荡着:“怎么了?你在做什么?南南?什么声音?你能听见我说话吗?”

      “没事,我在做饭,等会儿再回你电话。”灼痛的手迅速按下挂断键。

      林琴南关了火,指尖轻颤,打开聊天页面翻看前一天夜里和王阅杭的聊天记录。

      【林律师,明天就出判决结果了,你觉得能胜诉吗?】
      【挺有希望的,放心,即便败诉也能上诉。】
      【好,谢谢。我的修复手术提上日程了。】
      【恭喜,祝一切顺利。】
      【嗯,不想再活在黑暗里了。】

      当时林琴南以为这个黑暗是指她隔着黑色镜片生活的意思,再回头看,却不只是。

      一时没了胃口,她坐在餐桌边,打开社交网站。热乎乎的通报已经冲上热搜,地点就是律所所在的那栋写字楼。经查,该女子生前一直在服用抗抑郁药物,在整容手术失败后开始停药,并不断出现精神异常情形……再往下滑,有人说自己就在这栋楼工作,以后再也不敢加班。下面又有人回复提到老港片《office有鬼》,有人表示赞同,有人觉得恐怖,有人发着蜡烛。也有人觉得晦气,抱怨其不该影响公共秩序,引得人心惶惶,立刻有人反驳,多方便就个体死亡与公共利益的矛盾展开线上辩论。

      其实林琴南除了一时的震惊,并没有特别的感觉,这样的事她见过太多了。

  • 作者有话要说:  众生皆苦,有人留下,有人跑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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