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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风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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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海边村庄。

      海风不同于陆地上的风,总裹挟着七分潮湿三分咸腥气。大概是沙滩上晾晒的渔网,与渔民高高挽起的裤腿经年累月带着的味道,这里的人不需要面朝黄土去与干涸的气候斗争,港口一年到头风平浪静,鱼类按期在此洄游,只要肯劳动就能过的富饶的地方,让那个孩子一降生就喜欢上了这里。

      那时他不知道自己身为神明,而他对这个世界一见钟情。

      十二岁那年,荒被送进私塾。

      从人们有记忆开始,荒就是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儿。按理说这样的身世会配上一副孤苦的光景,可他在全村人的照顾下,显得与其他孩子并无不同。

      私塾的先生能教的其实有限,不过是识几个字,背诵些朗朗上口的文章,再有就是敦促孩子们坚持握笔写字的基本功。孩子们有的认真学,有的也不放在心上,左右不过打发大人们外出打鱼时的光景,父母一下船这些孩子就跑得没踪影了。

      也只有此时,荒才会显示出与其他孩子的不同。

      黄昏把柔和虚弱的暮光投进室内,荒小小的身板挺得笔直,跪坐在书桌前。他手指擎着笔,姿势端正地在纸上划下一个“祝”字。

      私塾先生都已经离开,老人在家闲着无事,来教村里的孩子念念书,这晌儿子回了家,也急着一家团聚。临走前,老人还笑呵呵地对荒说:

      “别太晚了啊,留神伤了眼睛。”

      写完一个字,荒仍是正襟危坐地端详着笔画,思索哪处下笔时用力再匀些。墨迹被纸的纤维渐渐吸收,快要见不到反射的光泽时,荒手中一轻,写着字的纸被一只手拿起。

      “……为什么写这个字?”

      荒抬头,是个不认识的青年男人。

      男人个子不高,留着罕见的白发,相貌清秀,右眼上却缠着绷带。深秋时节,男人赤足站在地上,似乎并不觉得冷。

      荒本能地望向男人进来的方向,紧张地检查廊下到屋内的地面有没有被踩脏。

      像是察觉到荒的细小心思,男人莞尔,却也不以为意。他一撩衣襟,在荒身边坐下,伸手示意荒把笔递给自己。

      此时日光熹微,纸门、木制地板和矮小的几案都被镀上一层暖黄色的光辉,昏暗的光线里,荒像是被什么东西蛊惑了,本能地觉得,面前这个男人自己似乎很久以前就认识。他把笔递过去,看到男人寥落数笔,在纸上写下两个字。

      风骨。

      男人运笔如风,竹制笔杆和兽毛笔锋,荒却恍然见到了铁划银钩,望向男人脸上时,又是气定神闲。而字如其人,亭亭落拓,根骨分明,极舒展又极肃敛的两种气质碰撞在一起,让荒有种惊为天人的错觉。

      男人写了两个字便不再动笔,抬头微笑看向荒,看的他心猛地漏跳一拍。

      “好孩子。”男人抬手揉揉荒的头。

      接着他走到廊下坐着,望向极远的地方,荒跟着看了又看,也找不出男人在看什么。

      许多年后,荒回忆起那个黄昏奇妙的初遇,都觉得命运仿佛钟爱与自己开玩笑。

      那天男人离开不久后,他回家做了第一个预知梦。

      他大声哭喊,告诉人们一向平静无波的港口马上要有风暴降临。最有经验的舵手和渔夫也不敢做出这样的预言,人们将信将疑,而当晚预言被印证后,荒没有及时发现人们看向他的眼神,敬畏中开始带有对禁忌之力的恐惧与狂热。

      从那以后,他就被自己和人们一步步送上神圣与煎灼的祭坛。

      世间炉,万物尘。黑夜如狱,白昼如焚。

      人们不甘于自身的渺小无力,拼命寻找和供奉着主宰,却又忍不住恶念,想把主宰者拖进自己所处的熔炉,甚至亲自将他们熬煎。

      在冰冷的海底清醒地承受刺骨之寒的日日夜夜,荒最经常想起的就是那个男人。

      对人世的记忆从最初琐碎的细节,到最后连恨意都随着时间的流逝化为虚无,荒对人类的形象只剩下了一个蒙着右眼的男人,他安定从容地坐在矮桌前,执笔写下那两个字,这个情景被淘洗多年,仍然无比清晰地刻在脑海,几乎成了荒最后的执着。

      男人经历过什么?他有为什么写下这两个字?荒想知道,答案又似乎呼之欲出。

      后来他凭借自己的力量离开深海,第一件事是在海边村落降下天罚,第二件事就是四处寻访男人的踪迹。第一件事他做得手到擒来,第二件却迟迟未见进展。

      男人似乎不想见他。

      荒知道,男人和自己一样,拥有不生不灭的命数,他并不害怕自己会找不到他。男人也从不曾可以掩盖自己的踪迹,人们口耳相传的零散信息,甚至风里都有他的气息和消息,可荒就是见不到他。

      有一天,荒途径一处荒凉的神社。神社垣柱倾塌,年久失修,不知是否还有人供奉,但他路过时,捕捉到了一丝气息。

      他福至心灵,终于知道男人不肯见自己的原因。

      于是他放弃了寻找,开始学会放弃喜悲,像一个真正的神明一样,做他该做的事请。

      重逢的地点仍然是人类的居所,只不过村口的老树换成了庭院门口的鸟居,庭院里都是他的同类。

      或者说,庭院里都是一些笨拙地学着与人相处的妖灵,而荒恍然发现自己与他们并没有太大不同。

      他曾经被人类惩罚,也曾经惩罚人类,如今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学会了原谅,却终于能做到不去计较。

      而那个男人就坐在庭院一隅,仍是白发青年的模样,见到荒,笑笑打了招呼。

      “你来了。”

      像是笃定他最终会来到这里,一目连的语气像是在说“你回来了。”

      他又说,“你不能决定碰上什么样的人和命运,但你最终会来到这里,这很幸运,也说明你没有输。”

      荒于是就这么奇迹般地平静了下来。

      他不知道自己与人类签下契约是否正确,也不知道名为晴明的阴阳师口中的“守护京都”究竟能意味着什么。

      但他决定再一次站在白发男人的身边,这个决定在他后来无数次与一目连并肩作战中一遍又一遍地得到了印证。

      阴界之门一次次被冲开时的群魔乱舞中,平安京的夜空被胧车环绕投下的恐惧中,突然陷落的古战场上曼珠沙华迷惑的视线里,白发男人的背影始终如一。

      温柔而不软弱,强大而不僵硬。

      他和他背后的龙一起站在伙伴的面前,形成一道坚不可破的屏障,于是他们无往不利,无坚不摧。

      等到终于可以轻描淡写地谈起初遇时的场景,荒笑着对一目连说,其实你那时候给我的感觉,很像父亲。

      不过,我没有父亲,也不知道那是什么感觉。荒想了想,补充道。

      一目连笑了,他盘腿坐在廊下,姿势随意而不松散。他拍拍荒的头示意他放松些,后者干脆躺了下来,头枕在一目连的膝上。

      “你……后悔过吗?”荒闭着眼睛,想起海边的村庄,山中的神社,突然一个冲动问出了口。

      一目连没有说话,许久,荒睁开眼睛看向他,看到一目连抬起头,望着天与云的交界线。

      不觉间又是一个夕阳昏黄的傍晚,暮光斜斜地把两人的影子投在光与影交错的地方,似曾相识的场景让荒突然想起海边村庄里的情形。半晌,他看到一目连勾起的唇,与轻轻摇动的头,一目连的目光很远,但他想,这次他总算知道一目连望向的远方,是怎样的所在。

      字如其人,不折风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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