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号当铺》星深

7、欲望的种子

　　下课铃响起，校园里播放起午休的音乐。三个面容素净的女生走到沈落桌旁，为首那个短发戴眼镜的女生冲她笑笑：“沈落同学，跟我们一起去食堂吃饭吧？”
　　沈落装模作样地整理书本文具，亲切地笑道：“好呀，谢谢你们了。”
　　初中食堂的饭菜比她料想得还要难吃。其实沈落无病无伤，对于卫生和健康不大在意，没有执照的路边小摊她也吃过不少，因此在乎的只有食物的味道。但学校食堂的饭菜，用一句话来说，就是“肉没肉味、菜没菜味”，所有的食材都煮得浑浑噩噩，加入的调味料也都含糊不清，实在难以下咽。她只能随便喝两口番茄汤，吃两根土豆丝。
　　主动来跟她套近乎的三个女生，短发眼镜的叫方穗穗，是七班的班长；唯一没戴眼镜的那个叫华芸，满脸痘印，但仔细看五官其实颇为清秀；还有一个叫杨珺菲，高高大大，皮肤有点儿黑。她们三个就是一个典型的校园小团体，做什么都要聚在一起。
　　“沈落，你是本地人吗？”方穗穗长得有点呆，就算笑起来，也不大生动。
　　她摇摇头：“不算是，但我在这里住过很久。”
　　“那你之前是哪个学校的？为什么要转学呀？”
　　沈落眼睛一转：“我是在国外念的中学，刚刚回来，所以错过了开学的时间。”
　　三个女生都惊奇地睁大了眼睛，方穗穗拍手道：“哇！好厉害呀，那你的英语一定很好吧？国外的学习模式是不是跟国内很不一样的？”
　　“也还好啦，各种语言我都会说一点。平时我也不是很认真上课啦。”
　　杨珺菲也插入话题：“那你是不是看美剧英剧都不用字幕的？我们最近在追英剧哎，只是每个星期都要等字幕组，好急哦。”
　　华芸也问：“还有你是不是看英文原版书的？最近我在读原版的《巴黎圣母院》，你有没有看过？”
　　对于这些中学少女的好奇心，沈落觉得十分有趣。她没有过这样的阶段，也很少跟普通人以平等的身份交谈，原来每个人说出的话语，都值得细细琢磨，可能隐藏在字里行间，就有她们踏入第八号当铺的机缘。
　　一个同学端着吃光的餐盘从她们身边经过：“方穗穗，你们几个吃快点吧，朱老师不是让你们中午去她办公室拿测验卷发下来吗？”
　　“噢噢对！差点忘了！”几个女孩子狼吞虎咽地把饭菜吃完，看见沈落盘里还剩了大半，方穗穗忍不住问道：“沈落，你怎么吃这么少啊？是不是减肥呀？”
　　“没有啦，我只是有点吃不惯。”
　　“没有就好，你可别像那个王若涵一样，节食减肥都疯魔啦，把身体都减坏了。”
　　王若涵？沈落记得老师有提问过那个女孩子，就坐在她斜前方，确实有些消瘦病态。
　　“对呀对呀，”华芸道，“我跟她一个宿舍的，她每天都掉好多头发，而且——连例假都不来了呢。”
　　沈落微微张嘴，轻声附和：“那确实挺疯狂的。”
　　体育课上，沈落跟许多女生一样，借口身体不好坐在旁边休息。趁无人注意，她走到那个捧着一册笔记本写写停停的瘦削少女身边，拍了拍她。王若涵肩膀极细微地一颤，迅速合上笔记本，转过脸来。她很苍白，脸颊微微凹陷，眉宇间有种忧郁的神采，但她算得上漂亮，比大部分初中女生要精致多了。
　　沈落拿出一块巧克力：“请你吃。”
　　王若涵摇摇头：“谢谢，我不要。”她的嗓音很温柔，语气中带着些许成熟，这也是她比同龄人美的地方之一。
　　沈落压低了声音：“我听说你在减肥？不用怕，偶尔吃一块巧克力，不会发胖的。”
　　王若涵茫然地看着那块巧克力，过了很久才迟疑地接过来，剥开包装纸，缓缓放入口中，下意识喃喃出声：“好甜呀。”
　　沈落开心地笑起来：“好吃吧？你是不是很久没有吃过甜的东西了？”
　　王若涵再次垂下眉眼：“我只是，希望我的腰能细一点。”
　　“我觉得你已经很瘦了呀！”沈落猝不及防地把手放在她的腰间，王若涵吓了一跳，猛地将她手打开：“对、对不起，我肚子上好多肉啊，你不要摸了。”
　　“怎么会呢？你一点也不胖，而且你胖一点会更漂亮的。”
　　王若涵神色恢复正常，苦笑道：“要是能维持现状也够了，可是我一吃多就会发胖的。”
　　“其实……想要保持好身材，不一定要这么辛苦，还有更轻松的方式哦。”
　　“不节食就得运动啊，那不是更辛苦？”
　　沈落笑着摇摇头：“不是哦，世间的一切都是交易，你以为要苗条的身材，必须付出汗水或享受，但事实上，你可以选择付出的东西，还有很多。”
　　王若涵懵懂地望着她：“你说的什么意思？我有点听不懂。”
　　“没关系，等到了合适的时机，你就会懂的。”沈落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在那里留下了一个八字印记。

　　如果沈落是一个真正的中学生，她必然是最幸运的那一个。她聪明而美丽，富有而神秘，她拥有一切让人喜爱着迷的特质。哪怕是最顽劣的少年，在她面前也会收敛了脾气；最刻薄的少女，也以同她交好为荣。尽管总会有看她不顺眼甚至厌恶她的人存在，但这也是受欢迎的学生必须接受的副作用。而沈落也和她外表的骄矜不同，她对待所有人都笑意盈盈，即便是被全世界鄙弃，被全世界沉默的那个人，她也不会跟其他人那样敬而远之。
　　陈波坐在体育馆的最后一级台阶上，他身材瘦小，穿着洗到发白的蓝色T恤和起球的运动裤，他的球鞋上印着乌黑的鞋印，因为被反复踩踏过太多次，已经没办法洗掉。他垂着头，双肘支在腿上，乱糟糟的短发上沾满灰尘，长长的袖子下隐藏着新旧的伤痕。现在是午休时间，没有人会在意他躲在哪里，就算是老师也习以为常，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样的学生，对升学率没有影响，也不会惹出麻烦，不去管他，反倒是最安全的做法。
　　“喂！”
　　肩膀被突然一拍，陈波下意识向前伏倒，踉跄地跌下台阶，以防御的姿势半跪在地上。一双漂亮的白色球鞋走到他跟前，宽大的校裤下露出白皙的脚踝。他抬起头，看见那个漂亮的女孩子，他知道她叫沈落，是人人议论羡慕的对象，是闪闪发光的精灵般的少女，而自己，是离她最遥远的，尘埃里任人践踏的蚂蚁。
　　沈落半屈着膝，双手撑在大腿上，黑亮的双马尾轻轻晃动：“对不起吓到你啦。你躲在这里干嘛？是不是想翘掉午间测验？”
　　陈波没有回答她，一半是冷漠，一半是羞赧，他缺乏和这样的人交流的勇气。他从地上爬起来，重新坐到台阶上，低着头，不去看她。沈落坐到他身旁：“你还没吃午饭吧？”
　　他当然没有去吃午饭。为了省钱，他从来都不买饭菜，只靠免费的米饭和汤果腹，哪天要是能在汤里盛到半块煮到没味道的排骨，就算好运加餐了。可是……他还记得那一天，那几个人突然坐到他身旁，热情地关心他营养不良，还主动说要把自己的饭菜分给他。出于自尊心婉拒了几次之后，他终于接受了同学的好意。
　　这才对嘛，来，你想吃鸡腿还是鱼香肉丝？别客气，多吃一点！
　　他惊愕地看着他们把吃剩的残羹冷炙倒进他的餐盘，鸡骨、蛋壳、咀嚼过的菜茎，混合着残渣汤汁翻滚落下，溅起的汁液落在他的脸上，他觉得万分可耻——他甚至觉得那味道很香。
　　半个月后，他就再也不去食堂了。饿一顿就饿一顿吧，回家多吃点就吃回来了。课本被撕坏，书桌里被塞了发霉的面包，书包里被倒了牛奶，他都默默承受。他无法理解，那些人为什么对欺负他这件事乐此不疲，同样的把戏玩了又玩。他一声不吭也好，卑躬屈膝也罢，都无法满足他们无聊的恶意。
　　沈落从口袋里拿出一包蛋糕卷：“我刚才在小卖部买了好几个，结果吃不下，你吃吧。”
　　陈波抬起头，但目光仍然没有落在她脸上：“我不要。”
　　“你是不是以为我也要捉弄你？”她的声音如珠落玉盘般清脆，“放心吧！你看，包装纸是好的，我没有塞毛毛虫进去；还有生产日期是昨天，也不是发霉的。我是真的想请你帮忙，帮我吃掉它。”
　　陈波终于看向她，那双漆黑明亮的眼睛，幽深得像月夜海中的漩涡，那微微弯起的嘴角，让人难以判断是笑容还是无意识的姿态。她双手中捧着的小蛋糕，隔着结实的包装也仿佛散发出甜美的香气，像眼前少女般、甜美的香气。
　　他接过蛋糕，撕开包装，轻轻咬了一口。这种小卖部里才会卖的廉价零食，对他而言是偶尔为之的奢侈，是这个月的生活费省下二十块钱以上，才能买来一饱口腹之欲的嘉奖。
　　“为什么……为什么要对我好？”
　　“因为，”沈落的嗓音渐渐变得低沉而朦胧，“看见你，就让我想起从前的自己。”
　　陈波意外地盯着她：“你也被人欺负过吗？”说罢，他又自我否定地笑笑：“怎么可能呢。你不管在什么地方，都会被大家喜欢的。”
　　沈落没有正面回答他的疑惑，而是问他：“你觉得，他们为什么要欺负你？”
　　“我……”
　　“这所学校里有上千个学生。比你贫穷，比你懦弱，比你格格不入的，大有人在。你只是运气不好，才会被选中，成为欺凌的标靶。”
　　“选……你说，我是被选择的？”
　　“没错。”沈落轻轻扳过他的肩膀，用那双魅惑人心的眼睛注视着他：“你可以想象一下，一个被少数人霸凌、向多数人求助无门的学生，他可以是年级第一，因为成绩太好而遭人嫉妒；他可以是校花校草，因为作风招摇而让人觉得轻贱；他可以是老师们最喜欢的学生，因为太迎合长辈们的期待而失去了同龄人的宽容。无论哪种画面，都很合理吧？事实上，每个人都有被霸凌的资格，并且不管那个人是谁，都不会有人去帮他。你受到不公正的待遇，不是因为你比别人卑贱，只是那些施暴者，刚好选中了你。”
　　“可为什么，偏偏是我？难道这是我的命吗？”
　　“你说对了。这就是你的命，”沈落眯起双眼，“但命是可以改的。”
　　“你在说什么啊？你该不会相信那些什么玄幻的东西吧？”
　　“人类不相信很多事，不是因为没有见过，而是害怕虚假的希望。”沈落摊开手掌，里面躺着一张精致小巧的黑色名片。陈波迟疑地拿到手中，轻声读出上面的字：“第八号当铺？那是什么地方？”
　　“拿好这张名片，这是我给你的同学优待。如果你看见一顶红色的轿子，别犹豫，第八号当铺，永远为你服务。”
　　“可我为什么要去当铺啊？我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
　　沈落推着他站起来：“好啦好啦别问啦！快回去上课吧。”她又恢复到天真无邪的神采，推着同伴离开体育馆。
　　一个纤细的身影从楼梯后面走出来，望着两个少年的背影，喃喃：“第八号当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