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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沈落与说故事的人 ...

  •   第八号当铺。
      虚空打开,沈落安安静静地走向房间,却被坐在客厅喝茶的商作初叫住。他走到她身前,看着那满头满身湿漉漉的花瓣,皱起眉头:“下雨怎么不撑伞?你不是最讨厌衣服皱巴巴了吗?”
      “淋雨的感觉很像人呐,对不对?”沈落抬头冲他笑了笑,明明很平静,胸口却卷起一股又一股的酸涩。
      商作初抬手将她头上的花瓣轻轻拂去:“阿落,你的感情太丰富了,这样不好。”然而他并不知道如何劝慰人,憋了半天憋出一句:“伤心是会上瘾的,不要养成坏习惯。”
      听着他温柔理智的话语,沈落慢慢接受了一件事,她看着他:“老板,你典当了爱情,对不对?”
      商作初微一愣怔,随即沉声回道:“这是我的私事。”
      “是什么时候的事呢?”
      “阿落乖,不要问。”
      “为什么我不可以问?”
      商作初后退半步,微微弯下腰与她平视:“不是不可以,是我请你不要问,好吗?”
      沈落看着他,轻轻点了点头:“好。我先回房了。”

      商作初静静望着沈落的房门,不知道那孩子在想些什么。
      他预想过她有一天会发现这件事,也猜测过许多不同的场景。他以为她会大闹,会骂他为什么没有早点告诉她,或是去偷他的典当物,就像白修曾经期望的那样。
      可她只是平静地确认了这个事实,什么都没说,一点儿也不像她。
      他并不担心沈落会伤害自己,她不是那样的人。

      他只是怕她伤心。

      沈落回到房间,换上干净的衣服,坐到梳妆台前,慢慢地拆自己的辫子。被打湿的头发贴在脸上,镜子里那个狼狈的小女孩,让她感到亲切。
      好像回到了当年还是个小乞丐的时候。
      尽管她的外表并没有变化,但给人的感觉却天差地别。
      她和镜子里的自己对视,困扰地发现自己不漂亮了,那个小乞丐、小丫鬟所拥有的狠辣、自私、没心没肺的美丽,被一层成年人的忧郁所覆盖,不再闪闪发光了。
      这样真不好啊。她想,如果没有爱情就好了,不需要爱情,就不会思前想后、患得患失了。难怪老板要典当爱情,难怪他可以一直这么好看。
      她沉沉睡下,并不知晓商作初无声地走进她的房间,在她床边坐了许久。
      沈落做了一个很长的梦。她梦到苏云澜成为八号当铺的管理者,梦到她诱骗形形色色的人类典当了自己的灵魂,梦到她和白修相恋,梦到她背离第八号当铺……
      苏云澜的结局我们都知道了。她爱上了光明使者,可光明并没有保护她,徒留她在黑色火焰中焚烧了灵魂。
      灰飞烟灭前,她发出怒吼,与八号当铺做了最后一次交易:“我、苏云澜,依照第八号当铺的规定,典当我的贪婪、狡诈、残忍、自私、冷血、偏执,换取我灵魂破灭,再不受任何束缚。”
      没有人知道轮回到底是什么。但苏云澜不愿面对那未知的可能,她害怕自己的转世仍会落在黑暗主宰的手中。因此她献祭了自己最珍贵的当物,换取灵魂破灭,让世上从此再无苏云澜。
      而她典当的那些东西——贪婪、狡诈、残忍、自私、冷血、偏执——却并未收纳在第八号当铺的货柜中。
      它们如无根的柳絮,在民国初年肆意飘零。
      那些黑暗的特质,对八号当铺来说一文不值,但对挣扎求生的人来说,却弥足珍贵。当你饥肠辘辘,面对死去同伴的尸体,只需要有人推你一把,就能跨过心里那道坎,而这时雨中飘来一丝血腥味,你舔了舔嘴唇,这正是你需要的。
      或许苏云澜的遗物仍飘在今时今日的雨中,我们并不确定。
      可是一百年前,有个小女孩在这祝福中诞生了。
      她接受了黑暗的洗礼,哪怕只是百分之一的传承,也足以她成为乱世的宠儿,成为继苏云澜之后,八号当铺最青睐的员工。

      沈落猛地睁开眼睛,胸口剧烈地起伏。
      梦境中的一切还恍在眼前,她不敢相信,但是脑海中有个声音告诉她,那是真的。
      “怎么可能!我、我是苏云澜的……”
      她笑了,笑这荒唐的真相,笑她引以为傲的一切,不过是苏云澜的残烬。
      “如果没有她的传承,我还会不会进入八号当铺?会不会爱上老板?如果我的灵魂不属于黑暗,那么我到底是谁?是沈落?还是苏云澜的廉价复制品?又或者说,我不是一个完整的生命,只是一道诅咒,是苏云澜生生世世都逃不出黑暗主宰的象征,是主人对背叛者无情的嘲弄。”
      她突然觉得心很空。仔细想想,她的心从来都没有满过,只是她不曾自我观照,也就不以为意。
      而现在,她不得不思考,不得不面对这种空虚。

      商作初一早上接待了四五个来访,他刻意没有叫沈落,好让她休息。可直到日暮,也没听见半点动静,凝神查看,才发现她不在当铺。
      是出去散心了吗?
      第八号当铺的管理者能够感知到世界上没有被光明笼罩的任何一个角落,可商作初诧异地发现,他找不到沈落了。
      她被白修藏起来了吗?还是说,她的灵魂出现了什么异变,超出了他的权限?

      沈落正在沙漠里喝酒。她知道自己逃不出八号当铺的掌控范围,却还是想着,跑得越远越好。说来有趣,这天地间独一份的第八号当铺,历代管理者都生于中原,也大多依循着华夏民族的生活方式。她问过老板,可惜老板也并不知道原因。
      她且行且停,冷眼旁观着不同地方的风土人情。但这并不像她之前旅行那样,是怀着微服私访的优越感去享受生活。这次,她谦逊地注目每一个段人生,试图找出到底是什么定义了人类,使其拥有完整独立的灵魂。
      在一个战火纷飞的小国,她眼看着一场场生离死别,也看到许多灵魂飘向了第八号当铺。他们有的是为了生存,有的是为了保护自己爱的人。
      交战双方看着这个出现在冲突中心的东方少女,迟疑片刻便疯狂向她开火。很快他们脸上的冷漠被恐惧替代,因为那个奇怪的女孩子似乎免疫一切攻击,他们明白过来:那是死亡的使者。
      有人痛哭流涕,有人开始祷告,但更多的人则早已麻木,神明是否存在对他们已经没有了意义,尽管那可能是这场战争名义上的动机。他们盲目地屠杀,也被人杀死。
      一个挂着相机的中年男子正护着两个小孩儿从遮蔽物后悄悄逃离,一颗流弹炸碎了他们身前的邮筒,小孩子绝望地哭喊起来。
      “别怕,”男子温柔地安抚着两个孩子,“跟在我身后,神会保佑我们的。”
      他迅速观察四周,趁着火力被那个死神少女吸引的间隙,抱着两个孩子冲进了一家商店,从进货后门离开,左闪右避,终于到达了某个人权机构在郊外设置的救助站。
      国际救援部队对他表达了真切的感谢,并邀请他一同行动。但男子拒绝了,他只是休整一晚,拿了些补给,就带着他的相机,回到了战火之中。
      一个星期后,双边暂时休战,以市中心东西向的街道为线,互不干扰。男子来到南部人民聚集的小酒馆,这里大多是南边的民兵,还有一些不愿离开家乡的村民。
      早已没人在酿酒,男子模仿他人自行冲了一杯啤酒,有个老婆婆到厨房熬了肉酱分给大家蘸面包吃。男子先是拍了几张照片,然后狼吞虎咽起来,吃到七八分饱,他又来了精神,开始用流利的当地话和身旁的人攀谈。
      酒馆的门打开,众人下意识地望去,只见一个身穿白袍的少女走了进来。她走过战火纷飞,却仍不染纤尘。
      “是她,是死神……”有人惊恐地呢喃出声。少女却只是平静地走到柜台前,亲切地向老奶奶道了谢,也接过一碗肉酱和一碟黑麦面包吃了起来。她吃得娇俏活泼,像童话里被宠坏的公主。
      民众好奇地打量着这张神秘的东方面孔,那个随身携带相机的男子竟起身向她走了过去:“你好,可以坐在你旁边吗?”
      沈落抬头打量了他一眼。这男子似是波斯人的长相,皮肤晒得黝黑,五官深邃俊美温文尔雅。她微笑道:“请坐。”
      男子在她对面坐下:“你是哪里来的?为什么会在这里?”
      “不过是个环游世界的有钱人罢了。”
      “环游世界?”男子失笑,“旅游都是去哥本哈根、塞尔维亚,怎么会跑到这战火纷飞的地方来?”
      “每个地方都有独特的吸引力嘛,”沈落眨了眨眼睛,“那你呢?看你也不像本地人,而且斯斯文文的,来这里做什么?”
      “我是个记者兼作家,”男子露出一个阳光温厚的笑容,“你好,我叫约翰。”
      沈落喔了一声,笑眯眯道:“你知不知道,曾经有个你的同行,向魔鬼许愿,希望自己每到一个地方,都会有灾难发生。”
      约翰笑了:“那魔鬼有没有答应他?”
      “当然没有。他一个人能有多少价值?怎么配献祭他人的命运?”
      “这魔鬼还挺讲公平,”约翰似乎只是把这个故事当做个笑话,他对眼前这个女孩子更感兴趣,“能否请问你叫什么名字?”
      “沈。”
      约翰默念了一遍:“是表示神明的那个字吗?”
      “音调不同,不过没想到你还懂中文?”
      “我很喜欢研究各国传统文化,自然也懂一些常用字。”约翰还想与她攀谈,突然一阵轰鸣落在酒馆外,震起滚滚浓烟。
      战争又开始了!
      士兵们抄起武器从后门离开,民众惊慌失措,约翰忙高喊着让大家冷静,引导众人向城外的救助站跑去。
      他让几个中年人打头,孩子围在中间,自己带着老人们断后,朝士兵们相反的方向逃离。
      硝烟四起,时不时有楼房的玻璃被打碎掉落。一个老人被不知哪里飞来的木板砸倒在地,本就苍白的脸瞬间没了血色,她扭头看向自己的两个孙子,喊着:“别停下!跑!跑!真神保佑你们!”
      约翰对两个孩子轻声说了句什么,他们哭着转身,跟上了大部队。约翰又跑到老人身边将她背起。
      越来越多的飞石阻隔了道路,他左闪右避,很快无处落脚。老人虚弱地说道:“善良的人,你扔下我吧,你的生命比我的更重要。”
      “不,生命没有高低,请不要害怕,我会保护你。”
      话音刚落,一支游击小队出现在烟尘中,他们衣服的颜色表明了敌对的立场。老人绝望地闭上了眼睛,喃喃道:“人类将战争带到世上,真神会惩罚我们的。”
      想象中的死亡并未发生,老人感到自己被放在一张软垫上,她迟疑着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躺在一辆越野车的后座,在沙漠中飞速行驶。
      那位善良的异乡人坐在副驾驶,而开车的则是那个东方面孔的少女。
      “谢谢你。”约翰并未提出任何疑问,只是温和地表达了感谢。
      沈落撇撇嘴:“不必谢我,我不是什么好人。”
      约翰笑道:“你自认不是好人,却做了善良的事,这很高尚。”
      沈落嫌恶地皱起眉头:“我做事全凭心情,不管善良邪恶。我想我们不是一路人,那么再见了。”说着就停下了车。
      “等一下!”约翰还是笑吟吟的,“我倒觉得,我们会很投缘。”
      “哦?怎么说?”
      “在这样一个动荡的地方,只有我们两个外人是出于自私的动机出现在这里,难道不是一种缘分吗?”
      沈落斜睨了他一眼:“自私的动机?我看您舍己为人,哪里算得上自私?”
      “呵呵,我救人是出于道德,可是我来到这里并不是为了救人,只是为了搜集创作素材,这难道称不上自私吗?”
      沈落觉得这作家说话还有点意思,便顺着他聊下去:“你写战争故事吗?”
      “不,我是一个民俗小说家。我想要通过每个地区的志怪故事,反映其现今的政治经济文化面貌。”
      “听起来是个大工程呢。”
      “确实非常耗时,但这是我的爱好,所以我不觉得辛苦。你要是感兴趣,不妨结伴同行,我慢慢说给你听?”
      “也好,我最喜欢听故事了。不过事先提醒你,我什么时候无聊了,就会直接消失哦。这样吧,你先讲一个你觉得最有趣的故事给我听吧。”
      约翰想了想,点点头道:“我最近发现了一个有趣的现象。在许多宗教故事中,都会有一个说法,叫做‘魔鬼的交易’,就像你和我说的那个记者的故事一样。经过我对各种民俗典籍和都市传说的比对,我认为,不同宗教语境下提到的这个魔鬼以及交易,很有可能指的是同一件事。”
      沈落挑了挑眉,这她能不知道?但她有些好奇外人是如何理解的,便问道:“你的意思是说,不同宗教有不同的神,却有着同一个魔鬼?那魔鬼的力量岂不是要大多了?”
      “是啊,所以一个宗教需要聚集千百万人的力量,做着微小的努力,才能聚沙成塔,而魔鬼只需要一两个使者,就足以诱惑到全人类。但更有趣的是,我发现在魔鬼或恶魔这一概念并不盛行的东方,却有着一个极其相似的传说。当然了,你们这一代的年轻人怕是不知道,那也并不是民俗学的主流研究方向,但千百年来还是留下了些许记载。”
      “你倒是说来听听,看我这个中国人有没有文化。”
      约翰注视着她的侧脸,缓缓扬起一个微笑:“你听说过,第八号当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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