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仰》简木常乐

22、万窟高地（五）

　　“路远迢迢，缝嫁衣啊嫁新郎，良辰瑟瑟，终倚门啊盼君郎~”
　　耳边的歌声似乎逐渐清晰了起来，嗓音细腻，曲调婉转，夹杂着琵琶声听起来更凄凉。
　　这是哪，耳边的声音是怎么回事……
　　夏炉抬起沉重的眼皮，长睫微垂，眸光昏沉。一个陌生宽敞的地方引入眼帘，随后，她很快地发觉自己手脚被束缚，只得靠在土垒墙边举目望去，四侧是坑坑洼洼的黄土墙壁，两三丈高，眼前的一切不像是在洞底，反而像是在高墙壁垒内。
　　她微微侧身，用脚推了推旁边晕倒的人：“醒醒。”
　　见没反应，又使劲踢了两脚。
　　“牧遥兄！不能再睡了，快醒醒。”

　　地面上的人倏地抖了抖，他身上的白衣压出灰褶子，头发凌乱了几分，看上去有些狼狈。
　　“嘶，轻一点！”牧遥仙趴在地上，长喘了几口气。
　　“这又是哪啊，姑奶奶，每次你送死还得拉上我？我真欠了你的。”
　　“这就是你的不对了，说什么欠不欠的，多伤感情啊。”夏炉懒洋洋的应道，“你不是水镜护史吗，解开个绳子，应该不难吧？”
　　“你以为我不想解开啊！”他尾音拖得极重，话语间带着无奈和怒气。
　　“所以，连你也没有办法么？”
　　“这是捆仙绳！专为对付修道者的束绳，反而寻常人们更容易挣脱，所以你还是指望你自己吧。”
　　牧遥仙费力坐起身，看了一眼她，“顺便，也帮一下我。”
　　夏炉无奈叹气，道：“行吧，这次算我把你拉下水了。”
　　她打量了几眼四周，感兴趣地问道：“牧遥兄，我记得我们跌落到洞窟里了，可这……完全是另外一个地方啊。”
　　不是狭窄的洞底，而在宽敞明亮的堡垒内。
　　牧遥仙轻“嗯”了一声。
　　正在此时，二人头顶上的光线忽地淡了下来，夏炉抬头一看，见到了两个飘荡在半空的暗影。

　　“你们就是，”夏炉停顿了一下，抬眸道：“将玉和弥月？”
　　飘荡在上空的两个身影神色呆滞，面色如灰，成双杵在空中，也不言语。
　　夏炉听见了前边传来声响，她凝眸望去，果然，一抹红色的身影缓缓出现在他们眼前。
　　几天不见，红纤的身姿变得更加艳丽妩媚，女人眼眸波动，红唇抿笑：“还有自己送上门的蠢货啊。”
　　夏炉道：“我们连这是哪都不清楚，何来自己送上门的说法？莫不是，红纤姑娘故意寻我们来这里的吧。”
　　红纤啧啧叹道：“瞧你是个漂亮姑娘，我不忍心对你下狠手。不过落到我的手里，生死就随我发落，就算想饶你，这会儿连个借口都没有一个呢。”
　　“没有必要和我兜圈子，大家都是明白人。”夏炉抬眸道，“直说吧，你想要做什么？”
　　“哈哈哈，这点我倒是喜欢。”红纤勾起她的下颌，问道：“幻水镜的结界，是怎么破的？”
　　夏炉沉默了下来，若有所思地盯着她。
　　红纤猛地抽出腰间的皮鞭，笑吟吟道：“说呀。”
　　一道皮鞭陡然抽在她的身上，见夏炉没吭声，红纤又挥了一鞭下来，这次夏炉躲得快，扭转身子躲到牧遥仙旁边，道：“幻水镜的事，护史比我清楚！你问他，他什么都知道。”
　　牧遥仙僵硬地转过头，看着夏炉：“……”
　　随即，一鞭子落在两人的身上，牧遥仙疼得直闪，夏炉也没好到哪去，两个人左扭右躲的，硬生生挨了几鞭子。

　　“说！”红纤目光凌厉，声音已阴冷了下来。
　　“你说啊，牧遥兄。我绝不告密！”夏炉信誓旦旦道，此刻的她被打得有些狼狈，只能在地面打滚。
　　“哎……你这！”牧遥仙想哭了，“不是在害我吗？”
　　“那个、那个红纤，幻水镜的事他全部都知道，你问他，肯定能问出来！”夏炉不忘补充道，“我只是个普通人，一路掺和打混过来的。”
　　牧遥仙瞪了她一眼，鄙视道：“夏姑娘，你怎么能这样！就算打死我，我也绝不会透露幻水镜的机密。”说罢，便坐直闭眼，深吸几口气，任辫子抽打得血迹斑驳。
　　夏炉趁机躲到他后面，又道：“他不说，就怪不得我了！反正，我什么都不清楚，再说了，你讲点道理行不，那幻水镜和你有什么关系？”
　　闻言，红纤收起辫子，眸子悠悠地扫过夏炉的怂样，嘴角往上勾起道：“和我有什么关系？哈哈，这幻水镜本就是我的，十多年前，因缘巧合落在我手里。要不是上次魑魅山落入火海，你以为……会让你们捡了个便宜么？”
　　“本就是你的？”夏炉冷丁丁地冒出声，“是你抢的吧？”
　　“没错，是我从一对老夫妻手里抢来的，可那又如何？既然落到我的手里，那就是我的了。不过，那时的幻水镜开展了结界，任我如何驱使，也无法完全归我所用。到了你们手里，水镜就能有反应，”红纤挑了挑眉，“所以，你和榛易，我会好好研究的。”
　　“老夫妻。”夏炉低眸楠楠叫道，忽地，她抬起头，问：“你是在魑魅山上，抢了幻水镜？”
　　“是。”红纤爽快承认。
　　夏炉的心头猛地一沉。

　　“……你对他们动手，只为了那面镜子？”片刻后，夏炉苦涩出声。
　　“哪用我动手，那对老夫妻早就吸了毒雾，撑不过十天。”
　　红纤慵懒地俯视着她，眼睛笑津津的说道：“我只抢幻水镜，是两个老不死的只剩一口气都不松手，我还没下死手呢，镜子就将他们吞进去了。就像……你们消失那天，也是被镜子吞进去了，原以为死透了，竟没想到，还能活着出来。”
　　夏炉不禁有些颤抖，“十多年前，你就能穿过魑魅山的禁区了？你到底是什么怪物？”
　　一刹那，红纤脸上的神色忽地大变，眼神极其恐怖，甚至有些狰狞。她几乎咬着牙，伸手一瞬扼紧住夏炉的脖子，轻声道：“我什么怪物……你不是清楚的吗？俄木阿布那个畜生，是你们救的吧。”
　　夏炉憋红了脸，喘不上气，只得挣扎道：“不关我的事，榛易救的。”
　　旁边的身影急道：“夏炉姑娘！你快放开她！”
　　凌厉的一鞭子抽到牧遥仙身上，随后，牧遥仙可怜兮兮地不敢再发声。

　　“我饶过你一次，”红纤松开了手，听到夏炉猛地咳嗽，她笑了笑，又拍打了几下夏炉的脸道：“你说说，你该怎么报答我呢？”
　　夏炉唇间咬出了血，也同样假惺惺的笑道：“帮你救那个男人？”
　　红纤点了点头：“嗯？说清楚一点？”
　　夏炉抬头，直直盯着她说道：“魑魅山上，伴在你左右的那个老头，就是当年你在万窟高地上救的那个男人吧？”
　　红纤没应声，算是默认。
　　夏炉又问了一句：“他叫什么名字？”
　　红纤居高临下的说道：“不知道。”
　　“不知道？你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就为他做这么多事？？？”
　　“名字不过是虚物，又有什么用。我只要他的人，就足够了。”
　　“……”

　　夏炉道：“那你平时怎么称呼他？”
　　红纤叉着腰：“愿意怎么叫就怎么叫，和你有关系吗？”
　　夏炉摇头：“没有。只是有点好奇，他最后怎么样了。”
　　红纤挑眉，明媚里的笑意里颇有绵里藏针的感觉：“无你无关。”
　　想来这也是一件伤心事，夏炉也不准备再提，刺激到红纤，她也没什么好果子吃。

　　正在这时，前方忽然又传来一阵动静。
　　浮荡在上空中的两身影，丰腴的飘影弹奏起了琵琶乐，瘦长的飘影首先飘了出去，不一会，就带回来了十多只白狼。
　　后面，还跟了两只小狼崽。
　　夏炉的余光轻轻扫过狼崽，她忽然想到灵猫的体内放有榛易的神思，此刻，正是个好时机。
　　不顾自己身上的狼狈，她润了润嗓子，然后开口道：“红纤，其实幻水镜里，我也知道一些事情。”
　　此刻红纤来了兴致，“说说看。”
　　“水镜被蛇妖捣毁，生灵差不多都死完了——”
　　红纤打断道：“先说，幻水镜现在在谁的手里？”
　　夏炉毫不犹豫的答道：“司首大人。”
　　红纤蹙眉道：“可是，我怎么感觉到了幻水镜就在我的附近呢？”
　　“幻觉吧……”
　　刚说完，夏炉便感到手臂间一阵酥麻的感觉，栉风镯自行脱离了她的手腕，移动到了红纤的手里，悠悠问道：“幻水镜，在这里面吧？”
　　夏炉压住心中的波澜，镇定道：“你这么执着幻水镜。是因为幻水镜里，有什么你想要的东西吗？”
　　红纤悠悠道：“确实有。”
　　夏炉叹气几声，故意提起道：“我听说，引星贯日这种禁术可重生，你这的万窟连阵，挺像白骨之门啊。”
　　闻言，红纤脸上的笑容一僵，夏炉不管不顾，继续道：“难道，幻水镜里的东西，可以重新为他造出一副身躯么。”
　　“红纤，”夏炉缓缓出声，她蹙眉问道：“万一，他是在利用你，怎么办？”
　　“不用你管——”
　　“那个男人……不喜欢你。”夏炉打断道，抬头望着她，“你自己也清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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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堡外风声呼啸，乌云压境，天色如暴风雨来临前般的阴沉。
　　不一会，空中的两个飘影惨淡而归，红纤发现她们的身影薄弱得透明，便带着狼群从城堡内火速冲了出去。
　　夏炉身子有些瘫软，挨了几鞭子，她不由感叹下手真狠。
　　一只狼崽从出口跑了过来。
　　夏炉惊叫道：“无谷！”
　　雪白的狼崽瞬间变身为黑猫，咬开了夏炉身上的缚绳。
　　重回自由的夏炉，忍不住凑上前，一举将黑猫抱在怀里：“无谷，我可太爱你了！呜呜呜！刚刚我太惨了。”
　　“这这这！”牧遥仙提醒道。
　　灵猫在夏炉怀里也没反抗，只是安静地卧着，夏炉见了更感动了！来救自己的，居然是这么高冷的灵猫。
　　“无谷！我这儿还有鱼干，栉风~”她叫了后，地面上多出几桶小鱼虾，她将黑猫小心翼翼地放在地面，“尽管享用！”
　　然后，她才走到牧遥仙身旁，替他解开了绳子。
　　两人在堡内，稍微活动了一下筋骨。见灵猫吃得差不多了，夏炉这才又把灵猫抱进怀里，对牧遥仙道：“走！我们去看看，榛易怎么收拾她！”
　　牧遥仙道：“行。司首大人来了么？”
　　夏炉摸着怀里的猫，“你看看外面这动静，除了榛易，谁有那本事？万窟连阵，就快破了，上次红纤被榛易收拾得服服帖帖，而且我告诉你个秘密。”
　　牧遥仙凑上前，低声道：“什么秘密？”
　　夏炉啧啧两声，道：“榛易不会手下留情。出去晚了，就看不到红纤最后一面了！”
　　牧遥仙：“……”

　　两人走到城堡外，果然，天色已经暗沉了下来，像是夜幕。
　　红纤半跪在城门外，她仍不肯认输，倔强地以手撑着地面，脸上满是鲜血，但那双亮丽的眼眸依旧凶横暴戾，她挣扎着站起身，笑道：“司首少君还是那么冷峻，万窟连阵，都能破。”
　　榛易手持冰剑，眸光冰冷，语气淡淡道：“急于求成的仿学，不堪一击。”
　　红纤定定地看着他，忽地脸色一变，道：“是我看错了你，焚墨珠，竟然没在你身上？”
　　榛易冷声道：“让你失望了？”
　　红纤踉跄地转过身，盯着夏炉的方向：“为什么你们的身上都没有焚墨珠的痕迹。不对，错了错了，究竟哪步出问题了？”
　　她的神态已经有些疯癫，一会发狂笑个不停，然后又突然呆滞，自顾自的说：“其实，幻水镜的秘密我都知道。”
　　“我那么千辛万苦地送上幻水镜，就是为了让你们取出幻水镜内的焚墨珠。中途利用万窟连阵，就是想引出你们。”
　　“这是我能为他做的最后一点事！！可你们都不给我机会，焚墨珠呢？焚墨珠呢？？！”
　　她似乎有些神志不清地朝榛易身边跑去，还未近身，便被一道剑气所伤落回原地，她又一跟头爬起来，往榛易那边走：“我要焚墨珠！焚墨珠！你给我！！！！”
　　凌厉的剑锋几瞬连过。
　　愣了片刻，她吐出几口血后，张着嘴，喉咙喘气地呼叫着，两腿跪在地上，身躯倒地。手上沾满了血，但红纤还是昂着头颅，往榛易的方向蹒跚爬去：“给我焚墨珠。我答应过他，要送给他啊，亲手送给他……”
　　夏炉往红纤的方向走了过去。
　　她定定地站在红纤的面前，拦着路，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你说，”夏炉开口道，“你要将那颗珠子亲手送给那个男人。可他不是没死么，你送他那珠子干什么？还是说，他现在的身体撑不了太久。”
　　红纤垂头躺在地面，嘴里嗤嗤低笑。
　　夏炉蹲下身子，低声道：“你们要焚墨珠，干什么？”
　　红纤只望着天，半晌后，吐字道：“要下雨了。”
　　夏炉抬头看了看天。
　　“万窟城，常年里不怎么下雨吧。”
　　几滴雨水洒在红纤的脸上，她眨了眨眼，伸出手，碰了碰空中的雨丝。
　　“从我这里拼死也要逃出去，结果最后自己不敢见她，直到人死，真是可笑。”

　　夏炉眯了眯眼，“你说什么？你再说一次。”
　　红纤的眼里滚落下几滴雨水，她哽咽着，喘了几口气，嘴角外的血水顺着脸庞流淌，道：“我为什么这么傻呢，大概就是从第一眼，就认定了，他是此生的归途。”
　　“纵然他从未回头，但我知道，他心里有我。”
　　“屠……村……的那天——”
　　“也下……雨了。”
　　“结束了。”
　　“我……不后……悔。”
　　话音刚落，便见她蓦然合上眼眸，空中的手猛地垂落到地面，溅起了些泥渣。

　　夏炉探了探鼻息和脉搏，回头看向榛易。
　　“没气了。”
　　榛易拿出乌骨令牌，将地上的尸体传送回了黑狱。
　　夏炉走上前：“燕八和丁浣没事吧。”
　　榛易恩了一声，“都转移到安全的地方了，我们也走吧。”
　　夏炉朝牧遥仙招了招手，示意他过来，随后便和榛易并排走在雨中：“但是，现在下雨了。不知道要下多久。”
　　榛易停顿了一下，道：“三个月。”
　　“这么久？”
　　“恩，我想埋了这些洞窟。这里的万窟连阵，和焚墨珠有感应，迟早是个隐患。”
　　“大人，是怎么知道的？”夏炉好奇，“若是焚墨珠真被大人带到这了，你会危险么？”
　　“直接变成洞窟内的白骨，你信？”榛易有意调侃。
　　“这么恐怖？！”夏炉真信了。
　　“倒也没那么厉害，只是，会被万窟连阵里的洞窟当做选定好的白骨，献祭之用。”
　　“呃……这个阵这么变态？？？！”
　　“这些洞窟绝不是红纤能造出来的，趁早埋了最好。”
　　“嗯嗯，那我们赶紧离开！”夏炉回过头，“牧遥兄，快一点，不等你了！”
　　“好，来啦！”后方的人影匆匆忙忙赶上，牧遥兄喘气道：“我不行了，今天先回水镜，修养修养！”
　　夏炉唤出幻水镜，道：“进去吧。”
　　等牧遥兄消失后，夏炉才将幻水镜交给榛易：“大人，这面镜子感觉挺重要的，你收着吧。”
　　榛易侧首看了几眼，道：“放你那。”
　　“那……也行。”
　　过了会，他又补充了一句：“保密。不能让第五个人知道这些事。”
　　“没问题。”夏炉答应得快，漫天细雨里，接连打了几个喷嚏。
　　榛易停下步子，从令牌里取出一柄乌青的油纸伞，递给夏炉。
　　她也不客气。
　　一手怀里抱着灵猫，一手也顺着榛易的方向，替他撑了半边伞。
　　两人走在密密麻麻的洞窟地间，泥土的味道夹杂着细雨的清冽，随着雨滴落在纸伞上的哒哒声，细听之下，还有两人趋于一致的步履声。